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微妙的问题,但藤川凉还是不假思索地肯定了:“对”。
迹部也没有料到她会回答得如此迅速,因此他没有立刻说话,而是伸手拉开了沙发旁的窗帘。
室内外的温差在窗玻璃上蒙了一层雾,迹部用手擦掉了一点,透过空出来的那部分向楼下俯瞰:山坡公路上的积雪布满车辙,住在附近的短大学生狂欢归来,一些互相搀扶着往山坡另一头的宿舍走去,另一些则聚在与校园相连的一片公园里打雪仗,呼出的热气隔了很远都能清楚地看见。天空仍旧是浑沌的藏青色,积雪反射出的光线在黑暗中格外耀眼。
“既然你愿意相信我,又为什么要怀疑你的家人?”迹部看了一会儿,简短地说道。
并非说教也并非冗长的解释,说话的同时迹部甚至没有回头,但透过玻璃上的倒影,他能看见藤川凉注视着自己的后背。她比今晚的任何一个时刻都寡言又沉默,脸上也看不出任何情绪。就在迹部几乎要怀疑对方究竟是不是在听自己说话时,倒影里的人终于有了动作。
她站了起来,开始往卧室的方向走。
“我去睡一会儿。”藤川凉闷闷地说,“松村来了就叫醒我,你自己先走也没关系。如果你也觉得困,”她的目光落在迹部坐着的沙发上,含义显而易见:“很抱歉,这里没有第二张床。”
这时电视里爆发出一阵欢呼,比赛在最后一刻出现了逆转。迹部关上了电视,又回头看了藤川凉一眼,什么都没有说。
所谓的很困不过是一个借口,藤川凉和衣躺在床上,妆也没有卸,只是茫然地凝视着天花板,毫无睡意。
她相信迹部一定也看穿了这个借口,但她确实需要一个人待一会儿,好把所有事理清楚。迹部的话很短,但却让她感到震惊。
藤川凉不得不承认,迹部说得一点都没有错。
她忽然意识到了自己沮丧的根源:她敬重着律,但这些年来的分离使她从来没有将律,以及他们的祖父当作自己的家人。他们就像一群忽然闯进她生活里的陌生人,曾经在之前的十几年中对他们不管不问,如今却因为律单方面对继承责任的逃离,先向他们示好,之后又以强硬的手段带走了树,在一夜之间将他从一个热衷打棒球的普通高校生变成了一个家族未来的主人。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也太戏剧性,她难免开始怀疑他们的动机。因为在她曾经生活的那个世界,她已经受过类似的教训:看起来理想圆满的表象背后,隐藏的可能是一个并不愉快的结局。
她爱她的家人,所以她不愿让树在未来的生活中走得艰难,甚至在某一天从现在意外登上的高位跌下。
但也正因为这种亲人的爱,她忽略了树本身的感受。他们在同一个环境下长大,她能想到的一切,比她大两岁的树怎么会想不到?
所以,他又怎么会放任自己被继承人的头衔迷惑,去盲目地走一条看不到尽头的崎岖之路?
藤川凉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房间里暗极了也静极了,时钟走动的嘀嗒声与门外偶尔传来的迹部的脚步声在有限的空间里被无限放大——她听见迹部去厨房倒水,谢天谢地,他终于接受了这里只有速溶咖啡的事实;她也听见迹部似乎走到衣架旁翻上面的衣服,藤川凉猜松村终于来了消息,他该走了。
又过了一会儿,她果然听见卧室的房门被拧开,迹部走了进来,一点都没有掩饰自己的存在。
“你应该敲门。”藤川凉提醒他。
“但你醒着。”
迹部没有开灯,所幸客厅里透进来的灯光使室内不再那么黑暗。藤川凉看见迹部在她的床边坐下,居高临下看着她的脸。
“是顺产吗?”藤川凉理所当然地问他:“男孩还是女孩?”
迹部被她的问题吓得愣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才问:“你在说谁?”
“当然是松村的太太。”
“我怎么会知道?”迹部一头雾水地反问。
“他没有联系你?”
“没有。”
“你也不是来对我说再见的?”
“当然不是,我可不想在雪地里走。”
藤川凉感到茫然又意外。她从床上坐了起来,疑惑地问迹部:“那你进来做什么?”
她几乎就想揶揄迹部擅自闯进女性的房间了,尽管她明白以迹部的人格与教养,除了偶然为之的玩笑——她曾经听忍足提起过迹部在尚不成熟的国中时代对一些女生有意无意的羞辱——以外,他如今的言行举止几乎无可挑剔,算得上一个绅士,决不会做任何使自己或别人难堪的事。
“我忘了把这个还给你。”
迹部示意藤川凉把手摊开。藤川凉只感到有什么温热的东西落在手心里,定眼一看才发现,那正是她在离开酒店前托门童还给迹部的那条项链。
“但这不是我的。”藤川凉平静地说。
她的记性并不糟,因此还不至于想不起迹部在这天早晨把项链交给她时说过的话——“借你用。”
“现在它是你的了。”迹部打开项链上的搭扣,做了个让藤川凉把盖住脖子的头发撩起来的手势,然后亲自为她戴上了项链。
“圣诞快乐。”他哑声说道,又拨开藤川凉额头前的头发,在上面吻了一下。
这是个冰冷的,礼节性的,不含任何情|欲的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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