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第八节(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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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业之前

千叶医院开业的日子近了。

夹在报纸中分送各户的广告里印刷着“内科、外科、妇产科,各科皆全,病房完备”的字样,同时还排列着千叶院长和他的朋友妇产科主任的名字。

义三也退掉了宿舍的房子,搬到了医院里住。时间在义三的悔恨、失望中无情地逝去了。自那以后,义三再也没见到房子的来信。他也无法去找寻房子。义三在等待着某种东西的到来,显得心神不定。究竟是谁偷走了房子的钱呢?有时义三会望着整洁的房间那崭新的墙壁,默默地沉思不语。

桃子通过了东京学校的插班考试,已经开始上学了。不过,她好像还没有交上朋友。在家里,总是一副别扭、不悦的样子,也看不出是谁意着她了。

医院正式开业之前,千叶院长夫妇准备邀请自己的朋友、熟人、战前的东京的病人,举行一个庆贺会。母亲对桃子讲:

“桃子去跟你那位年轻的‘院长’也说说,让他也请几个朋友。”

可桃子脸上仍是阴云密布。

“你这所医院可拴不住义三的。”

到了那天,桃子的母亲像变了个人似的,显得那样富有青春活力。在客人面前,她放开很久没有放开的喉咙,唱起了歌。

庆贺会是以酒会自助餐的形式举行的。客人们参观医院的设备、病房,边走边谈,谈笑风生。

义三邀来了民子,还有另外两三个朋友。

桃子穿着十分可爱的晚礼服出现在人群之中。不久,她又悄悄地离开了会场。

义三陪着民子参观了一下医院的设备。

“真不错。要是自己开业,就得有这种规模的医院。在外面的医院上班,和那些公司职员没什么两样。也许还不如他们呢。女医生也就更别说了。听说大医院,一开始也就给六千日元。栗田,你多优越啊,真让人羡慕。”

义三对民子准备在通过国家考试之后重返大学研究室的理由有些生疑,或许民子是担心走向社会后无法获得自己所向往的生活,才做出的那种选择。也许,女人所看重的只是眼前的利益。

不过,民子此时的心思似乎在桃子身上。当桃子不见了以后,她问义三:

“那个可爱的小姐怎么了?我真想和她玩玩。”

义三敲了敲桃子的屋门,准备带桃子去见见民子。桃子已经换上了长裤和毛衣,正和那条苏格兰种的长毛狗依偎在床上看著书。

“你也呆烦了?”

桃子抬起头看着义三,显出微笑。

“你都换衣服了?”

“我这人就是穿不了新的,从小时候就这样。我一穿新衣服,就觉得累得够呛。”

“这倒是看不出来。”

“穿之前的那种企盼,才是我的乐趣呢。”

桃子坐起身来。

“不过,那身夜礼服是我妈设计的。我的意见不是这样的。”

“我的朋友想见见你。”

“男的?还是女的?”

“女的。”

“要是女的,你就让她到这儿来吧。不成吗?我懒得再换衣服。”

“桃子,你是累了吧?”

“我才不累呢。”

“我记得有一次从动物园到这个街镇来的时候,桃子当时说这个街镇挺有意思。现在住到这里了,我看不合你的意吧。”

桃子是以城市的方式培养成长的。但是,她却不了解城市。

就说这座街镇吧,看起来是个住着贫穷的庶民的拥挤不堪的城市,可在宽阔的道路上清晨和傍晚却是高级车川流不息。就在这映照着医院酒会灯火的河对面,便是在上夜班的工厂。那散发着令人窒息气味的溶液冒着热气从那里淌出。在那昏暗的室内正溅射出刺眼的火花。白天,那里进进出出的全是些满身金属粉末脏乎乎的工人。

桃子都有些不好意思牵着那条颇有些奢侈味道的长毛狗在这里散步。

“这所医院也不合你的意吧?”

桃子反问道。

“你真像个病人。你要是精神起来了,我也就精神了。”

“到了7月份,我就会精神起来的。”

“是不是因为到时候,考试结果就出来了?然后你肯定就要离开这儿,到别处去。”

“什么别处?”

“我也不知道是哪儿。你一定是想找到房子,到她那儿去吧?”

义三没有答话。

“我也一样,也想按自己的想法去生活。”

“按自己的想法生活,这不过是空想。”

“房子要是到咱们家来了,那我在你面前还能多撒些娇,就像对真正的哥哥那样……可她为什么要走呢?”

桃子很少像这样谈起房子。义三感到一种切肤之痛。他觉得自己无法在桃子面前再呆下去了。

“是啊,她到底为什么呢?”

义三无力地自语道。

“你总想着她现在怎么样了。可我倒想问问你,你到底怎么了?”

桃子抱过长毛狗白绒绒的头部,把脸贴在上面。

“露西最好了。”

义三走出去把民子接了过来。桃子看起来开朗、富于空想,可又很容易陷入个人的苦恼之中。义三觉得淡泊、明快的民子肯定能够为她提供帮助的。民子一进桃子的房间,马上就问:

“桃子,你知道栗田的那个大事吗?”

“什么大事?”

义三不知所措了。桃子马上接了过去:

“我知道,就是那个蓝鸟飞失的事件吧。”

“对。你要是知道了,那三个人也好聊了。”

民子面对面地看着义三。

“桃子表示同情吗?”

“对谁呢?是对栗田,还是对行踪不明的那位呢?”

“对这两位……”

“噢。我哪个也不同情。”

桃子说得十分干脆。

“不讨,粟田能这样动感情,也真让人觉得痛快。我喜欢。”

临近春分

医院开业以后,要比预想的兴隆许多。看来,在这个地区,建座过分华丽的医院也并非坏事。

过去的患者从很远的地方来应诊。切断手指的人从工厂赶来医治。要求医院出诊的人也很多。

妇产科第一个生产的年轻母亲生下一个男孩子。医院为了庆贺这件喜事,由桃子的父亲出面请求男孩的家人让医院为这个婴孩起个名字。

桃子经常去那间病室看望婴儿,并为孩子起了许多名字,写在纸上,反复与义三相商。

义三数了数,说:

“嚯,十四个呢。太多了,孩子的妈妈该晕乎了。桃子,你要是有了自己的孩子,还不得想出一百个呀。”

“我也不结婚,不会有的。”

桃子冷不丁说出这么一句。

在这些名字当中,有一个是“桃男”,是取自桃子的“桃”而构成的。

在医院开业的忙乱之中,“女儿节”无声无息地过去了。放在乡下仓房的那套古老的“偶人”到底也没有被带到东京来。

医院挂号室的小窗旁边,贴着一张通知:星期二下午6点、星期六下午2点开始,实施脑垂体移植术。自从通知贴出来后,来接受这种移植术的人很多,有时甚至影响到对一般患者的治疗。

这种移植术采用的是青梅干大小的牛的脑垂体前叶荷尔蒙。这种荷尔蒙是被浸泡在盘尼西林液体里,从屠宰场直接运送到医院来的。到医院后,再将其弄成碎片为人移植。假若不限制人数的话,有些数量就会不够用的。

舅舅和舅妈是第一个移植的。

用剪子铰碎后的鲜活的肉片似的物体被置放在玻璃托盘里,医生将这些物体埋植在患者的手臂或胸部上。望着这种情景,让人感到的只是野蛮,绝没有医学文明的感觉。义三怀疑这种埋植术的作用,同时又为那些试图重获青春的患者之多感到吃惊。

“垂死挣扎。青春,青春,我这儿有用之不竭的青春,可……”

一次手术费需要两千到三千日元。这些可以用现金支付这笔手术费的人可以说是生活上比较充裕的人吧。即使在这些医疗以外的事情上,医院也同样可以获得利润。而义三的眼睛却格外注意那些贴在街头电线杆上的手写的广告。在那些被雨水打脏的草纸上写着:寻求供血者——n医疗俱乐部。

“我现在心满意足地住在新建的医院的漂亮房子里。可实际上,我的地位也就是和那些卖血的人一样。房子说不定也在什么地方卖血呢。或者正在做些与卖血差不多的事。”

义三想:要是通过了考试,自己首先要干的就是攒钱,把房子被盗的钱攒回来。不过,就这些钱,他也需要攒上两年、三年的。

星期二做埋植手术的人星期六拆线,星期六做的人在星期二。就这样,做脑垂体的日子,人手总不够用。所以,义三也穿上了工作服,为舅舅打起下手来。

“绿色大吉”的女老板为了使过分肥胖的身体瘦些,也来这里接受埋植手术了。义三发现她后,便在手术结束后、女老板从护士手里接过安眠的镇静剂时,走到了她的身边。

“我想和您打听一下。”

义三开口道。

“您店里的那个,房子的去向,您一点也不清楚吗?”

“哟,您是这儿的大夫啊?”

女老板显得十分惊讶。那语气和义三上次去时很不一样。

“请稍等。我想想。她呀,有一天大半夜就突然不见了。后来,又突然回来了。回来后,她把行李卖了就又走了……她走的时候,倒是说了句,她在什么地方有亲戚。那地方和那姑娘的名字同音,叫fusa。对,我想起来了,是立川前面的那个fusa。她是这么说的。”

“您就知道这些?”

“那地名和那姑娘的名字一样。所以,我就记住fusa这个音了。”

说完,女老板在义三面前弯了弯大拇指。

“大夫,您也玩这个吧。来玩啊,以后我优惠您。”

义三苦笑道:

“有的人玩弹子机玩过头了,大拇指都弯不下去了,都需要做小手术的。我们院长看了,都吃了一惊。”

义三赶快买来地图,寻找fusa这个地名。福生就读fusa。到了福生,大概能找到房子的吧。

房子在留下的信里写着:痛苦的时候,我还回来。也许她那炽热的眼神还没有痛苦到要回到义三的宿舍的程度吧。

进入3月份,下了两三次夹雪的雨。春分就要临近,寒气渐渐消去。桃子开始休春假了。

谢落的鲜花

樱花开了,又马上谢了。有时风大得可以撼动树木。

5月1日、2日、3日的国家考试的日子马上就要到了。民子想在屋里的时间也增多了。当然,她并没有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在学习上。

“以前曾经有人说过男人与女人的学习方法不同。”

民子自语道。她想起了上大学时有人对她讲过的这句话。

当时,民子笔记记得字迹漂亮,十分清楚。课后,她都要全部背下来。从旁人的角度看,民子的学习相当认真。有些懒汉男生就从民子那儿借来她认真记下的笔记,半是感叹、半是讥讽似的说:“这男人和女人就是不一样。”

可是,如今,民子表面上是在整理、摘抄那些字迹工整的笔记,可心却飞向了远方。

最不该的是,她看到了在n町附属医院做住院医时所做的备忘录。

“现在,栗田在干什么呢?”

民子此时动不动就想到了义三的面影。

在m的精神病院里,有许多女病人都是因为爱情问题才发病的。这使民子颇为震惊。而这方面的男性患者在数量上却要少许多。

民子马上把自己的这个发现告诉给了义三。

“我觉得我现在好像明白了女人难以学习、工作的原因了。”

“我觉得,男的也并不一定就轻视爱情。只是女人对爱情以外的生活不擅长罢了。”

“男人可以把爱情、学习、工作分别对待的。”

“怎么说呢。应该说,从社会上,从传统上,都在强迫男人训练,养成一种忍耐力,使他们可以去忍受这种分别对待。”

“不管你怎么说,男人因为爱情而发疯的人少,这是事实吧。”

“可是,因为爱情去杀人的,还是男的多吧。”

“你也能为了爱情去杀人?”

“嗯——我不会杀人的。”

“我倒有可能去杀人。”

义三转过头吃惊似的看着民子。

“别瞎想了,你能杀人?你可是医生啊!”

民子过后经常想到这个场面,也不知自己当时是一种什么神情。

民子身旁的哥哥和嫂子就曾经让她看到了爱情问题所带来的苦恼。

哥哥最近回来总是很晚,就连星期天也要找个借口离开家里。

“男人不在,那才舒服呢。”

嫂子嘴上这么说,但是民子却明显地感到她在发生变化,妆化得浓了起来,对孩子脾气也暴躁起来了。民子心里总是胆战心惊的。

哥哥也是,在家里和妻子节子闹别扭了,就到民子的房间来招呼民子。

“民子,来喝杯茶。”

民子似乎成了哥哥夫妇之间的缓冲剂了。

“民子看到我们这样子,该不想结婚了吧?”

为人老实的嫂子总是用这类话来表达自己对哥哥的满腔不满。

节子是个心地善良的人,而且长得也很美。可哥哥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民子并不一定是嫂子的朋友,但她们都是女人。

民子和哥哥很早就失去了母亲。新的母亲来了以后,又生下了两个同父异母的妹妹。哥哥结婚以后,就继承下父亲的买卖。不久,父亲也离开了人世。哥哥在战前、战后都一直经营着药品公司,生活上十分充裕。嫂子也有两个女孩子。

每天,哥哥到离东京都中心很近的店里去上班以后,宽敞的房间里只剩下一群女人。

哥哥在家里,大家打麻将。哥哥不在家,大家就玩纸牌。不过,没有哥哥在,也就是怪,一点热闹劲儿也没有。女人们一会儿就厌倦了。

一天,节子突然来到民子的房间:

“民子,你能不能放下学习喘口气。”

“我老在喘气呢。我现在是一切凭运气了。”

“民子,你不讨厌看木偶戏吧?妈妈今天来不了。这还剩下两张票呢。你去叫上朋友看吧。”

“嗯——大家都准备考试呢,给人家添乱不好吧。”

“你不能去找找那个叫栗田的?”

节子不经心似的说。

去年年末到今年新年,民子那么样照看栗田。节子觉得两人关系非同一般。以前,节子常听民子说起栗田来,可最近却听不到民子念叨了。节子想悄悄地摸摸民子的心思。

没想到嫂子会说起栗田,民子一下子慌了神。

“不找栗田,我去找栗田的表妹,那个可爱的小姑娘。”

民子没想到自己会这么说。说完便急忙走出屋门,来到放着电话机的走廊里。

“是桃子小姐吗?我是民子,井上民子。”

“哟,是井上小姐呀。”

民子听到桃子的声音后,全身热血涌动,感到十分高兴。

“你好吗?”

“嗯,挺好的。”

桃子似乎有些犹豫。但那声音柔和,甜美,低沉。

“栗田好吗?”

“……他最近好像挺用功的。当然也不是头悬梁锥刺骨啦。我给您叫去。”

“不用。我不找栗田。我想请你去看木偶戏。你喜欢看木偶戏吗?”

“我?还没有看过。什么时候?”

“明天下午。”

“明天?我可以。不过,我得和我妈妈说一声。您稍等。”

桃子一副少女的模样,去问她的母亲去了。民子正在等桃子回来时,听筒里传来了义三的声音:

“喂,喂。”

“晚上好……我可不是来找你的。”

“听说你要和桃子去看木偶戏?从容不迫,蛮有信心的嘛。”

“信心?我哪有啊。”

民子停顿了一下,说:

“考完试,咱们找个地方去玩玩。”

“行啊!”

“你还有精神去玩?”

“当然有。”

“是吗?光听声音,可一点精神也没有。”

给桃子打电话,义三肯定要出面的。民子虽然并没有明确地感知到这点,但事实却果然如此。她之所以突然想到邀桃子去看木偶戏,也是因为要从桃子那儿打听些义三的消息。

“我让桃子来接。”

义三说。看来桃子已经回来了,正站在义三的后面。

“请。”

民子简短地说了一个字。

欢迎你,福生

“welcomefusa”的字体上装饰着纸制的樱花。这里的樱花并没有凋谢,在风中发出哗哗的声响。

田地中的道路扬散着春天的沙尘。每当有车辆经过,人们都不得不转过脸去站在一旁等车通过。

樱桃夜总会所在的高高的山冈上,小樱树在路灯的映照下,绿叶显得愈发鲜嫩,衬托出深夜的静寂。然而,在夜总会里,此时似乎正是最为喧闹的时刻。

这是家美军驻军专用的夜总会。所以,所有的装饰都显示着这一点。饭店的屋顶上“盛开”着粉红色的纸樱花,红色的串灯笼放射着大红的色彩。

演奏爵士音乐、唱歌、跳舞的大舞台四周是大红的栏杆。

舞女脸上的化妆、身上的夜礼服裙都是极为大胆的原色调,而且十分暴露。这里混杂着颓废和野蛮,也渗透着活力。

房子就生活在这一切中。现在,她还是一个动作笨拙的见习舞女。

房子长睫毛下的大眼睛放着灼人的目光,令望着她的人们沉醉、震惊。每个企图靠近她的客人,在她锐利的目光注视下,都不由得避开她,向其他的舞女身边走去。

“房子,你还在一花独放吗?真没办法。”

曲子终了,加奈子从客人的桌子处走了回来,向房子问道。然后,她拉住房子的手,让她站了起来。

“客人走到你面前时,可不要用眼瞪人家啊。平时,舞女不好意思,客人都不愿意呢。更何况像你这副可怕的样子。”

加奈子把手放在房子的腰身上,随着音乐的节奏,一会儿将房子拉过来,一会儿又把她松过去,两个女孩跳了起来。

“这哪成啊,看你那脸色,就像在守夜似的。”

加奈子似乎有些醉了。

房子听到“守夜”这两个字后,不由得想起为小弟弟守夜的情景,顿时双腿无力,瘫软下来。

“房子!”

加奈子又紧紧地抱住房子。透过薄薄的衣衫,加奈子心脏的跳动传到了房子的心房。

“房子,你在那个年轻医生那儿住,还是个姑娘吧?”

房子脸红了,眼里含着泪水。

“要不是,在这儿倒好了。他都对你做了些什么?”

房子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才好。

加奈子仍然在疯狂地跳着。

“怎么样?这么跳,是不是变得愉快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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