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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年——

和福呀……

声儿又冒出来,在天空,在屋顶,在这院里的每一寸空气里。《+乡+村+小+说+网手机阅#读》

那影儿不是别人,是三房松枝。

浓浓的年关气氛里,下河院上上下下一派忙活,老管家和福赶在二十三小年前将一沟人的年货分了下去。一进二十三,院里就该扫房铺炕清理角角落落的卫生了。这都是些女人们做的事儿,平日里女人们似乎不打紧,多一个少一个似乎无所谓,这阵,就显得缺手了。这天,老管家和福走进上房,见东家庄地正在凝神静养,心想定是海藏寺老和尚的话起了作用。老管家和福默站了会儿,想退出来,不料东家庄地却微微睁开眼,问,有事?

老管家和福刚提了个头,东家庄地马上头摇得响,不行,和福,你替谁求情都行,替她,你还是把话收回去。

东家……

和福你甭说了,再说,让我小看你。你想想,一个敢把毒药喂给我儿子的人,让我咋个信?要不是念在你替她说话的份上,这下河院,怕早没了她藏头的地儿。和福呀,我知道你是个忠厚人,欠不得别人的情,不过,不过话咋说哩,对她,我也算是够仁够义了……

老管家和福没再坚持,这事,要说东家也给足了面子,再要坚持,就显得他不讲理了。从上房退出来,和福在长廊里静了静,一拐步子,进了后院,不大工夫,抱着一卷纸进了耳房。奶妈仁顺嫂傻呆呆的,盘盘腿儿坐炕上,眼睛盯住墙上的一只蜘蛛,死劲里望。

和福咳嗽了一声,奶妈仁顺嫂没反应,目光依旧盯着那蜘蛛,蜘蛛也像是无聊得很,顺墙爬上去,沿着窗棂儿下来,窗台上绕一圈,又上了墙。瞅着瞅着,和福来了气,猛地扑过去,一鞋底拍死了蜘蛛,骂,我让你爬!

奶妈仁顺嫂这才打个颤,我的蜘蛛,我的蜘蛛,你个……一看是和福,噤了声,却不下炕,就那么坐着,望。

和福叹出一声息,将纸放炕上,说,眼看到了年三十,院里的窗花还没剪哩,往年有她,也不知这些年谁剪的,东家说了,今年由你来剪。

真的?奶妈仁顺嫂突地跳下炕,边穿鞋子边惊。手,已放到了纸上。

和福没再多言声,只是在心里重重叹了一声,出来了。

和福话里那个她,就是三房松枝。

三房松枝不但曲儿哼得好,一手窗花,剪得更是满沟里亮堂。往年,怕是到了这时候,沟里涌进下河院求着剪窗花的,能把车门挤破。大红纸上剪出的那些个活蹦乱跳的兔儿,,山鼠,还有一对对戏水的野鸳鸯,怕是能跳下窗子跑起来。一到了年三十,你再望沟里,那满眼活生生的鲜红,一下就让菜子沟跳了起来。

老管家和福的眼里,哗地就溢满泪水。

二十三这天,老管家和福唤上草绳男人几个,牵了一匹马,两匹骡子,叫头遍就出了门,往五里远的天堂庙去。三匹牲口上驮的,除了供品,就是庙里居士们过年用的物品。

难得的丰收让庙里的香火格外旺,善男信女也多起来,有些外沟来的信众,怕是要在庙里度过这个年关,有的,要一直住到二月初一,看庙会。

庙里的一应事儿,东家庄地都托付给了和福,本来这座庙,还有庙里大小事儿,都由和福掌管着。只是这些年,和福的脚踪也很少到庙里去了。

几个男人一路说笑着,吆喝着牲口,似乎几根烟的工夫,就到了庙下。黑夜渐退,一层稀薄的光亮映住了南山。看去,悬在半空里的这座庙,就像天池一般,虚虚缈缈的,让山一下有了仙气。人在山中,就成了一只鸟。还未叩门,山门吱吜一声先给开了,披着晨光出来的,正是惠云师太。

阿弥陀佛。见是老管家和福,惠云师太忙双掌合拢,退后两步,施起礼来。阿弥陀佛。老管家和福也退后两步,跟惠云师太行佛礼。

草绳男人牵了牲口,跟应声而来的居士还有信众们往里抬东西。一向慈静的庙宇忽就热闹起来。

太阳喷薄而出的时候,惠云师太引着老管家和福,往禅房走,穿过庙廊的一瞬,老管家和福眼里忽地闪进一个影子。山腰间,画廊里,如山风一般一掠而过的,不是居士,不是信众,明明是一个不染尘俗的三宝弟子。这天堂庙,剃度出家皈依佛门的,原本就惠云师太,咋又多了一位比丘尼?——

过年——

正怔惑间,就闻惠云师太说,妙云是打天梯山过来的,小住了几日。

小年转瞬而去,大年的脚步实腾腾地响过来。为庆贺丰收年景,也更为来年的丰收早些洒下祈祷的谷雨,东家庄地听了和福的话,破例多宰了十几头猪,两头牛,以赏赐的方式分到了沟里,于是家家户户的年三十都飘起了肉香,整个菜子沟肉香横溢,孩子们的欢叫加上炮仗噼噼叭叭的声响了沟谷。

而在五里开外的南山天堂庙,惠云师太跟弟子妙云,打盘而坐,相对无语。

管家六根预感到自己的危机正在一日日加重,这种预感很快被他的叔叔日竿子证实。正月初十过了的一个晚上,日竿子喊他喝酒,进屋坐了半天却不见日竿子拿出酒来,便问,不是要喝酒吗?

你还有心思喝酒?日竿子闷腾腾说。

管家六根的年是在跟柳条儿的打斗中过完的,自打听了草绳得子的实话,柳条儿便像握住了男人短处,态度再也不像以前那么卑微了,隔空不隙就要把后山中医刘松柏提上一次,正月初二别人看岳父的日子,柳条儿包了一方子猪肉,两块茯茶,外加两瓶老干酒,嚷嚷着要男人去趟后山,让中医刘松柏把把脉。这建议自然遭到男人六根的坚决反对,免不了又要一顿拳脚相加,柳条儿挨了打并不气恼,只是越发将下面捂得紧了,任凭男人怎么想弄就是不丢手。管家六根像一只遭到拒绝的公狗,脾气越发暴躁。正月里人闲吃得好,精气儿足,正是下种的好时节,不信你到沟里走一遭,灯一黑各院里冒出的尽是吭吭哧哧的下种声。自家女人却像捂着一道神符,神圣得连阎王爷也不让进,还一口咬定是他的种有假,气得他真想拿刀宰了这女人。他喝口茶道,烦啊,喝几口心里畅快些。

日竿子明显是错听了意思,误把六根叹的跟自个担忧的想到了一起。他说,你都听到了?管家六根不免纳闷,抬头盯了日竿子一眼,炭火映照的脸上显显有一种焦灼,急猴猴的目光证明他嘴里想说的是另件事儿。管家六根将错就错应道,是啊,听到了,我这耳朵好使,不想进的东西硬进,拦挡不住呀。

一进正月,整条沟里飘荡着对管家六根极为不利的传言,传言的祸端正在老管家和福身上。本来各家各户从他手里拿到了想拿的东西,已经把他夸得过火了,偏巧他又别出心裁弄出一串子收买人心的事,沟里的风向立时朝他一边倒了。大年三十他以下河院名义给沟里十二位年过七旬的老人送去了上等青布做成的棉袄棉裤,还特意给牙口好的朱二奶奶送去二斤炒好的麻子,让她没事干时打发日子。初一他又引着东家庄地给沟里大姓人家挨个拜年,此举可是自打有下河院就从未经见过的,也着实出乎沟里人的预料。惊得那些人家像玉皇大帝下凡一样,颤着嗓子不知说啥才对。大户人家一带头,东家庄地的仁善之名便像风一样席卷了沟谷,跟着受益的自然是老实厚道平日里就颇得人缘的和福。人们这才发现他确实心向在沟里人这边的,于是对管家六根的种种指责便像雪融化后的湿气很快蒸腾起来,包括他每年收菜子从沟里人手里抽头儿,包括他把最好的地给了日竿子却少算了亩数,包括沟里人拿到油坊的是上好的菜子换回的却是又稠又糊还带了辣味儿的榨底子油,弄得过年做出的饭都带了股呛人的辣味儿。更有甚者还揭了他的老底,说他打小就是个心术不正的家伙,趴在茅厕墙上偷看姐姐脱裤子,看见村里的狗恋单拿绳子把正在舒服的狗捆一起扔进沙河里,秃子家的草驴不让王二家的小叫驴跳,他拿根抬水杠子猛一下就捅进去,害得秃子家的草驴以后再也怀不了驹,自己的爹看上了男人得痨病死掉的马寡妇,想吃嘴偏草,他一巴掌下去,扇掉了亲老子两个门牙。凡此种种,直把他说成了一堆狗屎,有人趁机说出憋在心里老久的话,这号人还想生儿子,不断后才叫怪哩。

沟里就是沟里,甭看平日里风平浪静,谁对谁都好。一旦起了事端,这沟就不一样了,人也不一样了,更不一样的就是长在人脸上的嘴。站在巷里,你听听,一个个唾沫渣子乱溅,有的没的红的白的能说的不能说的全给你倒了出来。你再听听,唾沫渣子里的六根,就真正不是个东西了——

过年——

日竿子正是在这样的风声里发出对侄儿深深的担忧。他说,得想个法儿呀,一沟的唾沫喷出来,不淹死也得呛死。管家六根的心很快黑下去,他本来就是个心事很重的人,一听日竿子说出这些,心事就越发重了。重得能把他压死。不过他还是很能沉得住气,尤其在叔叔日竿子面前,就越发得有底气。沉了会儿头,恨恨地抬起来说,屁大个事,你当话真能淹死人?那是把脸看得比命值钱的人自个跟自个过不去,你把脸装裤裆里试试,啥这话那话的,尽是屁,屁,活人,哼,他们远着哩……

日竿子让侄儿一席话说得无言以对,哟嘿嘿,你听听,都把脸说到裤裆里了,人要是不要脸,那还怕个甚?日竿子惊讶地瞪住自个侄儿,一脸的骇然,他确实没想到,自个侄儿竟活得刀枪不入了,行,行,狠着哩,狠。日竿子心里虽是极其不舒服,但最终,还是对侄儿的理论首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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