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田君也好像感冒了。昨天,他脸色可不好看啦……”
主任对民子说。
“是吗?”
“昨天,他替你为我当了一天助手。”
“是嘛。”
民子故意做出毫无表情的样子,随便应了一声。但是,她心里却暗自决定从医院下班后去看望一下义三。
主任用手指揉了一下眉头。大概是因为那儿有些发痒。然后说:
“现在靠的不是医生的医术,而是新药的作用。死亡人数减少了,病情也不恶化了。老人的肺炎也能治好。不过啊,日本就这么一块又狭小又贫瘠的土地,人口又不断增加,老人寿命又在延长。这样一来,政府的烦恼肯定少不了。幼儿和老人的高死亡率对于日本大有好处。这真是一对奇怪的矛盾。我经常琢磨,过去那种医学不发达、人顺其自然死亡的年代又该是什么样子呢?”
“您说的顺其自然的死亡是指什么呢?这在医学上是难以想象的。”
“嗯。不过,那种让人长生不老的医学是不存在的。也就是说,医学的终极目标是要消除人类的一切疾病。可在原始社会,再往后推上多少年都成,有过这样的时期吗?实际上,医生为这目标越奋斗,疾病不也就越多吗?!”
“就算病没了,可还有战争啊。”
“看来,这两个都消除不了。不是有人讲‘预防战争’吗?!这个词大概是从预防医学来的。可要从我们的角度,这种‘预防战争’纯粹是无稽之谈。”
“新药所拯救的人数和原子弹所杀害的人数,到底哪个更多呢?”
“推算原子弹将会杀害多少人,这算什么学问?叫天文学,还是哲学。你计算计算,用它做篇学位论文……”
主任微微苦笑了一下,说:
“不过,如果我们从哲学的角度解释人的疾病,那又会怎么样呢。也就是前天,栗田今年夏天救上来的那个孩子,就那么一下就死了。耽误了。盘尼西林也不起作用了。栗田君去他家看的。所以,他觉得自己有责任。要是在孩子的病情不重的时候,栗田君路过时,能去他家走走,那么这孩子就会得救的,费不了多大的劲儿。从这种意义上讲,或许栗田君有责任。但这责任又不应该由他付。这种责任是非神人难以知晓的责任。因为医生不是神仙,他不会仅仅从人家的附近经过,就会知道里面有病人。栗田君没能偶然地去那家看看,所以也就没能第二次救那孩子一命。不过,话又说回来,那个贫穷、无知的女孩没能及时来医院,耽误了医治时间,也未必就是她一个人的责任。”
“什么?那个孩子,死了?”
民子摘下口罩,一边洗手一边想:自己不过休息了两天,竟出了这种事。
“流感之后,就该是麻疹了。昨天和今天就有六七个了。按说,天越来越冷了,这麻疹也应该很少了。不过,要是怀疑是麻疹,就得赶快打盘尼西林。那样,效果还是很好的。金霉素治肺炎效果相当好。”
“金霉素?”
“药房进了。就是制造成本太高。太贵了。”
“多少钱?”
“零售价每片得要二百五十日元。四小时一次,每次两片,一天吃六次,对肺炎才有效果。我用它治过严重的咽喉炎症,疗效不错。”
“您能不能给我十片。”
“有人得肺炎了?”
“那倒不是。我想随身带着。您不是说吗,随时都可能碰到那种非神莫知的责任嘛。”
“那倒是。不过,你也很喜欢新药嘛。我记得你以前也买了些别的什么。”
主任来到民子的旁边,一边搓洗着手一边说。
小儿科的小病人们的床头柜上摆放着栽有圣诞树的小花盆,还有雪白的玩具熊、画绘得十分逼真的玩具车等等。大家好像在互相竞争,显示节日的气氛似的。医生们这两天查房时都能明显地感受到这一点。
医院今天好像也要为这圣诞节前夜准备些美味佳肴。
“我小的时候,圣诞节只有那些天主教徒才过。可二战后越搞越热闹了。现在的孩子好像更喜欢过圣诞节,而不太在意新年了。这热闹劲儿恐怕基督教徒也比不了。”
主任笑笑。
下午又来了急诊,一天就这样忙忙碌碌过去了。到了傍晚时分,主任的眼神中也显露出疲劳的神色。
“感冒要是还这么流行的话,那些自己开业的医生光出诊就够他们呛的。我回家以后,也得跑上三四家,为邻居看病。”
民子从尼龙化妆袋里取出乳液、小梳子,整了整短发,又在手上擦了些油。尔后,便离开了医院。
民子没有走那条行人稀少的没有商店的河边小路,径直向车站大街走去。
民子没有觉得义三在家休息会有多么严重。所以,她想去买些东西,为义三的拮据的圣诞节增加些欢快的色彩。
街上有些商店不仅岁末大甩卖,而且还增加了击打幸运球的节目。白球为一等,绿球二等,粉球三等,红球四等。时而有人击中,便会响起丁当丁当的钟响声。街路很窄,一旦有辆三轮摩托驶入,人潮便会涌动起来。
民子在面包店买了一斤白白的主食面包、半磅黄油,又到肉店买了火腿肠、鸡蛋、沙拉酱。最后又走进蔬菜铺,买了生菜和一个小菜花。
民子住在哥哥的家里,平时从来不做饭。今天,买了这些食品,她立时觉得有一种做女人的喜悦涌上心头,不觉得有些兴奋。
离义三的公寓只有一站。可民子还是决定乘车去、在站台上可以听到那些专为圣诞节开业的小舞厅里传出的爵士乐声。在每天傍晚的噪音声中,只有这乐声是乐队演奏的。
大和寮附近的许多房屋都被战火焚毁了。民子走到大和寮前,发现每个窗户里都没有灯光,里面静寂极了,好像一个人也没有。
民子按了一下门铃。一位中年妇女从黑洞洞的走廊里急匆匆地走了出来。
“请问,栗田先生在吗?”
“嗯,在。在二层的左手第二个房间。他呀,身体好像不太舒服。”
这位妇女大概正在炖着什么东西,所以连民子的脸也没看清,就转身往回走去。
义三的屋里也没有点灯。民子敲了两下门,无人应声。
“栗田,是我。”
民子说着,推开了门。
“啊,我正等着你呢……”
黑暗中,义三用足力气,清楚地应道。
女人味儿
民子感到有些不同寻常,急忙脱下高跟鞋,走进屋里。一进屋,她马上打开了电灯开关。
她眼前浮现的是憔悴的、闭着双眼的义三的面容。
“栗田,你怎么了?”
民子把脸凑到栗田近前,一眼便看出义三病情不轻。她摘下右手的手套,把手放在义三的额头摸了摸。
“嚯,体温真够高的。糟糕透了。栗田,你肯定是硬撑着来的。真是个傻瓜。你还是个医生呢。”
义三似乎仍在昏睡之中。
也许,他刚才那句“我正等着你呢”也是无意识之中冒出的呓语。
不过,民子现在已经顾不上想这些了。她把买来的那包东西和手提袋堆到屋角上,便站起身来准备做些什么。
她一只脚刚放进高跟鞋里,楼下的那位主妇就拿着火星四溅的火引子走了进来。
“啊,太好了。谢谢。您要是有那种能产生蒸气的东西,就借我用用。另外,这附近要是有医生,马上就能请到的话,请您帮忙快点儿叫一下。”
“行。”
那个主妇应了一声。可是,她仍然不着急不着慌地把火放在火盆里,说:
“他昨天傍晚一回来就躺下了。我也不清楚他是怎么啦。光听到他呼噜打得挺响,我还以为他是吃了安眠药睡觉的呢。他本人虽说是个实习的,那也是医生嘛……”
“那不是打呼噜,是肺呼吸困难的声音。这是严重的感冒,是肺炎症状。请快找医生来。”
“好。”
民子的样子把主妇吓得够呛。那主妇赶紧走了。
楼下的电话声传了过来,医生好像已经出诊去了。民子想请自己医院的值班医生来一下。但转念一想,那位主妇正在打电话催呢,还是再等开业医生一会儿。
民子小心翼翼地把窗帘拉上,又从楼下取来水。然后拿出白色的金霉素药片,并用手指碰了碰义三的面颊。
真没想到从医院药房刚买来的这药竟会这么早就发挥了作用。这简直是上神安排的命运的奇迹,绝非医学可以做到的。
如果自己再休息一两天不去上班,如果主任没有说义三好像感冒了,如果自己没打算和他过个愉快的圣诞节前夜,那么他就说不定会……
上帝的安排难道不是爱的洗礼……在圣诞前夜的洗礼?自己完全可以去更加热闹的地方,可却总放心不下他。
“栗田,栗田。”
义三像醉汉一样,目光呆滞地望着民子,说:
“啊,是井上小姐啊……”
“你能认识我,太好了。来,把这药吃了。你生病啦。”
民子把白药片凑到义三干涩的唇边。那神情,那姿态就像是义三的姐姐或母亲。
义三像山羊似的动了动嘴唇,把民子手指中的药片含进嘴里。
望着义三听话的样子,民子心中久久地涌动着女性的柔情。她把手放在义三的头上,让义三把头稍稍侧了一下。
“没有吸水管,能喝下去吧。来,好……”
说着,民子把杯子的水喂进义三的嘴里。
义三用力喝完水,马上又闭上了眼睛,喘着粗气睡着了。这使民子颇为担心。
义三的脸上沾了一点水。民子拿出味道好闻的麻手绢,为他拭去水珠。
屋里暖和起来了。民子脱掉浅褐色的大衣,轻手轻脚地收拾起屋子来。
“要是医生来了,该多丢人啊。”
来的医生像个矮小的相扑运动员似的,长得胖胖的。
“要是二战前,这病可能就麻烦了。那大概是1937年或者1938年。我记得有个从外地来东京上学的年轻人,大学就要毕业了,结果得了肺炎,死掉了。那个年轻人结实得像块大石头,可一眨眼就没命了。家里的亲人都没赶上见他最后一面,现在有这个就没问题了……”
医生说着,把白蜡状的盘尼西林抽到注射器里。民子一动不动地看着医生熟练的手势。
“叫什么名字,多大岁数?”
“栗田义三。桃栗三年的栗,田地的田,源义经的义,一、二、三的三。23岁。”
“您说得真清楚……”
医生看了看民子的脸,说。
“我还要再去看两三家病人。您一个小时以后来取药吧。”
“我想把自己手头上的这些金霉素先让他吃了。您看……”
“原来如此,可以。那就不用再开药了。”
医生用脸盆的热水洗着手,又接着对民子说:
“早晨的空气很冷,对病情影响很大。要多注意,别让室内的气温变化太大。”
“好。”
“最近这段,一天我要走三十二家。一会儿就是一个新病人。工厂那边,每天都有新病人等着你。真是让人吃惊。”
医生骑着轻便摩托离去了。听着远去的摩托的声音,民子决定今天晚上就呆在这间房子里。她是第一次住在男人的房间里。她为自己辩解,自己是作为医生、作为护士留在这儿的。但是,这样的辩解反而使她脸上发热发红。
民子从学生时代就在爱着栗田。但是,在别人眼里,她颇为理智,十分聪颖,性格爽直。人们都没有把她作为女性来对待。所以,她也竭力隐藏起自己的爱情。另外,栗田清秀俊美,颇受女孩子喜欢。在粟田面前,民子总是控制着自己的感情。她也曾想尽量不引人注目地把自己这女性的爱情处理掉。
另外,民子对恋爱还存在着一种恐惧。说穿了,这也是因为她担心自己不可能获得甜美的爱、难以将这爱持久下去。
但是,今天,望着昏迷中的、像婴儿一般熟睡的义三,她的爱没有丝毫的踌躇犹豫,没有受到任何的阻碍羁绊,尽情地喷涌出来。她感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自由与幸福。
高跟鞋与拖鞋
圣诞节——25号这天下雨了。
明天就是星期日。清爽的东南风轻拂着蓝天。空中仍悬挂着白色的月亮。
这天,房子的邻居突如其来地要搬家离去。房子正在为她们帮忙收拾。
邻居的三姐妹,最大的叫伸子。有人告诉伸子不要过分坚持自己的要求,应该适可而止。因为她们并不具备正当的权益,过分的话反而会吃亏的。老二加奈子,特别想马上得到一笔钱。最小的则不愿意老住在这间简陋的小房子里,想彻底改变一下自己的生活。所以,到了12月份她们就到处去找搬迁的房子。
特别是加奈子,她对现在的那点工资十分不满意。她有一个朋友在青梅线上的一个叫做福生的街镇上在歌厅做舞女,平时总是显得十分富有。这使加奈子这个年轻姑娘羡慕不已。当她听说福生有空房子时,马上就动心了。
就在房子的弟弟离开人世的两天之前,她们三姐妹去了一趟福生,定下了房子。她们三姐妹好像都打算在歌舞厅当舞女。不过,最小的妹妹才14岁,所以最后还是决定她由住在东京赤羽的亲戚收留下来。
“对不起,房子。守夜、送火葬场,你那么累,还让你来帮忙……”
老大伸子道。房子摇摇头,说:
“没事,这还能让我分分心……总是那么呆着,心里老害怕。不过,你们这么快就搬走了。以后,我太孤单了……”
“明白,明白。小和刚死,让你一个人孤单单的,我们也是放心不下的。”
“房子,要不你也和我们一块去舞厅工作吧。”
加奈子试探着房子说。
“那个什么,那地方有个叫卡萨布兰卡的饭店,刚建成,就在车站旁边。听说,过圣诞节前夜时,t城一带的夫人、小姐穿着老式的夜礼服,就像舞女似的,满不在乎地向饭店的客人要小费……够厉害吧。咱们可没法比。不过,饭店还特别欢迎,特别的高兴。我也想过得痛快些房子,你那么漂亮,成天去数弹子店的弹子,太没劲儿了。就凭你这双眼睛,往歌舞厅一呆,那就像大钻石一样,光彩夺目。”
加奈子一边聊着,一边把有数的衣物放进包裹里。
“有人问我,愿意不愿意在这儿的那所医院工作……”
房子也不再隐瞒这件事了。
“那太好了。房子,你就一个人,没有必要陪着我们去往海里跳。”
老大伸子一边用绳子捆着行李,一边高兴地对房子说。
昨天,负责千叶医院事务的人也给房子送来搬迁费的支票。金额和邻居姐妹的相等。这全靠伸子她们的交涉才得来的。为弟弟的葬礼,伸子她们也给房子帮了许多忙。
加奈子绷着脸问:
“这脏乎乎的小火炉,还有这锅也带走?”
“那当然了。要不然,到了那儿就得马上去买的。”
最小的女孩正在往一个陈旧的正方形书包里装着西服和睡衣。学习用品和鞋已经包在包袱皮里。
“光给你们添麻烦。还没报答呢,你们就走了。”房子伤感地说,“守夜的那天晚上,和尚突然来了,真让我吃了一惊。后来才知道是加奈子去叫来的。当时,我真是高兴。”
“是姐姐让我去叫的,她说要是不念经,小和太可怜了。那寺院才让人吃惊呢。那个和尚是新制中学的老师。家里有四五个男孩子。他夫人比我们穿得还要破烂。”
“那是叫‘布施’吧。三百日元是不是少了点儿。”
“不少。给他上的饭,他吃得可香呢。”
伸子对房子说。
到了下午,邻居亲戚的女孩来接最小的雪子了。那个女孩看上去和雪子差不多大。从外表看上去,她家的生活也并不富裕。
在等搬运公司的车来搬运姐姐们的行李时,雪子一直和那个女孩在正在建医院的院子里玩。
三姐妹的神色里看不到任何分别的孤寂。她们似乎已经彻悟,习惯了人世中的离合聚散。另外,也许是因为她们都想彻底告别这种贫穷不堪的生活。
三姐妹走了。寒冷的冬日的天空上出现了艳丽的晚霞。高大的烟囱吐出的黑烟向远处缓缓飘去。
房子的心就像上了箭的弓一样绷得紧紧的。
弟弟死后不过三天,这里的小屋生活就要结束了,就像打开的扇子被折断了一般。
房子要去义三那儿告诉义三她要在他身边工作。要是这能成为现实,那该多么幸福啊,她想。
房子仔细地洗了洗手和脸,又对着梳妆镜打扮了一下。脸上涂上胭脂后,房子好像变了个样子。她涂了擦,擦了涂,忙碌了一阵。
她用力地拍打了一下奶白色毛衣的肩部和胸部,似乎要掸掉上面的灰尘。
房子双手合十,对着用白布裹着的骨灰盒,说了句“我去去就回”,然后便穿上短外套,蹬上红色的木拖鞋,向河边道路走去。
房子去领福利补贴金时,都要经过义三住的公寓。所以,从这所建筑刚刚建时,她就很熟悉这一带。有时碰到掷球的学生把球扔偏了,她还帮他们捡拾过。
一个女人来到收发室。她告诉房子义三的房间后,又补充了一句:
“他生病了,一直没上班。”
房子心里不禁一惊。会不会是那夺去了弟弟生命的可怕的流感传染给了他。房子心里发沉,一阵慌乱。
义三房间的门打开了两三寸,正在通风换气。
房子立在门前,定了定神。
门前脱鞋用的水泥地面上整齐地摆放着一双褐色的翻毛高跟鞋。
房子知道屋里有女性的客人后,突然感到十分沮丧。
“对不起。”
她叫门的声音很小很小。
房子把脸靠近门的缝隙,想再叫一遍。可当她看到里面坐着一个穿着灰毛衣的年轻女人,她的脸几乎贴着躺在那里的义三的脸上时,便离开了那里。
房子觉得自己全身的血似乎停止了流动,继而又冲涌起来。她没有空暇考虑任何事情。她只是觉得自己来到了一个自己不该来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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