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遗憾
小翠和许多饿死的人一样,被抬进了大街上那座高粱杆子搭建的灵棚里,这时候陈默然才明白,原来陈家真的一无所有了,连一具像样的棺材也买不起,只是在野地里找了棵枯死的杨树,连夜锯了口薄薄的棺木,那棺材的厚度就是最柔弱无力的人也可以一拳打个窟窿,然后又用脸盆和了一点煤黑,好赖涂了一遍就算完事了。陈默然把小翠放了进去,她的身体轻得像根鸡毛掸子,一阵风就能吹走,只停放了一天就草草下葬了。张屠户一家人前来吊丧,没有表现出过分的悲伤,只干哭了两声就匆匆走了,饭也没有吃,这个年月无论哪一家都拿不出一粒粮食了,根本就没有准备饭菜。小翠的尸骨同样埋在了当初的那块麦田里,跟蜗牛埋在了一起。陈家田间的土地不再孤单,现在一共四座坟头,陈默然知道自己不久也会跟他们睡在一起,到那时一家人才算是真正团聚了。
小翠死了以后陈太云开始绝食,一口饭也不吃,香容把煮好的茅草根端到他面前,他看也不看,上午端过去的下午又端了出来。陈默然急得手足无措,最后给父亲跪了下去:“爹,你吃一点吧,什么都不吃怎么熬的住啊?不能让儿子和孙子看着你饿死吧?”陈太云揺摇头。有气无力说:“小翠其实15年前就已经是死了的人,现在又活了这么久,赚了,日本人扫荡陈家大院的时候,我也是死定的人,也赚了。人啊,活多久是个够呢?差不多就行了,你爹一辈子有儿有女,没有辱没祖宗,知足了……”说完又闭上了双眼。
满仓一旁说道:“东家,你不吃,我也不吃,咱俩黄泉路上做个伴,老实说我满仓也知足,这辈子最令我感到幸福的是遇上了你这样的好东家,我这一生没有佩服过任何一个人,你是第一个,您的豪爽,仗义,善良是任何人都比不了的,下辈子我还跟你做伙计……”。满仓说着跟陈太云坐在一起,两个人手拉着手并肩躺在土炕上共同开始了绝食。
陈默然彻底失望了,父亲和满仓是抱定了必死的决心,他整夜不敢睡觉,苦苦劝告,两个人就是不言不语。第二天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满仓已经昏睡不醒了,牙关紧咬呼呼喘着粗气,咽喉里的浓痰哽住了气嗓,打着沉闷的呼噜,像是一只来回拉动的破风箱。默然本来想给他灌点热水,试了几次却没有成功。
快晌午的时候,门外忽然一声低嚎,孙茂源一步一步走了进来,进门就扑到在地上:“太云哥啊,咱老哥俩明争暗斗掐了一辈子,你就这么走了?我还没有掐够,不会放过你的,你快醒醒,难到咱这一辈人就这么散伙了?”陈默然听的出来,孙茂源的哭泣是从心底发出的悲伤。
人老的时候也许就是这样,当看着身边的亲人,朋友,爱人,甚至敌人一个一个全部离去以后,你心中的爱,狠,情,仇,也会随着人的离去而逐渐消失,身体变得就像一具失去灵魂的躯壳一样,没有了爱情,仇恨和欲念,留在心底的也许只是无奈和悲伤。活着的时候你的我的抢来斗去,等到临死前的那一刻忽然就会明白,原来这一切都不是命中注定的,只不过是一场梦,一场本来就是万物虚空的梦。
陈太云忽然睁开了眼,扭头看了孙茂源一眼:“你哭啥?我还没有死呢,等死了你再真心实意哭两嗓子也不迟”
孙茂源吓了一跳,连忙站起来擦了擦眼泪,苦苦笑了:“我还以为咱哥俩就这么散伙了呢,你不会甘心死到我前头吧?”
陈太云慢慢坐了起来,说:“那可说不定,我刚才看见蜗牛和小翠来接我过去,还套着马车,蜗牛说,爷爷,跟我们走吧,我那里有好吃的,永远也不会挨饿,我说,我总的准备一下,换套衣服吧”陈太云竟然一番常态,不用人搀扶抬脚走下了土炕,对陈默然说:“默子,你去柜子里,把我的衣服拿来,让我换上,我要跟满仓一起到蜗牛那里去,他们都等不及了”
“爹,你说啥?”陈默然觉得一阵冷风从脚下升起,直灌头顶,头发都几乎竖了起来,嘴里怯怯说道:“爹,你别吓我?”
陈太云叹了口气对孙茂源说:“老伙计,我知道你这一辈子心里对我不福气,没关系,到那边咱哥俩接着再掐,我等着你。”
陈默然不敢怠慢,迅速从衣柜里拿出了陈太云早已准备好的寿衣,帮他穿上了。陈太云焕然一新,抬手拿起了自己常用的那条竹杖,弯腰坐在了靠背椅上,然后对儿子说:“默子,我走了以后你告诉三姑,这辈子,我最对不起的人是她,下辈子,下辈子我再跟她……续缘。”说完就闭上了眼睛,头也歪在了一边,陈默然几步跑过抬手去扶父亲的时候,发现陈太云真的断气了,嘴角上留着一丝慈祥的微笑。他脸上的皱纹不知什么时候竟然不见了,像是刚刚浆洗过的衣服被熨斗烫平一样,光溜溜的。陈默然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冲父亲深深磕了个头。
小翠死后的第七天,陈太云和满仓相继也走了,走的平平安安一点也不匆忙,满仓跟陈太云相隔不到半个时辰,他生前是陈家忠义的仆人,死了也要追随主人而去。陈家七天之内竟然饿死了三条人命,这在嘎子沟引起了渲然大波。当陈太云归天的消息传出来以后,满大街都是嚎哭之声,人人都想起了他在世时的好处,陈家大院里显出了从来没有过的热闹,无论大人小孩各个悲痛欲绝,全村人挨家挨户到陈家去吊丧,十里八乡的人们都在纷纷叹息,天下又少了一个好人。从前陈家各个店铺的掌柜赶来了,受过陈家恩惠的客商们赶来了,甚至外省的几个做官的也连夜赶了回来。嘎子沟虽在灾荒年间,却一下子被挤得满满的,大街小巷站满了素不相识的陌生面孔。孙茂源惊讶了,他不知道陈太云在世时用了什么法术,竟然笼络了这么多的朋友,是的,不得不说陈太云是个难得的好人,人做到如此地步,应该知足了。
陈太云用的棺材是全省城最好的棺材,极品的四独楠木,是一个从前的相与用卡车拉来的,本来他打算自己睡在里面,看到陈家家徒四壁时,毫不犹豫找人抬了过来。埋葬的当天,队伍排得老长,声势浩大,棺材被人们七手八脚抬出了嘎子沟,陈家的祖坟离家很远,人们轮班换手,走了一程又一程,认识的不认识,眼里全都是泪汪汪的。陈浩然的坟,蜗牛的坟,春凤和小翠的坟全部从地里拔了出来,要被陈太云一并带进祖坟里,原先的田地里只剩下了那个救过陈太云命的异乡客,和那条看门口阿黄。他们都不是陈家的人丁,进不了陈家的祖坟。
天上是铺天盖地的白绫,地上是大批大批戴孝帽子的人,天地之间一片银白,合着凄凉的北风和哀恸的哭声,陈太云的棺木被一锨锨黄土盖住了。这时候,忽然一个身穿重孝的老妇嚎啕着扑了过来,一把倒在棺木上悲痛欲绝:“俺的亲啊,你咋这么快就走了,剩下俺一个人孤苦伶仃该咋活啊,让俺陪你一起走吧……,所有嘎子沟的人看的很清楚,这个妇人正是跟陈太云说不清道不明的何三姑。
何三姑身穿重孝哭的死去活来,几次晕倒。陈默然在她面前磕头如捣蒜,说“三姑,俺爹知道对不起你,他让我转告你,这辈子对不起你,下辈子再跟你续缘吧,今生,你就是我陈默然的亲娘。”何三姑闻听如雷轰顶,向后一仰,再次昏了过去。
回家的路上,每个人都是默默无语,太阳的余晖斜照在大地上,暖暖的,路旁的一行行杨柳轻轻甩着柔软的枝条,透过浅蓝的天空竟然发现他们绽出了稚嫩的新绿,陈默然的心里不由微微一喜,他预感到,灾荒马上就要过去了,一个好的年景就像这和暖的春风,再一次给人们带来了新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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