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五一(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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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中午饭之后,天色阴沉,伴着阵阵大风,落下扯破撕碎的棉絮一般的雪花。风略有小下去的时候,雪花密集起来。雪片儿晃晃悠悠落下来,在铅灰色天空的衬托下,雪片白的晶莹,下落的姿态灵巧而优美,鲜活的如同有着生命一般。风断续刮着,渐而只是吹着。天空更显阴沉,雪花簌簌落下。

王金凤喜欢雪,这一年的第一场雪又来得如此突然,出乎她的意料,使她欣喜若狂。“啊,这是多么神奇的一件事情,竟然下雪啦!怎么会呢?今天怎么会下雪呢?”她跑到院子里敞开怀抱去迎接雪花。“多么文静、漂亮的雪花,她使雨滴穿上了洁白的婚纱,轻飘飘从天空而降,投入到大地母亲的怀抱——母亲?如果大地是她的母亲,那么谁才配做她的新郎呢?她要嫁给谁呢?她在做出嫁前的告别吗?是了,‘女为悦己者容’,她嫁给懂得,欣赏她的无论什么。她的被形成以前是她的成长之路,大地母亲给了她生命,天空使她成长,漫漫飘落之路是她生命绽放,最为绚丽之时,仿佛鲜花盛开……她飞回母亲的怀抱,不是在做出嫁前的告别,而是一种回归——走娘家——她兴高采烈和母亲诉说着她成长的喜悦——那些母亲未必会了解的她的故事,——说得累了,她就安心地在母亲的怀抱里睡着了……不对啊,雪花的生命里少了一点儿什么?对啦,她还会羞答答和大地母亲说起她的新郎,说他们之间的甜蜜故事,可是,谁是她的‘可人儿’呢?谁更了解、喜欢、欣赏她呢?是了,忧伤者因见到她而快乐起来,孤独者不再感到孤单寂寞……她慧心天使一般涤除人间的忧伤、孤独、苦闷、烦躁,她能歌善舞,美丽无比,她童心未泯,会在夜里飘落,给清晨起床的人以无比惊喜,她还会飞仙一般走进人的睡梦里。是了,谁会不懂得她,喜欢她呢?即使雪地里骑马狂奔的猎者,即使顶风冒雪前进的追梦人,即使……所有所有的人,哪怕在雪地里辛苦劳累者,他们何尝没有对着雪花微笑起来呢?是的,我也喜欢雪花,我愿意为雪花而奔跑起来,我,啊,我是雪花的新郎……”想到这里,王金凤真的在院子里奔跑起来,她想要接住每一片落下的雪花。但是不能够,她因此气喘吁吁,光洁的额头出现了汗珠。

风忽而又打起来,平房上边一块盖草的碎篷布哗啦啦抖动着。外边胡同里仿佛飘着一块塑料纸,可以听见塑料纸旋转并且被风吹得远去的声音。周围都是大风带来的呼啸声,虽有阻挡,大风却依旧一往无前。

但是雪花更让王金凤迷恋。她多么希望风停下来,雪花大起来。她以为风会把雪花吹走,直到天空不再有雪花飘落。

“啊,要是雪一直下个不停该有多好啊!”王金凤闭上眼睛,心里呼唤道。她并不去担心明天的外出,脑海里却出现一个瘦弱的白裙子的小女孩。“谁呢,是白雪公主?还是……卖火柴的小女孩……”雪花纷纷扬扬,刚刚睁开眼睛的王金凤马上被眼前的景色吸引,忘记了脑子里才要开始的童话故事。她敞开怀抱,诗情画意地想到:“神奇的雪花,她不是谁的新娘,她是冬天里的欢乐精灵,她是那么的洁白,那么的轻巧,那么的滋润。冬天不再因此而枯寂,寒冷却使人心生向往。她用弱小使人心生怜爱,用洁白使人崇拜向往。轻柔、端庄、文静、曼妙、顽皮、无拘无束似乎天与地的宠儿,却优伶一般多情、善解人意。洁白的雪花啊,你到底是谁呢?你是男孩?是女孩?是姑娘?是小伙?你是仙女下凡,还是……一个酷冷的季节因你而多趣,大风也容易被人们忽略。你的生命何其短暂,却能够洁白一生。你是……对,你是仙女,只有仙女才可以如此美丽、神奇,她给人们的只有喜欢、向往,只有快乐、爱慕……”

一片雪花将要落下又被大风吹起,王金凤伸出手,却没有拿到。又有几片雪重新飞到空中。她们柔弱的身姿在风里飘摇,显得是那么的无助。王金凤感叹雪花也终于不能做主自己。她呆呆地立在院子里,耳朵里听着大风的呼啸,眼睛看着许多白亮的雪花被大风吹散,变得细小,摇摆不定。大风不能够连续,每一个小下去的空间,王金凤都会重新领略到雪花的轻巧和灵活。但是她把雪花想成神仙的想法不复存在,她深深地感到了雪花的无奈,伤心随之而来。她看着一片又在面前飘起的显得是那么弱小和无助,甚至有些悲切的雪花。她深深体会到作为弱小者的无奈。但是雪花没有失去自我,总还是在灵巧地飞舞,并且一直洁白下去。

风虽大,雪片儿一样密集起来。天色阴暗的如同到了傍晚。王金凤忽然高兴起来。她以为看见了雪花真实的力量。她不再为雪花无可奈何的摇摆不定而心伤。刚才,只是因为寥寥几片雪花落下,王金凤感到悲伤。她是因为雪花的孤单寂寥而黯然神伤。现在,雪花密集起来,她也明白过来,原来雪花的每一次摇摆不定都是对于干涉坚定的反抗。她们给人的感觉永远是美好与轻巧,她的性格里只有欢乐与无拘无束,本没有无奈、可怜、甚至悲伤的成分混杂其中。

“雪花不是神仙,她的人生一样的充满着喜怒哀乐,但是她并没有因此而喜怒无常;她的生命平凡而脆弱,她的人生却伟大而坚强。”这是王金凤瞬间想到的。

“明白人生真谛的人从来只有欢喜,尽管他有过失败、挫折、心灰意冷,但是,他的心无时无地不与欢喜同在。他坦然面对失败,遭遇挫折却不气馁,心灰意冷也不抛弃理想。因此,他的生命……他的思想会成为一面旗帜,就像雪花会使寒冬美丽起来一样。”这是王金凤后来想到的。

风依然呜呜刮着,雪花依然飘摇,王金凤却没有因此伤心。她忽然以为,假如雪花真的有灵魂,真的是一个欢乐活泼的女孩,那么,大风为雪花所凝造的大气候其实就相当于一个人类社会。你改变不了这个社会,却只能改变自己去适应这个社会。雪花做到了,虽然被撕碎却依然故我,虽然被吹去很远的地方,却仍然不改初衷。她做到了顺其自然,做到了随遇而安,实际上,那个本来的她没有丝毫改变。改变的是什么呢?这难道不容易做到吗?风怒吼,雪花是怎么做到洁身自爱、处变不惊的?她被撕碎,可是她死亡了吗?风,终于成为她遨游世界的资本……是的,风无改于雪花,雪花却因风而灵活,而轻巧,而更加从容自然。

风与雪是连着的,仿佛人离不开社会一样。风与雪是融洽的,仿佛人与社会。风与雪是友爱的,仿佛社会因人而生,因人而缤纷,又反过来影响着人的一生。假如一个人不能溶于社会,就好比雪花不能在寒冷的风里飘摇一样,这种现象怎么会有?没有雪花的冬天……不,那将是多么的枯燥无味啊!那样的冬天只有酷冷与烦躁,一定会毫无乐趣。在这样的冬天里,人是不会感到快乐的。又譬如雪花变得丑陋起来,大风因此面目狰狞,使人惊恐,那么,这个社会是要爆炸的。风不止,雪花依然保有一个纯真的自己,这个社会是美妙的,尽管表面因雪花的飘摇而充满着惊心动魄,坎坷曲折,可是背后的故事一定是欢乐、调皮、令人鼓舞和感动的。

“假如这个世界真能纯真美丽如一个飘雪的冬日……”王金凤不禁想。这时候出来一阵日头,落在地面上的白雪有许多渐渐化作点点滴滴沾湿地面的水珠儿。王金凤惋惜地蹲下身去拿手指抚摩水湿的地面。没有寒冷,只有水珠儿沾到手指上的滋润。王金凤忽而要伤心的落泪。“啊,我这是怎么啦。”她梦醒一般招呼自己道。可是她的眼泪真的滴下来,一发不可收拾,在她手指儿的旁边,接二连三出现几个大的水珠儿的印痕。“雪花没有消失,而是完成了她的一个梦想。”这时候天又阴沉下来,风小了,雪花儿又密集起来。王金凤站起来,惊喜地在心里叫道:“看,她们不是又回来了吗?有消失的,有新出现的,反反复复,新旧更替,这是社会始终进步,始终繁荣的基本。”王金凤惊喜地想到,“这是多么神奇的事情啊?”

有几片硕大的,笨拙的如鸭子走路——王金凤思想里的一个池塘边确乎有几只肥胖的鸭子,她也确乎因眼前这几片雪就想到那几只习惯排起队来慢腾腾走路的胖鸭子(这应该是她对于雪花最不雅致的联想,然而她却为这个想法高兴地大笑起来),——一般连一个摇摆的动作也似乎不能好好完成的鹅毛一般的白雪片儿一路抖动着身子几乎是垂直的落下。王金凤眼里带着欢喜的泪珠儿笑起来。她伸手去接,一片雪花却落在她的眼睫毛上,接着,有一片落在她呼着热气的唇上。她急忙屏住呼吸,努起嘴唇,垂下眼睛看那一片雪。眼睫毛上那片雪却落下去,又一片飘过来……

“多么有意思的一个世界啊。”王金凤心里想。

“于海叔来电话要你过去。”躲在屋里抽烟(最近于爱军很少抽烟,他已决定戒烟)看电视的于爱军把脸趴在窗玻璃上对站在园子里发呆的王金凤喊,为了引起王金凤注意,他同时拿手拍了几下窗玻璃。王金凤对这一声音吃了一惊,接着就笑着答应下来。她回头,看见于爱军放在窗台上的手指上明显夹着一颗点燃的烟卷。她打算消遣丈夫几句,但是那个念头在心里一闪即逝。她瞪着眼睛看着面前飘落的雪花,傻兮兮、慢腾腾往屋子里走,快到门口的时候她又转过身面对着院子倒退着靠近家门。她终于转过身去,没有拍打一下身上的雪花和水渍,甚至也没有跺脚就走进屋子。

屋子里没有多么大的呛人的烟味儿,大约于爱军只是抽了一颗烟卷。而王金凤进去的时候,他已经把烟卷弄灭。

“你要过去吗?”于爱军问。“他说要是你不过去他就过来……”

“还是我过去吧。”王金凤说。“你不一起去?”

“我去做什么?不要妨碍了你们说话……”

“没有什么话说。不过聊天而已。”王金凤笑着说。

伴着纷飞的雪花,夫妻俩来到于海家里。于海的媳妇亮着眼睛,胖脸表情丰富而满含笑意,精神振奋如一只刚刚下完蛋的老母鸡一样。她遇见可心的娘家人似的一路唠唠叨叨把于爱军夫妻迎进家里;她亲手为王金凤拍打着身上的落雪,动作小心,脸上表情慈祥。几句寒暄之后,她把王金凤和于爱军让到炕上去。她和王金凤拉着家常,一边沏茶上来。回头又拿了瓜子和一碟小点心过来。

“今晚上就在我家里吃饭吧,我包牛肉馅的饺子你们吃。”于海的媳妇盛情邀请于爱军夫妻。

“这么麻烦婶子,怎么好意思呢?”王金凤半推脱说。

“婶子就不要麻烦了……”于爱军说。

“你婶子很少邀请人在家里吃饭,今天的情况百年难遇,你们就满足她这个突如其来的愿望吧。”于海开玩笑说。

“怎么样,你叔都开口了,你们还不领命么?”于海媳妇说。

“不能够是领命,金凤比我的级别大哩。”于海笑道。

“级别大,还不是你一手提拔起来的?”于海媳妇三角眼一吊梢说道。

“婶子说的对,那么我们接受命令。”王金凤顽皮地冲于海打个敬礼。几个人哈哈笑起来。于海的媳妇自然下去切菜准备晚饭,转身时候脸上乐呵的样子看得于海发愣。王金凤预备下去帮忙,被于海摆手止住。

“到时候你只管帮着你婶子包饺子就是。今天晚上你尝尝你婶子调的饺子馅儿味道好不好。”于海笑道,“待会儿你把小红也接过来。”于海吩咐于爱军。于爱军答应一声。几个人说笑了几句话。

“这一次你肩上责任重大啊。”于海说到正题。“不过,你也算是深的民心了。我感觉,昨天晚上一场大火把于嘉平的威信全部烧没了。”

“我说他是上了于嘉平的当了。”于爱军说道。王金凤已经把会议内容对他讲了。

于海看着王金凤。

“不能说上当。我只要认真做好自己的工作就行了,假如治安上再出什么意外情况,他能把我怎样?”王金凤说的不是心里话。

于海微微一笑,看着于爱军。

“你这算是做了怎么一回事,说了不算……”于爱军鄙视说。

“别管算不算,你媳妇是把军政大权拿到手了。”于海说道,“这就是成绩,就是……你说于嘉平下一步会怎么办?”他问王金凤。

“她不拿钱怎么去把设备买回来?现在这社会,就是钱的社会。没有钱……”于爱军又说道。他对这件事心存顾虑,上午吃饭时候于爱军就问过王金凤,但是王金凤没有对他作出解释。这时候他当着于海的面说出来,希望是妻子能把这件事解释清楚。说到底,他是担心妻子。

“你只要相信你媳妇就好了。你看,大家都相信你媳妇,连于嘉平都信了,你干嘛不信?”于海说。他暗笑于爱军的过于认真,“你的头脑,距离你媳妇可是差了十万八千里啊。”于海心里想。

“他们是想看她闹笑话。”于爱军赌气说。

“我真的没有什么办法,我就是这样出去进设备,设备进不来我就交出村北那片荒场的开发权,这有什么?”王金凤说道,“这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我不害怕办不成,但是我还有一成的希望办成它。”

“一成的希望?”于爱军咧嘴拖腔说。“你呀,比个男人还男人……”对于妻子,他真是无语了。他想说“比个傻瓜还傻瓜”,但是没有好意思说。

“这件事到此为止,不要再怀疑你媳妇的工作能力了。”于海截断于爱军的话。“我估计于嘉平心里现在一定很难受,你说,接下来他会怎么做?”于海还是接着原来的话题问。

“他自然是难受了。”王金凤说道。“也许,于海山和于勘现在就在他的家里看他大发雷霆……他会说:‘我们怎么样才会让她失败呢?’”

“假如他真这样问,你说于海山会怎么说?”于海说道。

王金凤笑一笑。

“于海山还没有于嘉平的智慧多,他的建议会有什么用处?”王金凤一笑,“于勘是个不错的人,敢作敢为,可惜,于嘉平亲自把于勘免职了。所以于嘉平已经讨不到于勘的实话了。”

于海赞赏地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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