我背上行李,穿着在军人服务社价拨的三接头军官皮鞋,来到火车站,一进站,我竟然看到了峰在那里。:
他来做什么?没听说峰要探亲,再说,他在教导大队学习,咋能回家。
峰正在东张西望,他看到了我,就走了过来。我不想理他,就直往车门走,可是峰站在了我的前面。
我不说话眼睛死死盯着峰。心想,你来做什么?在学校你欺负我,批斗我,硬是让萍不和我好了。到部队,人家营长夫人的侄女本来找的是我,你从中插一扛子,不然现在进教导大队的是我,不是你?
峰避开了我目光,低头从怀里取出一瓶酒,递给我,小声的说:“我姚叔喜欢喝酒,拿着!”
我冷笑了声,说:“你叫我爹啥呢?”
峰说:“噢,叫叔,不叫爷吧!”
这才对了!在胭脂村,周家是你爷周无田顶门立户,我家是我爹,论辈份,他们算一辈人。但,峰明明知道,到部队我再这样论,就是压他欺负他。哼,谁叫你斗巧,去教导大队呢?
峰将手里的酒再往我怀里塞了塞,说:“这是我孝敬你爹,我姚、姚爷的!”
我笑了拍拍包,说:“看看,我买了两瓶北大仓!再说,我爹咋会喝你的酒?”我心想,你狗日的会不会下毒就很难说。
峰抬头说:“兄弟,我上教导大队,不是你想的那样?”
咋样?不是因为你峰与营长夫人的侄女好了才上的吗?
峰说:“营长是帮的忙,但不全是。”
我不屑地“哼”了声,我知道你在汽车连干的好,汽车擦的最亮,连车底都擦了;我知道你给老兵洗衣服,连裤头都洗了,还说老兵是病号,为自已显摆找借口。我知道你差一点还立了功,不就是拉弹药时,你车陷雪沟里,你守着车三天三天,吃雪等到连长接应。那是你不敢离开,你离开车辆,弹药要是丢了部队不枪毙也得送你上军事法庭。按说,你把车开到雪沟,是事故,不处分你就便宜了,还差一点给你立功!
“那次,我差点冻死在雪地里!”峰说。
我才不信哩?一个大活人,哪么容易冻死?你要死了就不会有人跟我抢好事了。我脑子这个念书一闪,也吓了自己一跳,我不是那么狠毒,都是因为峰处处欺负我,峰的爷峰的狗牙爹欺负我爹,我才会这样恨峰的。
这时峰将酒塞到我怀里,说:“路远,平安!”转身走了。我望了峰一眼,真想将酒扔掉,但我为刚才那个恶毒的闪念自责,也就将酒装入了包里。这时,我才感觉脚冻的刺疼,我看了看擦得锃亮的三接头皮鞋,突然有一股悲凉生到心尖。峰上了教导大队,还没穿军官皮鞋,我现在花了半年的津贴,价拨这皮鞋,我在装啥蒜呢?穿着回家给爹娘看,给胭脂沟的人看?我真想将鞋脱了,找个没人的地方扔了。然后穿上士兵的大头鞋,大头鞋重,穿着着多暖和,多自在,我新兵第一次站岗就穿着大头鞋。
从东北到陕西要坐两天两夜的火车。士兵只能坐硬座,坐卧铺不够格。我挤着,高高的举着行李,一边看着票,一边找着座位。找到,我将行李甩了下来,长长地出了口气。这时,一个老太太带着一个姑娘来了,姑娘有十六七岁的样子,圆圆的大眼,好像萍,脸上细分的也像萍,看得我心有点动。她们与我坐在一个格格的座上,对面坐着的胖子,紧裹着军大衣已经闭眼睡上了。姑娘左右看了看,让老太太跟胖子坐一起,她与我坐在了一起,我心很高兴。
车开到一会,天就黑了下来,胖子睁开眼,伸伸腰,掏出一只烧鸡撕掉大腿就往嘴里塞,顿时满车箱都弥漫着烧鸡的香味,胖子旁若无人的大口吃着,还扭开一把军用水壶的盖子,仰脖子喝着,然后回味无穷的啧啧嘴。酒!水壶里装的是酒。胖子一会儿就将一只鸡吃得只剩下骨架了。
你是当兵的?我看他不像,但穿着军大衣却是正经的军用品。
胖子一边搅着舌头舐着牙缝的鸡肉一边对我说:“你看我像当兵的吗?我不是,我是知青?”
胖子话调儿很好听,一听就是大地方的人。
“知青都返城了,你还留在这里?”老太太问。
“嗨,我回不去了,我将根根留在北大荒了。”胖子说他是北京知青,在北大荒娶了农场场长的女儿,娃都有。他说,谁会想到政策会这样,这北京皇城这辈子是回来去喽。
胖子收拾了桌子上的鸡骨头,然后说,他的钱能买卧铺,但一想睡一晚上白白花掉六七十块,太不值了。“你看这样多美,买只烧鸡吃得香香的,饱饱的,省钱多划算。”说完,他将身子一缩竟然躺到了座位下面,我有点奇怪,他那样胖怎么能睡进去,我看到胖里在座位下面扭动着,像个大肉虫,他身下铺了张报纸。胖子在座位下里面说:“这跟卧铺有啥差别的,一样的睡觉。”一会儿,胖子的呼噜声就响了起来。
我嫌沉就没穿大衣,这时感觉到有些冷。刚想爬在桌子上睡会,发现对面的老太太正笑眯眯地看着我。实际上,一上车她就时不时地看我。
我给老人回了个笑脸。老人笑了,说:“你的鞋真大,像个船。”
我低头看了看,脸红了,老人知道士兵不能穿着皮鞋?
老人对姑娘说:“真好,你看当兵的就是有模有样。”
“人家当兵的,就是这样!”姑娘斜看了我一眼说。
“你姥爷就过去也是这个样子,到哪腰板挺的都是直直的。”
我问:“老伯也是当兵的?”
老点点头,说:“是,可惜扔下她,一个人走了。”言语中充满着对老伴的怀念,目光闪现着对过去时光的留恋……
夜深了,身边的姑娘爬在桌子上睡了,那么小的桌子,不可能爬两个头,我只好坐着眯起了眼,我冷,两只脚下在地板上相互蹭了蹭。
车轮在铁道上咣当咣当着,不知什么时候我也睡着了。睡梦里,感觉一团柔软的东西,在脸上摩挲着,睁开眼睛看到一个小毯子盖在身上,那团柔软的毛毛竟是那个姑娘的头发——姑娘与我一起将头挤在一张小小的桌子上,她的脸竟然贴在我的胳膊上,一块小小的毯子将我们盖在一起……
我一惊坐了起来,借着昏黄幽暗的灯光,看到老太太正眯着眼,似睡非睡的看着我与她的外孙女哩。噢,在老人的目光中,我就是一个孩子,还不会生出邪念的娃娃,我身上的军装,更让老人生了无限的信任。顿的,一股暖流涌入我的全身。我爬下,又睡了,睡得好暖和,好平静……
回家了。
一进门,娘正在做饭,双手粘着面,就跑迎了出来,看到我,娘高兴地泪水都流了下来。
“我爹呢?”我问。
“你爹去车站工地拣砖头去啦。”娘说。我围着院里转,两年,我想不到家变得这样快,一切都生疏了。金灿灿的苞谷棒盘到了院子里的两棵泡桐树上,羊也由五只,变成了八只。
“我爹拣砖头弄啥?”我问娘。
娘说:“你爹心气高着哩,说想给你盖房子。好结婚用。”
我笑了,说我才不要你们盖。
我指着盘到树梢的苞谷辫,咋这么多的苞谷?娘笑了,说:“都包产到户了,不再怕割尾巴了,谁还能糊弄自家的地?”
弟弟回来了,进门一声“哥”的叫声将我吓了一跳,嗓门咋一下这样粗,再看个头也超过了我。我高兴地拉着弟弟的手。
“哥给我带啥回来了?”我打开行李,取出一顶军帽,弟弟戴上,没取下就去接爹了。
我将木耳给娘,娘看了,天哪,还有这么大的地耳。我告诉娘,这不咱草地上生的地耳,这是树桩上产的木耳。
娘笑了,说:“树上咋会生出地耳呢?”
我说树上的叫木耳,比地耳可好多了。我取出一撮,泡到水里,一会儿就发出一大碗。娘看了,将木耳分了又分,这个得给你二忠叔细桃婶子尝尝,这个得给你大诚叔芹吃,这个得给有信秋芒家,对了,多给他们点,秋芒芹结婚,用得上。娘分好,然后一家一家送,送去还说:“这可是东北大树林里长的,只一小撮撮就能泡出一老碗哩!”
我爹当天中午就喝上了我带回来的酒,说第一回享儿子的福喽!他将酒喝到嘴里,品了好久才咽下。我笑了,说爹的酒,儿子包了,让爹再也不喝散装酒了。
我爹说成成,只要是儿子买的,啥酒都香。
我爹我娘都不问我在部队的事,他们可能怕提我做豆腐的事让我不好回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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