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执壶添茶,叶细如针,茸色淡黄。银泉坠落,水雾升腾。浅而薄的水气弥散在午后慵懒的阳光中,相对的兄弟二人静静的注视着黑漆桌面上那莹白绘素梅的瓷盏.

沸水入盏,芽叶竖悬,继而徐徐沉落,复再升再沉,三升三落。清高、幽淡的茶香渐渐浮出,汤色转黄,澈如初始。双手托盏,程澜将冲好的茶置于程澈面前,淡淡的开口道:“虽非‘贡尖’,却也算是今年秋茶里君山茶中的上品,倒还喝得。尝尝吧。”

程澜音低若微,然四下无声,程澈听来就如眼前初沏的茶,有种温暖的味道。他有多久喝过这君山银针,又有多少年不曾喝过大哥亲手沏的茶了?举盏轻啜,确是好茶,唇齿间俱是记忆中熟悉的味道,自那日以来的第一丝笑意不觉浮现在嘴角。

“好茶……果然是好茶……”程澈呐呐的赞道,其实他心里想赞的又何止是茶。大哥冲茶的手艺自小就是家里最出色的。十几岁时冲出的茶就能够让家里的老师傅饮得直竖大拇指。

“这还是前几日沁然那丫头带回来的。说是……咳咳……说是跑了七八家才淘了来的。正好让你赶上了。说起来从小家里也就你们俩独爱这君山银针。”程澜抿了口茶压住咳声,欣然望着程澈。

“大哥……这么多年了……你……居然还记得……”程澈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一句话说道句尾,声音竟是有些哽咽,眼角、鼻端都隐隐涌上了阵阵酸意,低头又喝了口茶,再抬头时眼中竟已是一片朦胧。眼见着二哥走的时候他都没落泪,然而此刻他有些抑制不住,也不想去抑制……

犹记年少时,老宅的堂屋里,三人围坐桌前,龙井、碧螺春还有这君山茶的香气若混若离,少年们笑声响亮、眼眸清澈。父亲抱了小妹进来,挨个儿尝过他们泡的茶,好的赏块儿糖,不好的就在屁股上不轻不重的拍上一下。光y"/如驹,物是人非。童年的美好时光一去不返却永难忘怀。可是……二哥已经往生,大哥也不复那时的强健,岁月为何如此残酷?

“瞧你说的。这是……一辈子都忘不了、也不该忘的事儿。茶虽不是吃食,不能耐饥解饿。然只要人还有那份爱茶、饮茶的心,无论多难的处境,就都不会失了心气儿。多难的坎儿也就都能跨得过去。”双目相对,程澜缓缓道来,眼中竟也有了湿意。

这话,程澈不是第一次听到,其实他已经不记得自己到底听过多少次了。这是父亲最爱说的一段话,从小到大,他听父亲说过许多许多遍。如今父亲病卧在床,听到大哥沙哑低浅的说着这段话,他觉得自己的心被一只小小的手触动着,既痛又暖,既伤又喜,说不出的杂糅着,交织成一颗颗泪珠,坠在茶盏中。年少时喝茶,只尝到其中的清甜、甘醇,就此爱上。长大后,才品出了其中的苦与涩。茶之百味,确如人生。

止不住泪,程澈干脆放下茶盏,静静哭了一会儿。程澜也不说话,静静的喝着自己的茶。程澈再抬起头时,心中像是放下了沉重的包袱,来之前的犹豫与担心似乎都烟消云散了。他面前的还是那个大哥啊!那个无论他想要什么,都会答应他的大哥。他还有什么课担心的呢。

“去见见他吧。他……怕是也没有几到底是杀给他看的。想要就这样让他崩溃?那也真是想得太出这样的话。这个她守了一生的秘密居然在最后的关头漏了馅儿,不,不可能!当年相关的人都走得走,死的死,不应该有人知道的啊!?她突然间意识到自己的危险处境,她的钱,她的银子金子……似乎正在离她越来越远。不,不可以!

“老……老爷……不,不是的……我……我没有……”苏锦绣急切的争辩着,一脸的慌乱无措,那样子像极了一个不会浮水的人失却了最后一g"/救命的浮草……

程澜却也听得惊讶。如果他指的十年前的事是那场火灾,那这话意味着他知道的什么。但他是怎么在病床上突然知道了的?“祁家的小子?”程澜的眉头皱了起来。难道说……

当年在火场上他曾经见过一块苏锦绣的丝巾,他也一直认定那场大火与这个女人脱不了关系,但是一条丝巾又能说明什么呢?何况还是一条只有他一人见过的丝巾。当他被砸昏迷后,那条丝巾估计就消失在火舌下了。于是,没有人相信他无凭无据的猜测。他的母亲就那样不明不白的去了。而他也失去了往日的一切。

“擦干眼泪出去!”程远阳厉声说道。苏锦绣哭哭啼啼的抹着眼泪扭着腰走了出去,屋内有恢复了安静。

程澜此时先开了口:“齐法的。

程远阳也不勉强,多少年了,他知道勉强也勉强不来的。一杯茶见了底,程远阳沉声道:“我原以为渊儿他什么都不若你好,只一点你不如他。”

程远阳的话头从程渊起,程澜神色一黯,没有应声,静静的听下去。

“他不如你重情。你太重情,尤其是女人的情。这是为商者的大忌!之前的秦婉贞,现在的沈佳人,每一个给你带来的都只有灾祸。所以我娶了秦婉贞,我供沈佳人吃穿不愁却禁止她接近你,但是……人算不如,千金散尽的痛楚并不是来自于自己的一无所有,而是一种失落,一种不甘,一种输了但却无法扳回一局的无力。

“你是不是觉得这点儿东西都不值得一托付?你一定在心里嘲笑着我吧。”程远阳突然说了这样一句话。

程澜记得自己当时什么都没有说,他太了解那个人,他不需要安慰的空言,何况他也真的是有在心里笑,但那是一种苦涩的笑,在那一瞬,他为他惋惜,甚至心里冒出了一个声音说着“我会帮你完成一切,放心吧。”

下一瞬,程澜略有些懊恼的转开了视线,但他瞬间的心事却已经透过眼神,全都看在了程远阳的眼中。程远阳面不改色,但心中却释然了,是的,他还有这个儿子,这个让他又爱又恨的儿子。他的信心瞬间又回来了,他相信他的儿子定然会比祁清鼎的那个小子更胜一筹。虽然那小子身上有股子让他喜欢的冷冽与狠劲儿,但他此刻却是一点儿都不怕了。

他眼前的这个儿子,就像一杯茶,温雅清润但骨子里却藏着凛冽的苦与涩,也许他不若祁家那小子心狠手辣,冽的像是东北的烧刀子,一口下去喉咙火辣辣的烧着直烧到胃里、心里。而然烧刀子醉过了也就没了。碧螺春的苦与涩却是久冲不退,复泡犹在。如果他死后还能看得到这人间,他倒是真想看看他这个儿子和祁家那小子的斗法。只是估计他得下地狱,怕是没这个机会了。可惜了!

程澜一杯接一杯的喝茶,就像是在喝酒。各式的契约、书证摊了一桌子,却是怎么看,都是少的可怜。程澜狭长的眼中也似乎染上了一丝醉意,满蕴了悲凄与苍凉又似乎闪动着星火般灼热的渴望与兴奋。

程澈进屋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双眼。看的他愣在了原地,倒是程澜先开了口。

“他……走了。”程澜在秦中去开门的时候,就已经约莫猜到了几分,等看到进来的正是程澈,这猜测也就落实了。所以他的这句话不像是提问倒像是陈述了一个事实。程澈凄惶的脸是雪样的白里透着青,一脸的憔悴,一看就知他的疲惫已经入了骨。

“坐下喝杯茶吧,暖暖身。”程澜的神色在看到程澈点头的一瞬茫然之后,又变回了往日的平静,淡淡的招呼程澈落座。

程澈似是没了意识一般,茫然的坐下。他匆匆赶来,娘亲哀戚的恸哭一直回响在他的耳边,口干之感早已让他抛在了脑后。但此刻被自家大哥这么安静的一说,他倒是顿时觉得喉咙渴得生疼。抓起茶碗仰头饮尽,眼却蓦地睁大了。这茶……是铁观音?!

“这些……”程澈注意到桌面上凌乱的纸张,心里像是想到了什么。

“恩,全在这儿了。没有被人偷了去,都在我这儿。”程澜意有所指,但声音依旧温和。

程澈脸色一赧,不好意思的垂了头。他是来通知大哥父亲离世的消息的,但是却也是被自己母亲哭嚷着逼来的。母亲似是知道父亲放家产的地方,直嚷着定是大哥偷走了家产。他挣不过疯狂到神智迷乱的母亲,只得先赶来了这里。但看到这些劳神之物的时候,他却是只觉得心里一松。父亲还是选择了大哥,真好。他不爱这些东西,恨不得躲得远远,只是他不愿在大哥瘦弱的肩上再多加负担,但是此刻看大哥的神色倒是并无不愿,他突然安心了,也许这对大哥来说也会是一个新的甚至是好的开始。

“对不起,大哥——我没有那个意思,是……”程澈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明白的。你让她放心,只要不惹事,我保证她的后半辈子会衣食无忧的。”程澜摇了摇头,了然的笑着道,没有丝毫的责怪之意。话说道这份上,程澈心里是感激的,毕竟自己的母亲和大娘当年的事,他也并不是一无所知,大哥今日能如此保证,已是待母亲不薄了。

他感激的看着程澜,好半不清分不干净。如今人走了,他心里也是觉得空落落的,很有些怅然。

沈佳人听了父亲的话也是一愣,她也没想到会这么早。生死之事,还真是无常。回想起在程家时的一幕幕,佳人的心中悲伤之感渐浓。

“你去看看吧。怎么说也是……”沈易也似是很有感触,对女儿说道。

沈佳人闻言猛一抬头,心道看来不用偷偷//了。那她的准备岂不是……哎,也罢。可以去就好。她应了一声,埋头迅速的喝完了粥,起身回屋准备。

佳人想了想,还是换上了昨天准备好的那一身行头。黑色的西装外面罩了大领的风衣,黑呢的软顶礼帽,小小的圆片墨镜……当她把头发全部掖进帽子,带上眼镜的时候,镜子里出现了一个在上海滩街头最常见的男子。佳人的身材在女子里算是很高,扮起男子来也更方便,她觉得现在估计就是程澜见了也认不出她的。

佳人满意的笑了笑,她不想惹麻烦。毕竟程家现在把她当做扫帚星的人不少。况且现在应该是程澈再当家吧,她可不想给他惹麻烦。沈易看到女儿的打扮吃了一惊,却也没说什么,只是塞了个纸包进她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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