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计程车将我载去医院时,穿过了一片矮矮的柠檬树林,八月底阳光正好,未结果的树木望过去是一片整齐油亮的绿色。大概佛罗里达的阳光永远是这么好。去年我全家来迈阿密度假,原本打算搭游轮在海上过圣诞节,但我的妹妹凯瑟琳和母亲不知道为了什么事大吵一架,赌气躲在房间里不肯去,于是我说留下来陪她,让我父母去坐游轮。也许这会让他们想起他们初识时,在一架从伦敦到纽约的飞机上,那时我父亲正在和前妻离婚,我的母亲,薇萝妮卡的出现使得一切无可挽回。对于我父母的婚姻,人们至今还有些闲话,但不可能凡事都时机正好。我认为他们是很好的一对,这使得我一直相信我父亲并不讨厌我,只是要求过于严苛。毕竟你很难既爱一个女人,又讨厌她和你的儿子。
而凯瑟琳和我的关系也一般。那几天过得相当无聊,我们没有什么可以一起做的,她去逛街,我留在房间里看书。圣诞夜我们吃了晚餐,坐在一起无话可谈,找了副纸牌打了几局,她就回房睡觉了。在我小时候是很喜欢这个妹妹的,但她从来不喜欢我,好像我夺走太多父母的关心似的,或者比起她,我根本不想一个威尔森家人。我常觉得我们一家四口在一起时,我像个外人。我曾以为这是青春期时过度的敏感,而现在发觉他们和我的确不是一类人。我和温妮是一样的,她说过一家里只有尼尔懂她的心。于我也是如此,于是我和那几位威尔森交流起来总是很困难。
但当下我也无心去回忆太多,我到了比斯坎湾附近的那家疗养院,报上迪梅克格雷格的名字,护士领着我去娱乐室里找他。大屏幕上里正在放一部情景喜剧,病人坐了三排,还有些人三三两两地坐在窗边或者棋牌桌边,我跟着护士去找迪梅克,突然感到自己被抓住了。那是一只瘦极了又苍白的手,穿过诺福克岛松树的细密枝叶紧紧地抓住了我的手腕。他坐在墙边,身体几乎全遮掩在室内绿化树的阴影里,绿色的眼睛淡得几乎透明,渗人地盯着我,我听见你再叫我的名字。
我站稳了回望他。他的目光好像灰尘似地从我身上抖落。我知道我在娱乐室里一直保持着安静。这是一个怪异的时刻,我感到些许慌张,之后又恢复平静。好像自此我接受了一些我不能理解的存在,视之理所当然,从未试图追问究竟。
这位是迪梅克格雷格先生。护士告诉我。
我向她道谢,请给我们一些时间谈谈。
在我的目光中,她转身离去。我在迪梅克身边坐下,他却像个吉普赛人似地闭上眼睛,一根手指竖起来,别说话,我不喜欢用声音交谈。虽然你的声音挺好听,像是嚼碎了冰块呼出的冷气,但它并不是真正的声音。
我并不是不喜欢这个比喻,但是维布格雷格比他这位亲戚礼貌太多。没什么方法可以帮助他,维布?是不是这个名字?他见我点头,又继续说,我在这儿住了有四十年,比我在外边的日子还长,过得时好时坏,他以后也差不太远吧。
我没有你要的答案,不过我有别的答案。他又抓住了我的手腕,顺着我的手臂一直到我的脖子,握得很紧,我的颈部动脉在他手中跳动。但我并不感到恐惧,他太虚弱了,而我能在橄榄球场上甩掉截锋,和对手球员暴力地肢体碰撞,冲进达阵区里。
我并不打算走,这些日子里我无事可做,而此刻听他老年人式的闲谈,竟然成了很重要的一项大事。我们本来不叫格雷格,你知道吗,是格泽戈扎斯基。我们原本是波兰人,在比亚韦斯托克附近的山区村子里,全村有两三百人。那儿偏僻极了,没谁会来,但有年来了一群犹太人和我的父辈们做生意,谈起在大洋彼岸的美国,后来几年饥荒,我的父辈们就打算来美国,路上死了很多人,最后到了埃利斯岛就剩三十三人,然后我是第三十四个,我在埃利斯岛上出生,那天河上全是雾气,于是我父亲给我迪梅克这名字,雾。后来移民官给我们格雷格这个姓氏,于是我就叫迪梅克格雷格。没过两年,德国就侵占了波兰,那时我的父辈们已经在新泽西的皮革厂里找了工作,母亲们做起了缝纫。
又是一个关于名字的典故。我开始有点恨这个了。在我和我父亲那糟糕的关系里,我没想到我最计较的是这个。不过我现在更在意的是他的手还掐着我的脖子,虽然并没有让我感到威胁,但却很不舒服。
他松开手,恍然大悟似地说,你是真的?我分不清,我一直学着和幻觉作斗,可是它们真的太狡猾了。去年我看见一头没有眼睛也没有耳朵的大象在我窗边,它在朝我叫唤,甩着它那条又粗又长的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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