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遍又一遍地诵读,却依旧有许多人背诵不出,被博士责罚;婉儿五六岁上已经半懂了的道理,在这里被宫教博士反复分教,却照样有人听不懂、想不明白、学不会;母亲的算学不大好,婉儿的算学也因此只是马虎,这里的人却比她更不通数目门例;婉儿十岁已初能摹写飞白,这里的人却有一半连笔都握不久…
婉儿遵循母亲的教诲,努力压抑自己的才能,务求不引人注意,可惜再是小心谨慎,也无法与那些大字都不认识的同侪等同,不上几日,婉儿便已博得了宫教博士们的注意,继而将她推荐给了武后。
命婉儿参与女司机遴选的旨意下到住所时,一贯好在背后非议贵人的母亲吓得脸都白了,也曾是大家主母的母亲全然失去了高门风范,抱着婉儿啼哭不止,到最后还是婉儿推开了她,冷静地道:“阿娘,倘若陛下要杀我,早便可以杀了,何必还留我到现在,还大费周章地选入内书堂?”
传话的内侍笑看了她一眼,对母亲道:“小娘子是有造化的人,郑娘子不必担忧。”
婉儿听见这人的语气,心里越发笃定,略安慰母亲一句,便从容赴召——说是从容,其实心里到底还是有些忐忑,毕竟自己有着那样的姓氏,虽经母亲百般遮掩,宫中却还是有不少人知道,万一有谁漏给武后…婉儿抿了抿嘴,将这想法驱出心头:掖庭宫婢何止一两万?垂帘听政的皇后,只怕有人特地提一句,都未必想得起她来,何必自寻烦恼?
婉儿在这样的相信中走到了紫宸殿,候见时看到外面备着步舆和仪仗,正不解间,却见武后从里面缓缓出来,上了步舆。
婉儿第一次见武后时,她穿着全套礼衣,显得雍容华贵,从那以后,武后在她心中便一直威仪赫赫,高不可攀。可是这次,武后却只穿着一件半旧不新的石榴裙,套着同色半臂,衣裙上不太起眼的地方还有两个补丁,倘若细看,可以发现皇后步舆的角落也有磕破的痕迹,与这皇家煊赫的富贵全然不符。
步舆起行时婉儿随众跪伏在路边,她以为自己已经想通,完全不怕觐见武后了,然而跪下去时身子却像是有自己的知觉一般,自发地就向低里压去。步舆很快便从她身边经过,一感到头上那片阴影过去,婉儿便悄悄抬起了头,想要伸直脖子看一眼皇后的仪驾,然而入眼却见步舆转了个头,又从十余步外回来,停在了婉儿面前。
那位尊崇贵隆的天后陛下穿着略显破旧的衣裳,自步舆里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不辨喜怒地开了口:“你便是内书堂荐上来的人?”
婉儿的心莫名地跳起来,伏身下去,轻轻道:“妾自下课便被召前来,只知陛下欲考试妾的学识,其他一概不知。”
武后像是笑了一下,也可能只是单纯的嘴角牵动,她手里捏着一串佛珠,边摩挲边道:“你叫什么?”
婉儿迟疑片刻,方道:“妾名…婉儿。”
武后偏了头,轻轻道:“婉儿?”与婉儿从前听过的爽朗嗓音不同,这次的语声非常温柔,念得婉儿心头一跳,颤巍巍地向前挪了一点点,道:“正是。”武后便突然笑了,看着她道:“倒是个好名字。你姓什么?”
婉儿的手微微地抖了一下,心猛地跳了一下,又骤然停了,她抿着嘴,轻声道:“姓郑,贱名郑婉儿。”
武后一字一字地将她的名字重复了一遍,声音里骤然带上了几分愉悦的笑意:“荥阳郑氏,山东著姓,不错。”
婉儿觉得自己的呼吸有些急迫,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低着头,平静地道:“贱妾乃是罪没入宫的奴婢,并非郡姓郑氏。”
武后笑了笑,漫不经心地道:“郡姓也好,虏姓也罢,终久不过是个虚名,以后朕唤你婉儿就是,高延福,以后让她到紫宸殿当值。”她说完这句便抬了抬手,步舆慢慢转了个圈,向前走去。
婉儿自幼秉承家学,满目所见,都是世家谱系,满耳所听,都是薪火传代,却还是头一次听见有人说“姓氏乃是虚名”,一时怔住,等步舆远去,兀自睁着大眼,怔忡着望向前方。还是高延福将手肘把她一捅,呵斥道:“愣着做什么,还不跟上去?”
婉儿愣愣道:“可是还未试策…”
高延福咳声道:“陛下说让你去紫宸殿,你就去紫宸殿,罗唣什么?”
婉儿无法,只能小步跑去,费力地跟在皇后的仪仗中——抬步舆的都是身强力健的内侍,虽抬着重物,却比常人趋走还来得快些,婉儿打小从母亲就学,一举一动,都讲究个芳姿仪态,步态是好看了,论迅捷却不及,因此颇费了些力气才坠在队伍末尾,那最后的侍女瞥了她一眼,笑道:“从未在各殿当值过么?”
婉儿已走得渐渐喘息起来,不肯在这时断续开口,便只微微颔首,那人一笑,道:“我们娘子素来好动,你这体格,还是快将武事习练起来才好。”
彼时婉儿只道她指的是仪从跟随之事,以为天后年少时虽有弓马骑射之技,如今年纪既长,位分又尊,必不至再如从前那般不顾身份体面,与宫人嬉闹比试,若是寻常的后宫趋走,再是频繁,又能有何难?纵是外出,内宫仪仗,自不与外朝相同,又何谈“习练武事”?心里既未以为然,事后数次同侪约她去学骑射时,便都托词不去,殊不知这位天后陛下既敢以皇后之身垂帘,又公然以帝后并齐为二圣、开前人所未有之局,婉儿所知的那些礼法规矩,于她其实全无可套用之处。等婉儿侍奉日久,终于渐渐摸透了这位的脾气性情之后,再回想当初,却是追悔莫及。
第74章辩解
我的手在抖。自从知道母亲便是那位则天陛下以后,我看她言语行事时便总免不了要多想几分,如此便渐渐发现了许多平素我并未在意过的细节。从前我固然知道母亲能登上这皇后之位,所需的绝不仅仅是父亲的宠幸垂怜,也不是待下人的这些宽和慈爱,可是知道与知道之间,却并非一回事。譬如同样是对妄图蛊惑圣躬、分薄天后宠幸的妃妾,母亲可以将她们配给军吏,可以将她们混在宫人中放出宫外,亦可以将之幽于冷宫、永不见天日,更可以将她们斩尽杀绝、一劳永逸,以前我以为母亲做的至多是前两者,近来的观察却都指向了最残忍的那个选择,或者说是…最保险的那个。母亲素有宽和之名,宫人执事,颇敢进言,然而同样是仁慈宽和,我殿里的下人可算是欺上瞒下、无法无天,紫宸殿中却是上下整肃,外无泄密之语、内无狎亵之失,偶有失职,不等母亲责骂,这些人自己就战战兢兢,如罹大患,倘若母亲当真如她表面看起来那样宽和,这些人是绝不至于怕成这样的——当然,只有这样的母亲,才能以女子之身而履至尊,才能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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