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裴兰生亦性子温和、禀中持正,可她带进宫的偏偏是独孤敏,独孤敏是从龙的关陇军镇独孤氏之后,这些开国勋贵与山东士族向来不和,单看天皇下禁婚令之后,许多山东豪族宁可将女儿嫁与大姓旁支的白身儿郎,也不愿字给出身即有爵位、恩荫的勋贵之家,便知两方恩怨有多深,裴兰生将独孤敏带进来,便如同无形中与其他士族都划出了一条边界一般;韦氏虽是京兆大族,可惜自己这一支却非正统,“黄犊子韦”的名声在外,父亲又是那样低品,韦欣与她两个,对谁都只有容让隐忍的分;至于崔氏,虽为天下氏族之首,前些年拒婚太子之事,朝野震惊,天下士族以为美谈,却难免也惹来许多“清高、孤傲”的评价,且人人皆知皇家不待见崔家,这些小女娘都是奔着代王妃的位置来的,自然也不知不觉地便不大和崔氏亲近了,可笑韦欣那蠢物,这样清楚的形势都看不清,一门心思的还去巴着崔明德——不过巴着崔明德也好,等她失势了,自己才有机会。
韦欢默默地笑了一下,捋了捋衣袖,提笔蘸墨,将要开始抄写字帖,却听门口一阵喧哗,这喧哗自远及近,涌入殿中,如千百只蜜蜂儿倏然飞进一般,韦欢无奈地蹙眉,将刚提起的笔放下,起身到门口迎候:“见过公主。”
“叫我二娘。”李太平兴冲冲地跑进来,杨娘子带着四个乳母、小浪带着五六个宫人、王诩带着八个内侍也纷纷进来,有给公主打扇的、有脱鞋的、有擦汗的、有捧香的、有执笔墨的、有无事嘘寒问暖的…偌大殿中瞬间便满是浓郁的人身上的香气,呛得韦欢喘不过气来,还要分神听这位公主说话:“四娘,四娘,你替我写了多少了?阿娘派人来向我索要了。”
韦欢想起方才被打断的那幅字,微微垂了眼,道:“写得不多,已有一百札了。”她说得慢,李太平听了前一句,便露出失望之色,等听了后一句,脸上又骤然放晴,继而又露出赧然之色:“一百札?我…我只托你写二十札。是我没说清楚?还是你听岔了,不用写那么多的。”
韦欢自己一日里便要练二十札的字,见这位公主竟以一百札为多,心中嗤笑,面上倒不大显,淡淡道:“横竖也是无事,权当练字了。”转身要去拿字帖,冷不防被李太平一把挽住手,讶然回头,却见这人勾着她边向前边道:“短短数日写一百札,很辛苦罢?实在多谢你。”
韦欢不大习惯这样的亲昵,不动声色地从她手中脱出来,拿出笔札,一一摊开,李太平挑了眉道:“叫她们拿走就好,你这又是做什么?”
韦欢强忍住嘴角的抽搐,努力回想崔明德平时云淡风轻的模样,模仿了好一会才微笑着轻柔地道:“技艺不精,怕二娘觉得不好,所以写了这么多,二娘挑好的拿二十札去。”
李太平又笑了,韦欢很怀疑她一天到晚的都在笑什么,哪里有那么多好笑的事情呢?她说:“你肯替我写字,已经是大大劳烦了,怎么还敢挑剔?这一百札个个都是好的,我都收着,这回用不掉,下回再用。多谢你。你帮了我这样大一个忙,我都不知该怎么谢你。”
她真是个怪人。韦欢这样想,同时又隐约觉得这样才是正常的。不过至少,她还问起了谢礼的事,韦欢主动说帮她写字,为的正是这个意义深远的谢礼,听见她开口,马上便道:“同窗之间,帮忙写个字而已,又不是什么大事,哪用得着说谢不谢呢?便我没有写这些书札,有什么事让二娘帮忙,二娘难道还不帮我了?”这是她深思熟虑、反复推敲才想出来的话,说的时候眼角小心地瞥着李太平,唯恐她有半分不悦——虽然以韦欢对这人的了解,她肯定是听不出来这背后的深意的。
李太平却笑着说:“一物归一物。你没替我写字,若有事要我帮忙,我能也是自然帮的。你替我写了字,有事寻我,我不能帮的,却也是不能。你若不喜欢那些俗物,你又赠了我一百札字帖,我便赠你一百卷书罢。我看你们似乎都很喜欢我那里的书,你自己挑就是。”说着又对韦欢拱了拱手,再说了一遍:“多谢多谢。”叫人拿着字,急匆匆地又走了。
韦欢垂着手站了半晌,才又走到几案边,蘸墨挥毫,一笔一笔地书写,这次是替韦欣写的字,不能再仿那大开大合的路数,而要写成斯文秀气的字迹,这字迹倒是与韦欢自己的更像,写起来更熟惯,但是一想起这字是替谁写的,韦欢便觉得手中笔如有千斤之重,勉强写完一札,自己看了一眼,觉得不好,正要撕掉,又觉可惜——她这几日连夜书写,笔都几乎捏不住了,若是再如给李太平的书札那样精挑细选,只怕过不多久便要肿得厉害,到时倒耽误自己的考课——公主考课不过,至多挨几句不痛不痒的斥责,她这样的伴读考课不过,却可能连宫中都待不下去,她不能冒这样大的风险。
韦欢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将这一札归到写好的那堆,放好之后并不马上再写,只是又对着李太平离去的方向发起了呆——那个人,到底真的如她表面所见那样痴傻么?自己想要靠着她往上爬,真的可行么?
第105章行露(三)
韦欣最近怪怪的。初入宫时,因着家世的缘故,她怯怯懦懦的,见人便心虚气短,可是这几日,她突然就张狂起来,与别人姊妹相称、在课堂上大说大笑,对崔明德、崔顺德这两位“表姐妹”的态度也大不一样。她与韦欢宿在一间,因进宫前崔氏叮嘱过,她开始待韦欢倒也亲切,同吃同住,有什么用不着的物件,也肯假惺惺地分给韦欢。可是这几日她素日的骄横傲慢便又渐渐露了出来,不但分了席,还不许韦欢再到她这附近来,有时莫名其妙地便发了火,对韦欢横加训斥。韦欣近几日还总是早出晚归,韦欢读书甚勤,晚上总要到子夜以后才入睡。韦欣往往在她吹了灯以后才回来,有时甚至韦欢都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的。宫中警卫森严,入了夜便不是谁都能在里面随意走动的,韦欣胆敢如此,一定是有什么人在背后替她撑腰。
韦欢抿了抿嘴,见韦欣的侍女已经睡着,才起身换了衣裳,悄悄地出了门。
韦欣出门时她特地留意了一下,是朝着公主寝殿走的。她沿着大路走了不远,便见花丛里隐约有灯火闪烁——这灯光总在一处闪现,执灯之人该是一直站在那里,绝非金吾。
韦欢蹑手蹑脚地绕到一旁,近看那执灯站立之人的打扮,应当是个内侍,看他身形,年纪并不甚大,面容隐在暗中,认不出是谁。这内侍站得无聊,伸手打了个哈欠,又侧身向后看了一眼,韦欢瞧他模样,应当是替哪位贵人在站岗守候,她顺着内侍方才回头的方向走了几步,不久就听见极轻的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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