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傲江湖年代考（2 / 2）

按：风清扬的这句话，是蘅塘退士（1711－1778）编成唐诗三百首以后才流行的。

16、岳飞/朱仙镇/杨再兴

第14回：“凡学武之人，对抗金卫国的岳飞无不极为敬仰，朱仙镇是昔年岳飞大破金兵之地”

书中岳不群父女对岳飞之事均十分熟悉，朱仙镇当地且立有杨再兴庙。直至南宋灭亡，朱仙镇当地一直属金或蒙元管辖，决不可能有杨再兴庙；何况立庙供奉本身也表明当时离岳飞破金兵的时代已经十分久远，民间事迹流传，乃至连桃谷六仙这样的浑人也知道杨再兴其人。证明岳家将故事在民间已极流行，固然岳飞故事元杂剧中已有，但广为流布还是在明中叶以后，尤其是熊大木《大宋中兴通俗演义》出现之后。

17、瓷杯

第14回：祖千秋又道：“饮这绍兴状元红须用古瓷杯，最好是北宋瓷杯，南宋瓷杯勉强可用，但已有衰败气象，至于元瓷，则不免粗俗了。……”

祖千秋既以元瓷为“古瓷杯”，当至少在明朝以后。这里提到“绍兴状元红”，此后令狐冲在西湖梅庄和丹青生论酒，又谈到“绍兴女儿红”。这两种酒具体的起源时间虽然难以确证，但“绍兴”这个地名本身也是因南宋高宗的年号“绍兴”而得名的，这酒也决不可能早于南宋。

18、五霸冈

第15回：那船家道：“明儿一早开船，过铜瓦厢、九赫集，便到东明。五霸冈在东明集东面，挨近菏泽，是河南和山东两省交界之地。爷台若是要去，明日天黑，也就到了。”

第17回：五霸冈正当鲁豫两省交界处，东临山东菏泽定陶，西接河南东明。这一带地势平坦，甚多沼泽，远远望去，那五霸冈也不甚高，只略有山岭而已。

这里叙述华山派诸人想坐船沿黄河往下去五霸冈。但自南宋初年，黄河改道江苏北部入海，到清朝咸丰五年，才北归入渤海；这700多年间，黄河是不流经山东的。华山派若能沿河进山东，除非在1128年前，或1855年后。

又，五霸冈若为“两省交界”，只能是在明清，因为之前并不称两省；但东明在明清两代却属于北直隶，现代也属山东，并非河南。

19、鲁东六府

第17回：有一人道：“这七个是鲁东六府中最有本事的名医，……”

明代到万历十年（1582）山东全省一共才六府，清朝则有十一府；如将“鲁东”理解为山东东部，那么以清朝为宜。

20、鄱阳湖

第17回：“便如长江水涨，本已成灾，治水之人不谋宣泄，反将洞庭、鄱阳之水倒灌入江。”

第25回：“这一日来到鄱阳湖畔，舟泊九江口。”

平一指在五霸冈给令狐冲治病时，以洞庭、鄱阳与长江的关系为比喻；而此后令狐冲和恒山派诸人也是在鄱阳湖畔从白蛟帮那里得知任盈盈的消息的。但鄱阳湖之称为鄱阳湖，却始于南宋，此前一直称为“彭蠡湖”或“宫亭湖”，此不能早于南宋。

21、虞允文

第19回：穿过一大片梅林，走上一条青石板大路，来到一座朱门白墙的大庄院外，行到近处，见大门外写着“梅庄”两个大字，旁边署着“虞允文题”四字。令狐冲读书不多，不知虞允文是南宋破金的大功臣，但觉这几个字儒雅之中透着勃勃英气。

按这段的叙述，事离南宋破金已颇久远，以元朝以下为宜。

22、吐鲁番

第19回：“这四蒸四酿的吐鲁番葡萄酒，多搬一次，便减色一次。从吐鲁番来到杭州，不知有几万里路。”

吐鲁番的地名出现在元朝之后。

23、北京皇宫

第19回：丹青生笑道：“我只怕蒸酒时火候不对，糟蹋了这十桶美酒，特地到北京皇宫之中，将皇帝老儿的御厨抓了来生火蒸酒。”

既云当时皇宫在北京，那就只可能是金元明清中的一朝。另外，第22回“委任河北沧州游击吴天德升任福建泉州府参将”，证明当时天下统一，所以沧州的官才能调任泉州，因此，只可能是元明清之一。

24、范宽/刘仲甫

第19回：黑白子道：“你当真见过刘仲甫和骊山仙姥对弈的图谱？我在前人笔记之中，见过这则记载，说刘仲甫是当时国手，却在骊山之麓给一个乡下老媪杀得大败……”

第19回：他打开一个卷轴，乃是一幅极为陈旧的图画，右上角题着“北宋范中立溪山行旅图”十字

向问天到梅庄去带的礼物中，一是汉朝的《广陵散》，一是唐朝张旭“率意帖”，剩下两件却都是宋人作品。其中范宽是北宋初年的山水画大家，而刘仲甫则是宋哲宗时代（也就是《天龙八部》那时代）的围棋大国手。从刘仲甫故事已成传说来看，令狐冲他们当时距刘的时代已经极遥远。

书中说范宽的画上且题有“北宋范中立溪山行旅图”十字，但现存的这幅国宝级珍品之上，却并没有这几个字。如果按书中说的有这几个字，则也决不是范本人所题，因为范不可能自书“北宋”，最多题“宋”。北宋乃是对南宋而言，而南宋人也不会自题“北宋”，如果有题字，那也必定至少已在元朝，而向问天得到此画当然更迟得多，因而才“极为陈旧”。

这里又有一个小问题：范宽原名中正，字仲立，所以“范中立”的写法是错误的（范宽并非他本名，而是因为他性格宽厚大度而人称“范宽”）。

25、廿八铺

第23回：“行了三个多时辰到了廿八铺。那是浙闽间的交通要冲，仙霞岭上行旅必经之所。”

恒山派在福建北部边境小镇廿八铺遭遇埋伏，几乎全军覆没。廿八铺这个地名源自于古代的驿传制度，廿八铺地当交通要道，设立驿站十分合情合理。驿传制度到宋代才开始用邮铺传递文书，到元代又发展为急递铺制度。正是因为邮铺制度，才有所谓“廿八铺”这样的地名。此类地名多见于元朝以下，尤多于明清两代。

26、三百年来

第30回：“至于宝典中所载的武功，却是精深之极，三百余年来，始终无一人能据书练成。百余年前，这部宝典为福建莆田少林寺下院所得。”

这一条曾有无数人指出，既然是“前朝宦官所写”，距今又有“三百余年”，又按推理只能是元明清之一，那么如非明末，就是清朝。

27、戏剧

第31回：令狐冲明知危机已迫在眉睫，却也忍不住笑道：“是须眉男儿汉也好，是千娇百媚的姑娘也好，我最讨厌的，是男扮女装的老旦。”

这里又是一条说明令狐冲很熟悉戏剧角色，同样应在元代以后。

28、朱元璋

第35回：岳灵珊道：“英雄豪杰，少年时做过和尚，也不是没有。明朝开国皇帝太祖朱元璋，小时候便曾在皇觉寺出家为僧。”

这条以清朝为宜，否则岳灵珊就应该说“本朝太祖”（如萧峰在聚贤庄提到赵匡胤即称“本朝太祖”，因为他身在北宋）；但金庸如让她说“本朝太祖”，就坐实了故事在明朝；想必他也颇感两难吧。

29、蒙古、西藏

第37回：“我爹爹又说：他将我寄养在白云庵中之后，找遍了天下的尼姑庵，后来连蒙古、西藏、关外、西域，最偏僻的地方都找到了，始终没打听到半点我娘的音讯。”

按：西藏作为地名，起于清康熙年间。以蒙古、西藏、关外并列，也是清人的习惯；只不过清人一般不惯说“西域”，而称“回疆”。

30、关王爷、武庙

第39回：鲍大楚道：“……把天下武庙中关王爷的神像请出来……”

第39回有一段写日月神教的教众大力吹捧任我行，说他把孔夫子、关公、诸葛亮都比下去了。中国民间的关公崇拜历史悠久，但关公被封为“关王”却是直到宋徽宗大观二年（1108年）才第一次被进封为“武安王”，当时还第一次开始为关公建“武安王庙”。到朱元璋洪武二十七年（1194年）才开始敕建关王庙。关公崇拜到明清始达到与孔夫子“文庙”并举的地位，民间崇拜也到此时才广泛深入地影响大众。

31、炸药

第40回：“成高师侄这次带到宝山来的，共有二万斤炸药。”

《笑傲江湖》中写到火药火器的特多。例如刘府和日月教的礼铳（第6、39回）、岳不群召集门人的信号火箭（第7回）、魔教在寿堂埋火药炸死无数人、围攻少林迎接盈盈时群雄用“大炮仗”为联系信号（26回）、嵩山派在选举五岳派掌门之前大放炮仗和鞭炮（32回）……如此等等，可见当时火药应用之广泛。第40回所述则尤其可怕，民间竟然能制造这样大规模的炸药，能聚集到二万斤，这至少说明：一、当时火药威力大、使用普遍；第二、当时没有武器管制。

这里武当派设计的宝椅机关，已类似定时炸弹（那可是明朝才发明的）。又据书中说，乃是从西域学来，而这些技术在中原已经是“世上少有的本事了”，西域的火药技术居然胜过中国，那也是元朝以下才有的事（如蒙元攻南宋的襄阳之役，阿里海牙献七具西域回回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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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面罗列的细节，本意是求证《笑傲江湖》最可能发生的年代；但金庸先生在历史问题上，常常不甚严格，疏漏甚多，无法细究（我们上述细节，尚不包括玉米、花生、南瓜子等农业历史背景）。但无论如何，这个故事的背景看来放在南宋或元朝是不合适的，似以明末或清朝比较合理一点。

网上还有很多文章用“武林编年史”（且美其名曰：多文献方法，multi－literaturemethod）的办法求出故事背景，比如武当派根据《倚天屠龙记》是创立于元末，《笑傲江湖》里面已经存在了几百年，那就是应在明末以后；根据《鹿鼎记》23回澄观老和尚的回忆，前朝有“令狐冲”大侠，似也可证令狐冲是明朝人。不过“武林编年史”的基本缺陷就是各书中的门派有时全无前后历史逻辑，本就系小说家言，各书之间难以相互参照。例如金庸书中的几个华山派、青城派、峨眉派名称一样，却毫无相同处，《飞狐外传》中的辽东黑龙门（17回）也和《鹿鼎记》中辽东神龙教下的黑龙门也毫不相干。还有昆仑派的例子：《倚天屠龙记》中说昆仑派创立于元朝末年，可是我们却不能根据《笑傲江湖》中有昆仑派剑客（第17回）就认定故事是发生在元朝以后，因为故事背景为北宋的《天龙八部》中也有昆仑派：无量山洞中有“昆仑派”的名目（第2回）；而朱丹臣也出自昆仑派旁支、三因观门下（第12回）。

金庸自己书中还有不同的“武林系统”，最明显的是明末清初的两套武林系统：1）碧血剑——鹿鼎记；2）雪山飞狐——飞狐外传——书剑恩仇录。明末的飞天狐狸，据后一系统说武功极高，还曾在吴三桂左右，但在前一系统中毫不提及；后一系统也提到一个“西岳华拳门”，但同在华山，同样年代，前一系统只提到一个练剑为主的华山派；组织庞大的天地会，到后一系统中也不再提及，只有红花会。

古龙的“武林系统”也同样会出现两个名称相同，但毫无关联的门派。例如《楚留香传奇》之《血海飘香》、《大沙漠》中，华山派与黄山世家恶斗后几乎绝灭；但在《蝙蝠传奇》中却又提到一个华山派，而且竟然是一个女子为主的门派，可能有道教背景（门派中心在玄玉观，但第15章却似乎又暗示该派有佛教背景——然而该派并无尼姑）。这几个故事都在楚留香系列中，前后矛盾，无疑是古龙的疏漏。

至于不同作家之间的歧异就更突出了。温瑞安《神州奇侠》系列里在南宋岳飞时代还有武当派，按金庸的说法则是元末才创立。张三丰这个人历史上倒是真有其人，但说法不一，有说他是南宋时人，也有说是元末明初的，现在比较可信的观点是元时人。按照《笑傲江湖》四十回张三丰真武剑和《太极拳经》的在武当派的经典程度（八十年前已被武当视为镇山之宝）来看，最早也应当在明末。

如严格按上述的间接证据来看，《笑傲江湖》故事背景放在清朝更恰当，不过我和很多人一样，实在不忍心看着令狐冲带着辫子挥舞独孤九剑，因此还是把它算在明末算了。读武侠不必如此认真，何况即使有明确历史背景的小说（如《天龙八部》），金庸也经常出现相互矛盾的历史细节；考虑他把历史背景搞得很乱的一贯纪录，这个故事倒也的确未始不能“发生在任何朝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