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断楼兰(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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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抚着肚子腹中的孩子似乎也不安开始踢打我的肚子:“我将守护楼兰人的家园这是安归的愿望也是我的责任。”

飒飒而过的风吹散了罗布泊的湖面吹乱了胡杨林。楼兰因为失去了安归而陷于惊恐之中。我天明即起挽弓立于城墙遥望湖水和胡杨林交错的尽头那是尉屠焉回家必经的地方。尉屠焉一个完全陌生的男子我殷殷等着他就像是弃妇等待久行的丈夫这般的执着这般的焦心。因为他是安归——我心爱的人的弟弟。他在多年以前曾和安归一起跃入澄碧的罗布泊洗涤身上的沙尘曾经和安归一起在胡杨林中捉过秘藏曾经和安归一起习过射骑曾经和安归一起细数过十二年之前的楼兰的星辰。那时的楼兰想必星空比今夜的楼兰星空更明更亮。

“尉屠焉要回来了。”傅介子站在我的寝宫外高声禀报说是禀报更像下通牒。

我手持祖母绿钻石的佩刀带着楼兰人列队在南城门下。我努力让自己脸色平静些却也忍耐不住猜想:“他是傅介子一样呢还是安归一般?”

辚辚车声踏踏马蹄尘土飞扬之中尉屠焉翻身下马在他昂进入城门时我越众拦住他双手捧上:“给你!”

他的目光落在我的面纱上接过宝刀入鞘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我的脸庞。而我因为安归的托付已不再放下面纱。我不再是一个女子而是楼兰的保护者我没有理由让我面容躲藏起来。我必须让他们看见我坚定的面容。无论是汉朝使者还是匈奴骑兵还是我的楼兰同胞。

交接仪式很简单但我要作为主人带他进入他将入主的宫殿。并肩而行他的深陷的眼窝挺直的鼻梁都是安归式的轻浅又凝重的笑容凝固在他的唇边。

他的黑红相间的头巾黑红相间的衣衫在楼兰的清丽中越像一串串响着忧伤歌声的回忆。

楼兰王宫的傍晚在余晖中燃烧丝绸的帘幔洁白的瓷器一切都涂上了夕阳的火红像安归的鲜血真的很像很像。

尉屠焉回国三个多月了汉朝的使节来得更频繁。我常常听着尉屠焉命名为未央宫的寝宫中传来推杯换盏丝竹之乐的笑声。那是尉屠焉的长安老朋友了毕竟他在汉朝生活了十二年。

汉兵把持着各个交通要道匈奴的使者已经无法直接入城。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父王派了草原上最骁勇的艾鲁塔潜入我的寝宫接我出楼兰回匈奴。

我倚在和安归双栖双息的榻上:“我是楼兰人我将与楼兰共存亡!”

“走吧风汉匈之间已经剑拔弩张我们无法抵抗汉也无法逃避匈奴要逃避鱼肉我们只有迁都。迁国是我们唯一可走的路。我要在伊循建国那也是一片水草肥沃的宝地。”

安归的墓前已经一片萋萋芳草。罗布泊的氺总是能及时浇灌这块土地的每一个角落。

“楼兰弱小但只要拿起武器每个人都是同仇敌忾英勇善战。我的同胞们个个英武素谙马上战斗长于驱车拼杀弓箭娴熟总能让敌军心惊胆颤望风披靡……”

安归躺在草原上对我说过。那时他双眼渺渺总在我的视线和思维不能及之处。

我呻吟着眼前这个安归般的少年啊。

“我们一定能重建家园!”尉屠焉有着安归的坚定。

“我们可以重建房子可是我们的牛羊马匹呢?”

“我们会带走。”

“我们的祖先呢?”

“长驻于我们的心中我们时刻可以祭拜他们的英魂!”和安归一样俊朗的眉梢飞扬着尉屠焉的语言越来越坚定:

“风你答应我我会像安归一样爱着你宠着你用生命护着你!你是楼兰人的王后永远的王后!”

“罗布泊的湖神呢?”我捏紧面纱丝绸的裙衫在微风中轻轻飘荡悄无声息。裙衫是尉屠焉从汉朝带回的。五彩斑斓的丝绸已经堆满了我的寝宫连柽柳做成的门窗上也挂满了丝绸的帘幔这般绚烂丝毫不逊色于我箱笼中的珠宝玉石。

我知道尉屠焉和我和安归一样挚爱着这绿宝石般嵌在沙漠心脏的土地我也明白仅仅傅介子的三百军士的卫队游弋在楼兰的大街小巷便让楼兰人整夜整夜的不敢合眼。更何况现在又有大队的汉军人马前来。大臣们早已消磨了锐气放弃了和楼兰共存亡的誓言选择另建家园的国策。

“嫁给我吧。我和安归一般爱着你会给你盛大的婚礼就在鄯善建国时。”眼前分明是尉屠焉我却看见了安归的深情。

“如果我嫁给你我就不要迁都我绝不离开楼兰绝不到鄯善!如果嫁给你我们一起守护楼兰!我不要盛大的婚礼我不要做鄯善的王后我只是楼兰的王后!”

“风啊安归啊——”夜风里尉屠焉的呻吟传得悠远。不知道仅仅一层黄沙之隔的安归是否听到了他多年未曾谋面的弟弟的感叹。

晨风吹起我的面纱我掩好门窗我的侍女们睡着。站在门廊上回望寝宫里的夜明珠光中依然绚烂的丝绸帘幔我抚着肚子笑了微微笑了一如十二年前看见安归站在我面前。

穿过重重回廊来到尉屠焉的寝宫。他的寝宫也沉寂着。站在他的卧榻前他依旧躺在羊毛毯中英武如安归的脸上眉头紧蹙嘴角却有笑意。

安归般的少年啊你是不是又与兄长在胡杨林里追逐?是不是又跃入罗布泊清澈的湖水中?是不是又捉了鲜红的鱼儿?还是又看见了逼近的汉军看见了匈奴掳去的楼兰珠宝?

“我要追随安归了尉屠焉。”离开楼兰我不知道自己会成为什么人只有安归可以回答我我要追寻这个答案。

我轻轻挪开尉屠焉的手轻轻拿出绿宝石佩刀虽然这是楼兰王世代相传的权柄的象征可现在只是送我到安归身边的唯一途径。

离开尉屠焉寝宫的那一刻我分明听到楼兰城外柽柳林里传来沙中牛的叫声阴森森凄惨惨。楼兰人很讨厌这鸟一派明媚中的楼兰是容不得这败兴的鸟类的。在驱赶中它始终生生不灭原来它是楼兰的预言家啊。

在安归墓前我的血液从我的胸膛喷出时我分明听到一声婴儿的啼哭那是我儿子的哭声声音来自我的腹部。

我的手臂舒展天旋地转我舞成一朵红艳艳的花像是罗布泊湖中的火莲是的像火莲。她像莲花般飘在水里零星的几朵无根无绊无拘无束却没有莲花的花瓣只是像一团火在燃烧。我从来不曾看见过这样的花朵在碧绿的水中却在燃烧着。

从此我游荡在空中。我看见尉屠焉奔上山顶抱起我的身躯久久不敢拔出绿宝石佩刀。葬礼很隆重我想那原本是尉屠焉想给于我的婚礼吧。楼兰王尉屠焉遵循着楼兰风俗用白色的大麻布衣一层层一件件地包裹了我又一层层一件件的给我套上金丝银片镶嵌的纱绸衣裙他细心洗涤我的肌肤生怕有一粒黄沙会侵入。我的楼兰同胞们跟在灵柩之后伸长双臂匍匐伸展身体起立。然后又是伸长双臂匍匐伸展身体起立。为了他们周而复始的尊敬我知道我愿意舞成一朵火莲花。

大臣们要将我和安归合葬尉屠焉不肯。他把我置放在这个光秃秃的山丘只是在我墓前插了一颗最强健的柽柳树高大的身躯宽阔的枝叶几乎要覆盖这个山头。他说这样我就能够永远找到你了风。

在小山顶的沙土中透过层层粘土我也看见父王派了三个王兄带着三队人马兵分三路星夜直奔楼兰正与汉军的三万大军遭遇。于是楼兰城里火光冲天那焦糊的味中我闻到血液燃烧的腥臭一道道的火焰像轻盈的汉朝丝绸飞旋着。这是月夜温润的月光也似将被烤焦。

安归和我隔河相望他依旧大麻布衫站立在山丘之上说:“风阻止吧阻止吧。求湖神阻止火焰否则罗布泊的湖水也会被烧干。胡杨林会被烧焦鸟群也飞不过重重火焰楼兰人就再也没有了土地挖掘宝石蓄养牲畜……”

我挣脱重重的丝绸大麻布衫甩开腕上颈脖上的玉石链子在温润的月光下伸展了我的长颈长臂翩然起舞白色的长裙和我的长长的辫四处飞散击散了身上的漫漫黄沙于是我从凹陷的眼窝——我承继母亲的雅利安人种的特征——看见了漫天的黄沙乘着夜色变成凌厉狂风呼啸着怒号着落在楼兰城内。所有的人都惊呆了包括楼兰人我的同胞们因为罗布泊因为楼兰国从来未曾有过这样的怪异的景色。狂风卷集了三天三夜隐天蔽日的直到漫漫黄沙掩没了汉军直到掩盖了匈奴的兵马连我曾经的高高寝宫连所有的珠宝珍玩一起掩没了。

那夜只有尉屠焉带着楼兰一丛人马赶着牛羊赶着骆驼朝东北方向前行因为为了防范攻击楼兰人早已经做挖了地道那地道足以疏通楼兰人。最后一个楼兰人离开时我的衣袖舞向洞口封住了唯一的出口。

尉屠焉必须到鄯善了。鄯善是尉屠焉为楼兰人的新都城所命之名。新的水是的鄯善新的水。可是离开了清澈的罗布泊鄯善还有新的水吗?离开了柽柳林离开了芦苇丛离开了胡杨林在沙漠里鄯善人还是楼兰人吗?就像我离开了楼兰就不是王后一样。

有着安归一样鹰一般锐敏眼睛的尉屠焉骑着马偏离了大队人马跃上我飞舞着的山顶伫立在柽柳下良久良久长长的叹息一声。这声叹息分明有长安城里熏染而就的文弱。他不知道此刻在他身边飞旋的我正和他的兄长安归遥遥相望。安归满是爱怜地看着他的弟弟尉屠焉的悲伤。尉屠焉用已经不习惯于握佩刀挽弓箭的手轻轻的轻轻的抚着掩盖在我身躯上的黄沙黏土拼命的嘶喊:“风——安归——”

这声呼唤因了密集的黄沙没能悠远绵长。

水色澄碧烟波浩渺的罗布泊湖畔的楼兰国从此只有我——一个叫过风的女子和安归守护了。因了那次沉沉的舞蹈我已经不能再舞。偶尔有风暴沙雨那是被掩埋的外族人想挣扎出黄沙的音讯。我唯一可作的事是回忆在安归怀里看过的景象:楼兰守备兵的行进射手和枪兵们乘坐的战车残剩的载着丝绸和瓷器的骆驼队以及两千多年以前的那月夜里燃烧的熊熊火焰以及那月夜里漫天的黄沙雨。千百年来我一直在微笑着我不开口透露我的秘密世人包括一九二七年的斯文赫定都不知道为什么我最后的定格是这份轻浅的微笑。因为他们不知道我爱过谁也不知道我被谁爱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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