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六(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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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气上的“大雪”之后,草帽村的水库主体工程全部结束,只剩下几个跌水池没有建设完,再就是水库旁边一条土路没有被硬化。这时候气温已经在零度以下,于嘉平让工程停下来,同时开始制作报表,向上级汇报工程施工的具体情况及各项费用支出。

大友已经回到杨庄砖厂,王金凤本来要安排李楠同去,但是杨庄砖厂这时候不招工人,大友算是原来的职工,所以才被接受。同陈晓宇电话里说话的时候,王金凤听出来陈晓宇来年有新打算,她预备出国劳务。王金凤鼓励陈晓宇几句,心里却想:难道只有出国打工才能赚到钱吗?一边说话,王金凤脑子里冒出一个想法,她问陈晓宇:

“小宇,你可不可以和我出去引进一套制砖设备?”

“姐,你要我和你去?”她现在以“你”称呼王金凤。

“对呀,我可以给你开工钱的。”

“不是,姐……”电话里陈晓宇笑起来,“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觉得,我出去能帮你什么忙呢?我什么也不懂的。”

“如果制砖算是一个专业,那么在这个专业上,你的见识比我丰富,而且,你有办公室工作经验,我只是一个粗人,因为多少年没有在城市里上班,我的说话很土,这都是不好的。和你通电话,我就能学到不少东西,这就证明你比我强,强许多……我是说,如果你不方便的话,那就算了,如果你的确是在考虑自己什么也不懂的话,我请求你帮姐这个忙。因为,比起你,我更是什么也不懂。”

“姐,你怎么可以这样说呢。假如我比你优秀,我也是一名基层领导了。从第一次见到你,我就觉得你是一个好人,一个心地纯洁的人,和你在一起,虽然是刚认识,我却一点儿距离感也没有。我因此知道你是一个多么善良,叫人放心的人。我因此喜欢上你……姐,假如你是一个男孩子,我想我会爱上你的……“这一句玩笑话让王金凤好一个脸红,她不明白现在的年轻人为什么这样敢于表白自己的内心世界,同时,她又觉得这实在是正确的,无可指摘的。人就应该敢说敢做,敢爱敢恨。她因此更觉得陈晓宇比自己优秀,通过陈晓宇,王金凤觉得自己太工于心计,距离单纯已经太遥远了。她喟然长叹:随着时光流逝,难道这是不可避免的吗?可是我才三十二岁呀。为什么呢?难道就是因为我是一个村长?不,这都是借口,我不该失去属于年轻人的活泼和简单,我……王金凤想象陈晓宇此时灿烂而真诚的表情,于是想到:我应该使自己的笑容真实起来,我的说话应该坦诚,至少,我应该摈弃那些故作的矜持,以及与此有关的所有造作的表情和动作,用脑想事情就要皱眉吗?故意的眨眼睛能代表你聪明伶俐吗?说话故意的拖腔和结巴就能证明你胸有城府、智略有余吗?那些举止和动作都是余外的,仿佛电脑世界里的垃圾,没有用处却可以拖慢电脑的反应速度,所以要赶快清理掉。属于年轻人的顽皮、活泼、可爱、清纯……以及由这些性格特点而产生的无拘无束、坦率诚实、敢说敢笑都是自然的,使人着迷的。所有这些都是真情的自然流露,像山间泉水的流淌,像月儿使人思念,阳光使人温暖一样。人在成长的过程中,不应该故意使自己显得苍老,而是要随其自然,使自己远离动机而贴切单纯与自然之美,一个真实的,叫人向往、陶醉因而喜欢和放心的自己自在其中。

“姐……”陈晓宇电话里叫道,“你怎么不说话啊。”

“我在想,我要是个男孩子多好啊。”

“姐……你真逗。”电话里的陈晓宇朗声笑道。王金凤也不去打扰她纯真的笑。笑过之后,陈晓宇忽然说,“姐,你相不相信命运?”

“怎么啦?”

“我觉得,你要真是一个男孩子,你已经不是现在的你了,而我们也不可能遇见。就因为你是你,是现在的你,我是我,现在的我,所以我们才能认识并且现在正在联系着。”

唔,小宇,原来你也不单纯啊。你怎么也相信命运呢?”

“姐,你不相信吗?”

“不,我不是不相信,但也说不上相信。命运……我觉得,命运对人来说是未知的,永远的未知,正因为命运对人来说有如此特点,所以他才会永远神秘,给人以无穷的吸引力。假如命运不再神秘,仿佛我们到饭店里点菜然后坐等吃饭一样毫无悬念,那么,不仅命运失去了意义,就是人生还有什么精彩可言?我觉得,我们应该去拼搏,要是有理想的话,只管向着理想踏步前进就是。我们不必去担心命运的。就好比你出国一样,你认为出国可以帮你挣很多钱,可以帮你减轻父母辛苦劳动的重担,可以帮助弟弟好好读书,将来能够考上大学,所以,你坚定决心要出国,而我也支持你出国。”

“谢谢姐。”陈晓宇声音酸涩,“对于命运,我不像姐那样有着明确的态度。我很迷惑,很茫然,我想要出国,又很担心,所以我现在还没有和任何人说,只是今天才告诉了你。这只是我的一个打算而已。这件事只是你知我知,我的父母不知道,砖厂的领导也不知道。”

“谢谢你的信任。可是,你为什么迷惑呢?”

“出国要很大一部分费用,我家里没有钱,还要去和亲戚借,他们,我知道,他们不会赞成我出国的,原因就是一个:他们要借钱给我。我家里穷,就是亲戚也瞧不起和不相信的。还有,我的父母身体不好,我出国,真怕他们有个三长两短……还有我弟弟,他会坚持考高中吗?他的学习成绩不错,可是,他早有说过,九年级毕业他就要下来打工……姐……”

交往这么久,王金凤想不到外表阳光的陈晓宇竟然有这样一个叫她为难的家庭。她责备自己没有走进朋友的心里。

“小宇……你何必……”

“姐,”陈晓宇笑起来,“我知道,你也不知道我该怎么去做。他们(她的亲戚和朋友)有的劝我赶快找个好对象……有的……可是,我不愿意被未来的那个他瞧不起,我才不那样草率呢。我也不愿意去做些买卖自己身体的工作,尽管那可能很赚钱,可是……我……就是出国……就等来年再说吧……”

王金凤知道陈晓宇是不相信自己,她电话里提出的那个大概是她的亲戚朋友们给她提出的建议,她大约以为自己也会这样劝说她,所以提前说出来防止自己再给她一次难堪。她漂亮,但她不想利用自己的漂亮完美自己的人生。她想要依靠自己的工作能力。王金凤忽然觉得陈晓宇其实和自己有着一样的性格。她因此高兴,几乎要跳起来。她脑子里飞快地想。忽然,她就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小宇,你尽管放心办理出国吧,出国的费用,还有你的家庭,我都可以尽我可能地帮助你,假如你弟弟能够考上高中,我向你保证他不会辍学。”

好久,对面没有声音。

“小宇,你……”王金凤以为电话断线了。

“姐……”电话里忽然传来陈晓宇微微抽泣的声音。她断续说,“谢谢姐,我,知道你会……能够认识你……”她忽然挂了电话。

王金凤一愣,知道是陈晓宇一时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但是她又想到会不会有什么别的情况发生?“难道是杨本忠……”王金凤立即否认这个可能,“现在不是上班时间,杨本忠不可能出现在陈晓宇的身边。”想到这里,王金凤放下心来。

杨本忠一直和王金凤有电话。前几天杨本忠自己开车过来一次,但是没有见到王金凤。他打电话给王金凤,说出差路经这里,希望见面说几句话。王金凤告诉他说自己在镇党委开会。杨本忠就去了镇党委,又给王金凤打电话。王金凤才知道杨本忠真的找到镇党委去了。她没有料到杨本忠这样执着而赖皮,就接着撒谎说她和镇长到县城去了。杨本忠就问她什么时候回来,或者在县城哪个地方。王金凤告诉说在电业局,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杨本忠就挂了电话。王金凤知道他会找到电业局,停一会儿就给他挂电话说她和镇长在县公安局。电话里杨本忠嘻嘻地笑,说不要拿公安局吓唬他。王金凤也笑,说公安局不是吓唬人的地方。杨本忠说他真是出差经过这里,不过见面说几句话互相问候一声罢了,何必这样拒人千里之外呢。王金凤听他说话诚恳,倒也没有拿话消遣他,只说下次吧,这次真没有时间见面。杨本忠在电话里道了问候,便挂掉电话。王金凤觉得杨本忠和以前不太一样,似乎正派一些。但是她觉得自己的这个想法挺危险,便没有再想下去。

这是个早上。吃过早饭以后于爱军到果园帮助老父亲修剪果树了。王金凤到办公室上班。路上接到陈晓宇的电话。陈晓宇非常感谢她,愿意真心地做她的妹妹,并且表示说可以和她一起出去考察设备。王金凤很高兴,说出去之前会打电话通知她,并且她会先坐车去杨庄,然后两个人结伴一起远征。陈晓宇似乎很期待这次合作,叮嘱王金凤一定带上她。两个人很有些不舍地把电话挂掉。

经过于震山的家,王金凤老远看见他家街门前围着几个人。接着耳朵里就听见一个豹子似的怒骂的声音,间或响起一个女人尖锐的嘶叫哭闹。她知道于震山又打老婆了。于震山五十几岁,出了名的没有好脾气,以喝酒和打老婆闻名于草帽村,甚至整个王庄镇。于爱军曾经对王金凤描述过于震山打老婆的情形。说于震山用的是少林功夫,有飞腿,还有擒拿。于爱军的描述并非虚构,他读小学时候亲眼目睹过于震山打老婆的情景。于震山的儿子于开河比于爱军少两岁,属于“玩伴”。那一次是于爱军去找于开河,结果就看见那一幕:于震山把老婆擒拿扭打着从堂屋推到院子里,在老婆刚到院子里还没有站住脚的时候,于震山弹腿飞到院子一脚把老婆踹翻在地。这一个动作被于爱军记了有二十年,也许会记得一生。于爱军不只是对王金凤说,还有自己的父母,还有同学,其中就包括于开河。于开河对父亲的残暴和母亲的懦弱仿佛成为习惯,他并没有对于爱军说什么,只是冷着脸笑一下。每当于爱军对王金凤讲这件事的时候,王金凤会问:“你就站在那里看?”于爱军说:“我们小孩子能干什么?难道还要过去劝架不成?你不知道,大人在那里也只是看哩。”也许,真的是习惯成自然。因为习惯受伤害,受伤害反而成为一种可供欣赏的表演。真怕,这个世界把遭受伤害当成习惯。

相对于男人的能打,于震山的老婆能挨打也是出了名的。于爱军直到今天也纳闷,于震山下手那么狠,他老婆的身体竟然不会受伤。事实上,于震山的老婆身体并不好。

几个围观的人看见王金凤走过来,嬉笑着往后退,让出一条路给她进去。王金凤也果然走进去。她想不明白,这么一个大清早,天这么冷,竟然还有人来看热闹——纯粹的看热闹,没有一个上前劝架的。也许,人心已经麻木到冰冷了,就像这个冬天……可是,人心麻木却又愿意看热闹,真是怪事!王金凤想,一边朝那一对“悲喜冤家”走过去。

于震山指着已经坐在院子里的老婆大声咒骂,骂到声音再不能放大的时候,他就会对她抡起拳头,或者对着她歪着的双腿踹上一脚。她的老婆抽泣着,对于丈夫的拳脚并没有太过激烈的反应。只是当丈夫的拳脚相加——打的动作连贯起来——的时候,她才会尖着嗓子哭喊起来,一旦打的动作停止,她的声音也小下来。王金凤走进去的时候,于震山刚结束一顿拳脚,兀自大口喘着气,看他的老婆却很安静,只是脸色发青,身子因为抽泣或者寒冷而轻微打着哆嗦。

王金凤不声不响站到于震山对面,他们之间的地下蜷缩着那一个可怜的女人。她冷着脸看一眼于震山,于震山也看她一眼,但是马上就低头看他的老婆,并且更大声地骂起来。王金凤低头看着歪着两条腿坐在冰冷的地上的犯人一般的于震山的老婆。她想不明白,这怎么会是一对夫妻呢?

于震山的老婆穿的衣服并不多,浑身抖着。王金凤认为她是冷的打颤。她真怕她的腿会被冰出毛病来。她急忙弯下腰去搀扶这个五十几岁可怜的女人。女人也似乎要站起来,但是这个想法——只是想法,因为她几乎没有动弹——却激怒了她的丈夫。于震山把一条腿使劲往后一撇,然后用力踹在他老婆的一条腿上。他老婆“啊”地叫一声,接着就瘫倒在地上。王金凤再也拉不起来。

“你还想起来!我叫你起来了吗?你这个扫把星!你这个死人!你……我叫你还搬救兵,我,气死我啦!”于震山拿手指着老婆的头顶越说越气,愤怒的浑身也抖颤起来,伸着的手指头哆嗦得不成样子。他一巴掌打在老婆肩膀上。他大约是要打脸,结果打偏了。他又抡起巴掌。

“你住手!”王金凤用力几乎喊破嗓子的大喝一声。

于震山愣了有一秒钟时间,但是巴掌还是无情地落下,结结实实打在那个几乎躺倒在地的女人的脸上。王金凤伸手要去阻拦,却没有对方的速度快。她怒不可遏,伸出的手没有收回,而是往外画个半圆用尽全身力气直接打在比自己高的于震山一张胡子拉碴的黑脸上。她这一巴掌打在于震山的左边脸上,王金凤想要接着给他的右边脸上也来一巴掌,可是她看见于震山两只眼珠几乎要鼓出的眼睛,自己的手掌也是被他的胡子刺得火辣辣的痛,心里一个害怕,一下子呆在当地。盛怒之下,王金凤的力气很大,于震山的鼻子竟然流了血。后来有人说,当时王金凤是跳起来打了于震山一巴掌。

害怕和发呆不过一瞬间的事,王金凤的勇气很快恢复过来。当然,这也得力于于震山没有对王金凤及时采取“以暴制暴”的反制措施。王金凤怒目瞪着于震山。于震山也不甘示弱,用接近疯狂的斗牛一般血红的眼睛瞪着王金凤。王金凤并不怕他,绷着脸,把许多怒火放置到眼睛里,只管和他对视着,她因为再次激动起来的情绪而浑身发抖,两条腿尤其抖得厉害,几乎要站立不住,而两只捏成拳头的手也是不可抑制的哆嗦着,因为垂在腿的两侧,有时候就拍打在腿上。

“你为什么打我?”于震山擦一把鼻子,低头很快地看一下手掌,大声质问道。也许王金凤脸上所表现出来的勇气更大于于震山对挨这一巴掌所表现出来的愤怒,于是,于震山打破僵持的局面,首先开了腔。

王金凤继续瞪了对方有十秒钟。于震山的脸因为自己用手胡乱擦了几下弄的到处是血迹,仿佛前线下来的伤兵,而他的鼻子还在流血,为了阻止流血,于震山吸鼻涕似的不断地抽着鼻子。

“你说我为什么打你?”

“你没有权力打我!”于震山的胸脯风箱似的剧烈地鼓动着。他大声说话,至于许多唾沫星子飞到王金凤脸上。王金凤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拿手擦一下自己的脸。于震山脸上细微的变化早被王金凤看到,她因此断定于震山的胆子在小下去。他不敢对自己怎么样。于震山趁机从衣兜里掏出一个烟盒,胡乱撕下一块卷成一个长条的纸蛋塞在流血的左边鼻孔里。

“你把你老婆扶起来。”王金凤吩咐道,看见于震山没有反应,她回头对已经靠过来看热闹的一个妇女说,“你把她扶到屋子里。”这个妇女是于震山的邻居于春苗的媳妇,名字叫做沙甜。看见村长阴沉着脸,沙甜不敢怠慢,急忙过去连说带拉把于震山的老婆拽起来,另有两个妇女主动过来帮助沙甜。于震山的老婆在三个人的搀扶簇拥下一瘸一拐往屋里走,于震山默默看着,没有动弹一下,也没有说什么。

“我没权力打你?”王金凤两眼看着于震山冷笑道,“你有权力打你老婆吗?”看见于震山不说话,王金凤提高声音说,“你有什么权力打她?她的身体是她自己的,难道是你的吗?你以为她嫁给了你,就终身成为你的奴隶了?我告诉你,她完全可以起诉法院告你打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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