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伤痕累累的活死人,对他如是说。
陆云亭心中大恸,猛地咬住了下唇。待要再说些什么,已经被带到了谷怀虚面前。鬼师的眼眸里没了神采,濒死之时,更混沌得像一双发黄的鱼珠子。他慢悠悠看了看师兄弟两人,嘿了一声,叹道:“早知今日,我当初便不该听了卫森的主意,把你做成活偶。”
蒋子骞道:“天理循环。”
鬼师摇了摇头,又叹道:“哪有什么天理,是我输了罢了。啧,观潮老人,寒江钓叟。我与他好了一时,又争了一世。任他早算计晚算计,终归是一场空。”
说罢,闭了双眼,溘然长逝。
日影悠悠,映着白莹莹的雪光,映在那具苍老的破落的尸体上。陆云亭怔怔地,忽道:“师父没给他蛊王,其实是为了他好。活人饲蛊,哪是什么轻松的事情。”
哑奴没有说话,只碰了碰他冰冰凉凉的脸颊。
“我们将他扔下去吧。”陆云亭道。
“好。”
陆云亭慢慢地想了想,又道:“罢了,不急,让他在这儿多晒晒。我……我还没与师兄叙旧。”
师兄站在他面前,温柔地摸了摸他的眼睛,一如多年前的那个夜晚。
但什么都不一样了。
陆云亭又哽咽起来,垂下眼眸怃然道:“师兄才受苦了。”
第32章
当年九叹峰上本有三间小屋,一间唐苍木住,一间蒋子骞与陆云亭一起挤挤,还有一间留着给谷怀虚。最后一间屋子虽然常年空着,但从未蒙尘。架子上摆着木雕木偶,俱是谷怀虚小时候用过的物件。唐苍木将两个小徒弟盯得很紧,不许他们随意拿屋里的玩意儿,还要时时清洁,以免落了灰。
如今再从门前路过,满目都是破败的景象。窗上糊的纸已经黑了,木门上勾着细细的蛛网,显然已经多年没人来过。陆云亭与蒋子骞自然也没心境去推门看一眼。就连驻足,也嫌耽误时间。
默默走过之后,陆云亭道:“我过两天将它烧了吧,师兄意下如何?”
蒋子骞道:“师弟决定就好。”
那便定了下来。
前头的屋子是他们幼时的住所。起初是一张木床,同榻而睡,抵足而眠。后来大一些了,木床再躺不下两个人。于是唐苍木又去劈了一块楠木,新做了一张床给蒋子骞。他也曾打算过再造一间屋子,但陆云亭死乞白赖地缠着,就要跟师兄住一起。因为九叹峰高,除了七八月稍热,其他时候都冷。两个人住在一块儿,总比一个人孤零零的要来的暖和。
陆云亭站在门边,恍惚了一瞬。
门上尽是簌簌的灰。蒋子骞替他把门推开,拨着蛛网,走了进来。陆云亭忽然在身后开口,声音静静地在房里回荡:“师兄,想到他曾经那样对你,我就恨得不行。”
蒋子骞站在桌前,慢慢地推开长了锈的窗户。陆云亭低声道:“可再想一想,我……我对你也糟糕极了。从小便顽劣,就会差遣你为我做这做那。不学无术,还连累你为卫森所制。再后来,我找到了你,却没有认出你,反而……”
阳光与细雪一同飘了进来。
蒋子骞在光里回头,脸颊上的伤疤历历可辨。
他道:“师父亦是被我亲手害死。”
陆云亭晃了晃,苍白着面孔道:“那是鬼师——”
“可我心里有愧。”蒋子骞道,“卫森用我来逼你跳了崖,又让我犯下弑师的大罪。我以为你们都不在世上了,所以总是在悔恨——若我能早一些醒来,早一些脱离他们的掌控。或者我能和你们一起去了——”
陆云亭一瘸一拐地走来,亲住他带着疤痕的唇,把剩下的话都堵在了这个吻里。
他吻着师兄、哑奴、蒋子骞,吻着一个饱经风霜的遍体凌伤的魂灵。
很久,才依依不舍地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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