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你让我们回家?!”她一把扯住医生的白大褂前襟。
医生秀才遇见兵似的看着这个北方女人。她狠起来嘴唇扯紧,腮上很深的酒窝一点不甜美。恰恰强调了她的凶狠。“你放……放开手!”医生也凶起来,但还是个秀才。
“你说,会出现啥情况?!”小环揪在手心里地白大褂增多了一些。
“我怎么会知道?你讲不讲理?”
“不讲!”
“小丁,”医生回头对不知所措的女护士喊起来,“叫人把她轰出去!无理取闹!”
小环不知怎么已经在地上躺着了:“推我!王八羔子他推我……”
门诊所一共十来个人全跑来了,女护士证明医生没有推过小环,小环指控她袒护。所长调停的结果是让门诊所出一辆救护车,把两大一小三个人送到人民医院。再好好查一遍。人家那里权威,仪器也多。那个医生用手抹着被小环揪成了抹布的前襟,嘟哝说:“会有什么情况?那一罐糖水枇杷都给吃完了……”
人民医院的急诊大夫是个女的,她轻手轻脚地在二孩身上按按这里,扳扳那里,做完一项,就对两个伸长脖子看着她的女人点头笑笑。她在大白口罩后面的笑容非常柔和,然后她又把二孩推进x光室。最后是让检查颅内地机器查了二孩的脑子。折腾到晚上十点多,她才走到办公桌后面坐下,开始写什么。
小环气也不出地看着她。多鹤看看小环,拉住她的手,不知是要安慰她。还是从她那儿讨安慰。小环的手毫无知觉似的,不像它惯常那样有主见。多鹤觉得那手还下意识地抽动一下,又抽动一下,似乎女大夫一笔一画是写在二孩的生死簿上。不。是写在小环她自己的生死簿上。小环全神贯注,嘴都忘了合,能看到隐隐闪动的一点金牙。多鹤反而比小环泰然,她在代浪村毕竟读了中学,从所有检查结果看,二孩没有危险。
女大夫将口罩往下一拉,这下露出了她地整个笑脸。
“孩子没有受伤,一切都正常。”她边说边从办公椅上站起身。
小环不知怎么又在地上了。这回是跪倒在女大夫脚前,抱住她带一截白大褂的腿,呜呜呜地哭起来。
“大夫啊!谢谢你呀!”她呜呜呜地说。
女大夫给她弄糊涂了,又有点害怕和难为情:“我有什么可谢谢!你的孩子本来也没事啊!”
小环可不理会,只管抱着她的腿大哭:“观世音再世……我们孩子起死回生……大恩大德……”
女大夫又拉又抱,最后多鹤也过来拉,才把哭成泪人的小环拉起来。女大夫递给多鹤几张处方,告诉她孩子贫血。要多吃猪肝。处方上地药是防止内出血的。吃三天,假如孩子一切正常。就停药。小环用哭肿的眼对大夫“唉,唉”地答应着。多鹤奇怪,小环撒野也好、愚昧也好,都让她离“找根好绳子”的念头越来越远。
急诊室地门嗵的一声大开,进来的是张俭。他一身油污的工作服,头上戴着安全帽,脖子上系着毛巾,一看就是直接从吊车上下来的。他这天上下午四点到夜里十二点的小夜班,一个邻居把消息带到车间,他赶到了这里。
他直奔躺在轮床上的二孩,二孩是他的心头肉。按说他没理由对两个一模一样地儿子偏心,但他总觉得二孩身上有什么他看不透的东西令他着迷。果然,常常令人料所不及的二孩又玩了个奇迹。
他抱起二孩就亲,二孩无力地睁眼看看他,又闭上眼。女大夫说孩子受了很大惊吓,精神创伤可能需要疗养一阵。
回到家张俭对两个女人大发雷霆,他发雷霆是一声不吱,虎着脸看着她俩。按小环的话说:这就是他驴起来了。他那样看人特别可怕,你觉得他随时会抓块煤球或半截砖拍你,不过最有可能的是拍他自己。
他把她俩看得心发毛。
“两人都看不好孩子?!”他说话了。
“谁让居委会办食堂?”小环说。张俭一开口就万事大吉,“多鹤不出去挣那点钱,咱连猪大油都吃不起!”
张俭闷头抽了一会儿烟,最后他把决定宣布出来:多鹤立刻把工辞了。吃不起猪大油吃猪花油,再吃不起吃棉籽油,什么油不吃,也不能再把孩子交给丫头一人。丫头自从二孩被送到医院,到现在还吓得躲在邻居家。母亲小环常挂在嘴上有三句话:“揭了你的皮!”“捶烂你的屁股!”“使大针扎你的嘴。”
小环这时站在邻居家门外破口大骂:“有本事你一辈子躲人家家里!回来看我不揭了你地皮!捶烂你屁股!”
多鹤在身后拉小环地胳膊,小环这样管孩子虽然和楼上各家都一样,但让多鹤觉得难为情。小环不怕的东西很多,头一样不怕地就是丢脸。她把小环往自己家门拉,一张矮桌被撞翻了,上面摆的一副象棋也飞了,有一些棋子从栏杆空隙直接飞出去落在楼下阴沟里。象棋的主人叫起来,说少了两个卒。小环的嘴忙里偷闲呵斥他们:“不才少两颗子儿吗?凑合玩吧……”
多鹤不动了。找好绳子干吗?凑合活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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