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托子后娘
话说宛珍愁于□乏术,想到托人照顾孩子,不由又想起一个人来。这个人是谁呢?
宛珍心里清楚,一旦说出这个人来,不但忆亭会坚决反对,所有的知情人都会觉得宛珍在病急乱投医。
这个人是谁呢?
这个人,就是宛珍的后娘。
宛珍结婚后,曾经回过老家几次。
宛珍曾经发誓,只要能离开婶,这辈子不愿意再回家,不愿意再看见婶。
宛珍新婚三天回门的时候,是宛田来接的,也回的是宛田的家。
那天忆亭陪着宛珍来到宛田家,村里的婶婶大娘们,姑娘小媳妇们,纷纷来看李家三姑娘宛珍和新姑爷李忆亭,大家拉着宛珍,红着脸嘻嘻笑着,瞟一眼站在院子里柿子树底下风度翩翩的李忆亭,赞叹三姑爷一表人才,艳羡宛珍的命好。
族里的大伯娘拉着宛珍的手,又笑又哭,笑宛珍的福气,哭宛兰的苦命。
宛珍新婚时,托人给宛兰捎了张红纸,希望姐姐能来喝杯喜酒。当时的宛兰,已为夫家连续生了两个男娃娃,婆母与丈夫对她的脸色和缓了许多,宛兰得到信儿,晚上端饭给婆母时,偷眼打量着婆母的脸色,揣摩着句子,刚想开腔。不料一边的小姑子开口道:
“娘,今晌李庄来了个男人,给大嫂塞了张红纸!”小姑子貌丑,发黄脸胖、身材短,一对小眼睛象永远睁不开一样眯缝着。年已二十有二,仍未有人求亲,对宛兰是横看不顺眼,竖看不顺心。
“三妞,你又在娘面前说你嫂子不是?那是你嫂子家三妹要结婚,托人捎来的喜贴,你就瞎说。你嫂子一回来就跟俺说了,那个男人是你嫂子的堂叔,前脚先在地头见了你嫂子说了事,后脚就来跟俺说了,刚走!你就混赖你嫂子。”宛兰的男人有财瞪一眼妹妹,接口道。
那年有财娶宛兰进门,揭开盖头那一霎那,有财有一瞬间的怔忡。
眼前坐着的这个姑娘,就是赵妈嘴里的宛兰?
赵妈说过,宛兰被后娘打伤了眼睛,但干活麻利,容貌齐整。母亲托去打听的人回来也说,李庄的宛兰是出了名的模样好、心地好、干活好的三好姑娘。
眼前这个姑娘,齐眉的刘海下,小小的一张鹅蛋脸,菱角红唇一点点,低垂着头,低垂着眼,看不到那只受伤的眼睛,初看竟是个标致人儿。
有财心中一喜。
突然被背后闹新房的几个表兄弟笑闹着推搡,有财正跌在新娘身上,宛兰大骇,倏地睁开眼睛瞅了有财一眼,有财霎时满腔的怜惜与喜悦,化为冰点。
天哪,那是什么样的一对眼睛。
左眼又黑又亮,充满妩媚与水秀,右眼,天!尚且有着可怕疤痕的右眼内,黑眼珠已不见,换而代之的,是令人恐惧的没有光、没有色、没有瞳孔的白眼球。
那张充满光泽的鹅蛋脸,瞬间在有财面前失去了吸引力。
有财拖着如灌铅一样的双腿,随着亲友来到院子喜宴上,四处敬酒,把自己喝到大醉。醉意中,似乎听到母亲正对三姨说:
“丑有丑的好处,没听说过丑妻薄地破棉袄?要那么好看做啥,能干活就成,虽然没啥陪嫁,咱也没给啥聘礼,白得个能干活的儿媳妇,值!三年两年再生个孙子,就是赚的。呵呵。”
宛兰不待见于翁姑,不怜爱于夫郞,婚后第二天就下地干活。
在夫家的日子,每天天不亮起来先洗全家的衣物,忙活好一家八口人的饭食,请醒公婆夫姑用早饭,自己扛着锄头下地劳作。
身边作伴的,只有夫家那条忠实的大黄狗。
虽然有财总是淡淡的,却也不怎么难为宛兰。只是刚进门那几年,婆母立威,公公嫌弃,妹妹们挤兑,宛兰又苦又累,田里活计忙完,回来做饭洗锅不说,晚晚还要给婆母洗脚,捶背,捏肩。手轻了说拖懒,手重了说心里有怨恨,虽然不似后娘抬手就打,抬脚就踹,眉梢眼底受到的憋屈,无人可诉,唯有月亮知道罢了。
婚后数年,耳鬓斯磨,宛兰的坚韧、善良、体贴渐渐打动了有财,有财觉得宛兰不是那么令人讨厌,甚至那只瞎了的眼睛看上去,也仿佛顺眼多了。
连着几年,宛兰给夫家添了两个大胖小子,三个大小姑子又嫁了两个,出嫁回门的两个大姑子,体会到为人媳妇的不易,每每回家,对宛兰和气了不少。
婆母也渐渐对宛兰态度和缓,晚上也不用宛兰洗脚捏背了,日日叮嘱宛兰,照顾好有财,带好两个孙儿。
如今只有这个婆母最宠爱的小姑子,日日盯着宛兰,时时等着捏错儿。
三妞见大哥居然帮着宛兰说话,又气又急,望着母亲叫:“娘,你看大哥,娶了媳妇忘了娘,现在娘还没开口,大哥就帮大嫂。”
“好了,三妞,”宛兰婆母瞪了一眼有财,又安慰三妞,“借他个胆子他也不敢。三妞回屋梳梳你那头,昨天刚叫你二叔给你进城带的头油,在娘床头簸箩里,你去拿吧。”
哄走了三妞,回头没看宛兰,笳一口菜,淡淡道:“不过是个妹子出嫁,又不是兄弟娶媳妇,用不着歇歇蛰蛰的当个事儿。有财媳妇又有身子了,不益外出,有财你去托二叔跟李庄说一声吧,再说小二子还小,两三岁的娃娃,哪能一时离了娘?这点事儿都闹不明白,白吃那么多盐。啥时候能让你娘省省心,一天到晚为你爷几个不完的心,来一个也不中用,丢了扫帚拎簸箕,没脚蟹一样。”
宛兰张了张口,几年没回家了,虽然恨死了婶,怨苦了爹,可是宛珍宛平几个姐弟,日思夜想,牵肠挂肚。好容易有这样的借口这样的机会,婆婆又是这个态度,有心争一下,又怕惹恼了婆婆,不打人也不骂人,躺在床上不饮不食,不睁眼不说话,就能吓得一家人跪在床前求饶,那会儿就不仅是公公打骂,大小姑子打骂,婆婆娘家村里的舅爷们也会上门兴师问罪,不是宛兰能吃罪起的。
有财见宛兰一脸犹疑神色,怕她惹了母亲挨训,连忙丢了个眼色给宛兰,接口笑道:
“娘说的是,俺也是这样说哩。宛兰自己也知道小二子丢不开手,不会去的。”
“懂事就好,就怕不是真懂事。”婆母平静着放下碗,扭身回屋。
宛珍新婚时,望酸了眼睛,也没盼来姐姐宛兰。回门那天,宛珍想顺道拐去赵庄看看姐姐,又怕惹恼了宛兰婆婆,给宛兰添烦恼,宛田也劝宛珍,大喜的日子,别自寻烦恼了。
此时大伯娘提起姐姐,宛珍望着远处老宅出神,仿佛又看见姐姐趁着月色,偷偷洗衣晾在院里,仿佛看见黎明的晨曦里,姐姐带着自己拉着红薯片子去下细粉,仿佛看见扑在母亲坟头痛哭的姐姐……
大伯娘拉着宛珍的手,遥想宛珍娘的好,宛珍爹的臭脾气,诉说宛珍宛兰小时候,自己如何心疼,说到最后,又劝道:
“三姑娘,你如今是好了,寻(嫁的意思,阜阳方言)了这么个知冷知热,又一表人才的丈夫,这辈子算是擎(方言:就)等着享福了。可是咱们做人啊,不能光往前看,也得往后瞧瞧不是?你婶子再不好,也是拉拨大你的人,你结婚她没去,是她不好意思,是她有愧,你今天回门要是不去看看她,人家会说你三姑娘不懂事。再怎么说,她是你爹的跟前人不是?咱也得前人撒土,迷了后人的眼不是?”
婚后在城里住了三天,对宛珍来说,象是新打开了一片天,拥有了新的生活,日子的滋润,也使宛珍的心里淡没了仇恨。
宛珍一诺无辞。
找忆亭来商量一下,忆亭虽然因为宛珍受过的苦,厌恶这个婶,但是考虑到以后打交道毕竟少到于无,就看一眼也无妨,倒还让村中人看看宛珍的大度与不计前嫌的好脾气。遂一口答应,陪着宛珍去了婶家。
没想到人到末路,也会知道自我憎恶。
婶没有出来,站在紧闭的西屋内,隔着窗子望见宛珍在一群乡人的簇拥下推门进院,一身簇新的新衣服,两大辫子乌黑光亮,衬着一张瓜子小脸,眉目清秀,容光焕发,身旁跟着一位戴眼镜的青年,也是神清气爽,一表人才,更加的烦恼与矛盾。
族里的婶婶大娘们高声叫:“他婶啊,孩子回门来看你了!快开门!哪能把个娇客(方言:新女婿)搁院子里坐着?”
忆亭望望紧闭的屋门,笑了笑,伸手携了宛珍,神态悠闲地满院子打量宛珍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地方。
婶还是没有开门,也不说话。
宛珍拿来院子里的木桩、小板凳,给族里的婶婶大娘们坐,陪着她们又聊了一会天,看看天色,再转头瞧瞧依然紧闭的门,不禁望着忆亭忧然于色。
“没关系,俺们来过了,理尽到了,见与不见,随她便吧。”忆亭笑着安慰宛珍。
那天,婶最终没有开门,宛珍隔门放下礼物,跟婶谢了养育之恩,携了忆亭的手,登车返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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