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底下的鞋跟太伶仃,仿佛没有脚一般漂浮着,又蓬蓬的一头卷发,脸也看不真切。

他和那个影子同时地怔住了,好像都有点害怕对方,不敢靠近,又像充满敌意地对峙着。最终是那个暗红的身影往前跨出了一步,蓬蓬的一头卷发像女子闺房里的珊瑚红色珠帘,被不怎么明耀的月亮伸手给撩开了,这才露出一张白的脸,黎晖认出来了,那张脸是罗蕊娇。

“你怎么不睡觉?”罗蕊娇只踟蹰了一瞬,便快步走过来问道,她的语气有点冲,但是这样好歹驱散了方才那一股诡魅的荒野感,四周重新开始有了人世间的模样。

这是黎晖一厢情愿的感受。罗蕊娇是从话一出口便后悔了自己语气中暴露了心虚,于是她换回了惯常那种透着轻佻的口吻:“翠喜死哪儿去了?你就惯着她吧!”

“你去哪儿了?”黎晖想要是平时他这么问,罗蕊娇一定要说他是想护着翠喜,把话头拨回给她,但这次她没有。她的表情有点怨恨,又有点想要表现得不屑一顾:“连你也知道了?”

“知道什么?”黎晖又问,他觉得自己永远都是不擅长读懂任何人的某些言外之意的,他怕这一次也同样是他想岔了。但是在罗蕊娇看来,这是他在审判她,非要要逼着她自己交代罪行,自己认罪画押不可。尽管她并不愿意这样想,他是她最疼爱的表弟了,或许因为他跟自己虽不是同胞姐弟,却长得格外相像的缘故,她看着他,就像看着过去那个值得缅怀的自己,他今年也是十六岁了……十六岁,真是个鲜廉寡耻又不知利害的年纪!她心里的措辞突然刻薄起来,连带着眼睛里的光也尖锐起来,想剜得他浑身皮开肉绽,可是又有什么用?她怨谁也怨不到他头上。

“我回去了。”她抓着自己的皮包带子,那带子很细,皮包很沉,今晚好像格外勒手。她听见黎晖在后面说:“大姐……”没有继续说下去了,但她相信黎晖一定认为自己是身不由己的,这样最好,不要让他知道自己没有那么被逼无奈,自己被三姑吩咐在她那间屋里坐一会儿时不是什么都不清楚的,自己十六岁时确实喜欢过那个男人,不要让他知道。

但是她终究是捂着脸哭起来,她突然回想到,黎晖方才有一个非常震惊的眼神,她没有看错!他会不会当真不清楚?或许只是听人嚼舌,心里才存了个疑影?她今晚喝多了酒,喝昏头了!这种犯下大错回不了头的感觉又一次捉住了她,将她投进死牢,临杀头前还要在面上刺一回字,头颅被砍下来了,再在泥地里打多少个滚也掩不住:死也别想逃掉的字!

可她不该叫黎晖也看见。且是将头颅托着主动送到跟前叫他看。旁的人她是早不在乎了,可是给一个孩童或者少年看他多年后潦倒而毫不光彩的未来,对两个时代的他而言都是最残忍不过的事。

“大姐……”罗蕊娇听见黎晖又叫了她一声,这次更加迟疑,分明不愿意叫她了,为什么又改变主意?是因为看她佝着背哭泣的样子很可怜?不,他还不到那种站在雄性立场来怜爱女人的年纪呢,他那不过是孩子式的无差别的怜悯心。可她为什么要接受这个?她只要人厌她、恨她、骂她就够了。她像对仇敌一般狠地擦掉眼泪,转过身来扬着下巴问道:“你想知道些什么?”果然把黎晖问住了,他怎么说得出口!没有人能像她这样把自己豁得出去!颜面算什么?像李丹月的爹那样靠出苦力在黎家挣一口饭吃就叫有颜面?谁把他与张妈杨妈那些下人两样看待了?更不要说自己那个刚留下种就赶着去投下一世的爹,还有那样一个妈!她心里腾起一股壮烈的悲愤,挺直了腰定定地看着黎晖,现在是她倒过来审判他了,他的锦衣玉食,黎家所有人的锦衣玉食,难道就一点儿没沾着她的光?

“你们……原来这样……”黎晖却是立到手脚都冻僵了,才哆哆嗦嗦逼出这几个字。他不知道自己该拿出怎样一种态度,一回头望见翠喜往这边走来,突然就觉得那张脸比平日美丽了千万倍,且如教堂里的耶稣像一样,只要往功德箱里塞够与罪孽相抵的钞票,就能受他宽宥的圣光。

“少爷,大小姐。”翠喜上前来,就把一个汤婆子递给黎晖手里,早过了用这东西的季节了,她还特意翻找出来灌了热水带出来。她记仇着呢,一眼都不去看罗蕊娇的打扮,省得这位大小姐又变着法儿地揶揄她,自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回去吧,明儿还早起上学呢。”

黎晖便跟着翠喜回屋了,但是此时他这间屋就已经不是从前的一间屋了,他躺在床上,裹住他全身的被子也不像是之前的被子了,他在被子底下的黑暗中想事情,但直到被窝里有限的空气被他耗光,呼出的水汽差点溺死他,他也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出了些什么。

他睁着眼睛看了一晚上,看床顶木雕牡丹花蕊里破出的苍黄的木茬子,看床帐上华丽的目无下尘的图案。他们家一贯是这种风格的:十来年前翻新扩大过的仿四合院结构,木头打的床、桌椅、橱柜多已渐添损朽,却既不换又不修补;生活“必需品”倒是从不含糊:衣裳、零嘴、床帐被褥,乃至一切可以增加室内观赏性和趣味性的大小摆件,全都是花样百出,且紧跟潮流。有谁从高处俯瞰这房子,一定看见一个流落风尘多年的老妓.女,没有良人,没有将来,只有一脸沟壑纵横和一身凤冠霞帔。

然而这比喻如今叫黎晖无法不联想到罗蕊娇。这是非常残忍的想法,他对自己说,但这是她活该遭受的!不,她究竟是为这个家牺牲了的……这是怎样一个家!他自己又是什么?受害者,帮凶?还是仅仅一个张着嘴凑在西洋镜前看稀奇的过路人?

翠喜就睡在他旁边,发出轻微但延绵不绝的鼾声,他真想一把将她推下去!这是唯一强烈而清晰的想法了,其余的都像被包在鸡蛋里头那层卵膜里,病鸡仔有气无力地在里头扑棱翅膀,与其说是对外面新世界的跃跃欲试,不如说更像一种垂死挣扎。

被子中好像又能嗅到那股古怪的鸦片香气了,他是在这种气味里长大的,他本不应当觉得古怪。

第9章

天亮了之后,当然还是要起来去上学,除了翠喜端洗脸水来时说了句“少爷怎么脸色不大好?”,周遭的一切人和事都没有任何与从前不同的地方。黎晖便不禁猜疑,这个家里有多少人是一面装聋作哑,一面又心照不宣的,抑或真如李丹月所言,只有自己不知内情?

到学校后才有了些困意,黎晖原本不是在功课上用心的人,便心安理得地将课本摊在面前打掩护,低着头,手托着腮,仿佛冥思苦想状,然后便闭上眼睛睡了。正模糊之际忽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倒把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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