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接着让黑子当向导。黑子这次把他们带到半山坡。几年前山上就开始挖一个容纳几十万人的防空洞,炸出来的石头堆积成另一座山,凹处积了雨水,成了一口池塘。谁都没料到此地会有如此清澈的一池水。张钢往池塘里扔了块石头,两人都听出它的深度。
黑子成了主人,带他们从这块石头跨到那块石头,最后来到一块十分平整地石头上。它从石堆里伸出来,悬在池水上方。
黑子在石头上坐下来,回过头看着小环和张钢。两人走过来。从黑子的位置正好看见池塘地中心。现在那里映着一颗星星。
黑子常常陪多鹤来这里,要么驴唇不对马嘴地交谈,要么是无言对无言。那么多鹤是不是用防空洞摆脱了黑子的跟随,独自到这里来了?水面非常静,似乎清澈得一点生命也没有。手电光亮中,看得见水里大块的浅色石头犬牙交错。一头扎下去,脑瓜肯定开瓢。她和张钢围着石头池塘走着,手电筒不时往水里探照。张俭判死缓的消息让她想绝了,做了代浪村的新鬼?她问张钢,小姨听了广播后有什么反应。张钢什么也不知道,公审的广播在大马路上狮吼虎啸,宣传车开过又是游街地刑车,方圆几里电喇叭传出地全都是公审大会地口号声……他地头捂在被子里。也是一被窝的口号声。他不知道小姨怎样了。他连自己怎样了都不知道。
真跳了池塘也得到明天才能打捞。小环只好领着儿子和黑子先回了家。在楼下看,张家的灯是暗的,多鹤没有回家。母子二人和黑子走到了二楼,黑子却飞似的蹿上黑洞洞的楼梯。张钢明白了,紧跟它一步三阶地跑上楼。
等小环到了家。拉亮灯,灰灰的灯光里,他们发现多鹤坐在换鞋地板凳上,一只木拖板。一只布鞋,不知是要出门还是要进门。
“找你回家吃晚饭把我脚都走大了!”小环半怨半笑地说。
她直接系上围裙进厨房忙去了。鱼头汤很快在锅里咕嘟起来。她切了一把从花盆里捋的香菜,撒在汤面上,把大锅抬到了桌上,“别闲着!快给我把那个稻草圈拿来!要不把桌面烫坏了!”
多鹤还是一只脚穿一种鞋,呆坐在那里。
二孩跑进厨房,取来垫铁锅的稻草圈。
小环给每人盛了一大碗鱼肉和汤,自顾自先吃喝起来。多鹤脱下那只布鞋。踏进木拖板,也慢慢在桌边上落了座。过道的灯只有十瓦,又让汤的热气罩住,三个人谁也看不清谁地脸。小环不必去看清多鹤,她知道她已经把那个可怕的念头暂时留在了门外。
她开始告诉两个在蒸汽中模糊的面影,她打算如何为张俭伸冤。她的谎话把两个听众全说服了,从他俩喝汤地声音也能听出渐渐恢复的味觉和渐渐高涨的胃口。二孩正要盛第四碗汤的时候,小环干涉了。要他别撑坏了。留下的汤明天可以煮一锅杂面“猫耳朵”。
第二天桌上果然出现了一大锅杂面“猫耳朵”。小环连自己都没发现,她不懒的时候是个不错的当家人。她根本就不会去偿还欠鱼摊子的四角钱。
她去派出所闹来一张营业执照,在居委会楼下摆了个缝纫摊子,替人缝补衣服,也替人裁缝简单地新衣。她把多鹤带在身边,让她帮着缝缝扣眼、钉钉纽扣。她其实是不放心多鹤独处,胡思乱想,又想去冥界跟她那个村的日本乡亲们赶冥界的庙会。
张钢在春节后就去淮北插队了。
张铁却在春节后回到家来。厂革委会正规化了,让他这样不够年龄的志愿者光荣回家。红卫兵篮球队也正规化了,一部分给驻军篮球队收编,另一部分组成了市少年篮球队。张铁做少年篮球队员已经超龄,军队篮球队又测出他有一双罕见的大平足,缺乏长远的培养价值,只能劝他回学校打打业余篮球。
张铁回家那天,张钢正要离家。张铁亲热地叫了他一声:“二孩!”
张钢见他大咧咧穿着破烂无比、看上去就奇臭的回力鞋走上来,马上说:“咋不脱鞋呀?”
张铁没听见似的。
“脱鞋!”张钢犯了拧,挡住他哥。
“脱你个鸟!”张铁突然翻脸。
张钢也翻脸。从此之后张钢地信里一字不提张铁。张铁在学校和家里都是一副怀才不遇地清高模样,持续消瘦,形象持续俊美,后来终于病倒了,一查,他已经肺结核二期。
从此他常常跟小环说,他这一辈子遗憾太多,最大遗憾是不知从谁那里遗传到一双罕见的大平足。或许他地舅舅或外祖父就有一模一样的大平足在代浪村种稻、扬场、赶集、小环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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