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是这个家中,还没什么人敢在他面前刻意玩笑。
迪兰的笑,渐渐收敛了去,凝神屏息在一旁不做声。
厉怀璧这才动了一下手中的棋,走了一步。
姨奶奶哼了一声:“这半日才走这一步,你也真是越发的谨慎了。”
厉怀璧面上淡淡的,也不见平日过高的气势,却也不见多少敬重,只是平平淡淡的客气:“太爷爷当年教导,棋局如商战,纵观全局,落子无悔,下之前,理应谨慎。”
姨奶奶过来一只军,踢开他一匹马:“你的胸中丘壑,只怕乱了章法,你太爷爷有让你一心二用的么?”
她慢悠悠取过一旁小案几上的茶,“你选的女人如果连这点事都顾不好,那也就不配进这个门,好好儿陪老婆子下几天棋,我们还是慢慢看吧。”
第四十五章心思难料
坐在出租车里的徐妙和梅芯两个人都没有说话,长久沉默着,车子在琉璃碧瓦一般的S市夜景中行驶,滑过车窗的灯影像一道道的流星,璀璨,却也恍迷。
S市的夜景是美丽的,她像是一颗东方明珠,人说它像娉婷的少女,又说她像妩媚的少妇,总之,她魅惑且妖娆,变幻且多姿。
梅芯以往从来也没有过多觉得,自己是这一座城市里的一员,她仅仅是匆忙中的过客,沧海中的一粒,与大多数芸芸众生一样,甚至连这座城市的点缀也算不上的。
可是当那座傲然矗立在夜景中如琉璃水晶的殿堂一样的大楼近在咫尺时,梅芯的目光却不由自主的追随着过去,有一种缱绻的意味,在心口淡淡缠绵。
那儿有她落脚的家。
尽管此刻她知道,那个男人此刻并不在里面,可是她却开始渐渐有种归心似箭的感觉,下了班以后,她总是会不再徘徊于食堂和科室,这在以前的工作里是不同的,以往她总是会想尽办法在单位里磨蹭着,很多时候科室里就她做事最细致,最精益求精,其实她是知道的,这些,不过是想给自己一个晚一些回去的理由。
偌大的城市,熙熙攘攘的人群,她总有一种无可归宿的感觉,周怀杰的暴力,家的冷漠,以及生命中的空茫,都让她无法找到一个根。
她被迫跟了厉怀璧以后,也曾经有这样一段日子,可是自从男人用他独有的强势在她的生活里无时无刻打下了印记的时候,梅芯在不知不觉间,开始向往那个家。
向往下班回家时那一栋楼里某一处的明灯,向往那宽敞明亮的房间里有一个宽阔厚实的背影,向往在透明铮亮的厨房里洗手羹汤后,同那个男人静静安坐,无声用饭时的恬静。
那是她以为这一辈子都已经无缘了的祥和。
也不知那个男人此刻好不好。
她漫不经心的想着,遥望着远处的阑珊灯火,嘴角不经意的噘着一丝弧度,出租车明亮的玻璃上倒影着一个清冷面庞的女人,她的眉目是冷漠的,眼神是遥远的,只是神情,却有一种淡淡哀婉的忧伤畅怀。
徐妙冷眼看了会,视线也从那窗户口看出去,一片黑暗中灯火琉璃,恍若天境,这里是大都市最繁华热闹的区域,世界上所有的钢筋水泥城,都有着这一种晶莹碧玉般的华丽。
看不出有什么不同来。
没来由又有些浮躁,伸手想去掏烟,可是翻了半天想起来自己是被这个女人强拉出来的,东西都拉在外头了,不由推了推跟雕像似的女人:“有烟不?”
梅芯闻声回头看了眼女孩,低下头在自己包里头翻找了会,拿出烟来递过去,徐妙接在手里头,也不急着掏,先翻了翻说:“Sobranie?品味不错嘛。”
梅芯不知道她什么意思,只是回答了句:“这是厉先生给的。”
梅芯在外从来都以厉先生来称呼厉怀璧,这似乎是厉怀璧在外头的一个恭称,有一段时间梅芯的烟瘾有些大,自从厉怀璧发现她有这习惯后,平日里对她吸烟都是有所控制,烟也换了一种比较淡的口味,闻着没有原先的冲。
梅芯倒是不挑嘴,她大概也不会知道这烟虽然没有她原先那款davidoff的昂贵,却是一款能护嗓的,厉怀璧虽然不反对女士吸烟,却也尽最大程度约束着梅芯。
徐妙眨了眨眼,从那印着金色飞鹰的绿色烟盒里抽出一根来,熟练点上,深深吸了口,袅袅烟丝下,一双眼变得有些迷离,没来由冒出一句:“他可真是护着你。”
梅芯有些茫然,只是她一向不擅长和人打交道,也就干脆不搭话,扭头继续看窗外,车子里再一次变得寂静。
出租车自然比不上厉家的私家车,安静中无可避免听得到车子的马达格外清晰,司机为了打发沉闷,开了车载音响,反复的放着是一首老歌,梅艳芳的《女人花》。
我有花一朵
种在我心中
含苞待放意幽幽
朝朝与暮暮
我切切地等候
有心的人来入梦……
调益发的哀婉,醇厚的味道同这个城市有一种别样的契合,梅芯眯了眯眼,也不知是那音乐,还是单调悠远的歌曲反反复复放,让她有了一种昏然欲睡的感觉,不知,梦中是否会有人来入梦。
车子突然顿了下,把梅芯震了下,从朦胧里新过来,前方十字路口一盏红灯亮着,梅芯包里的手机也在同时响了起来。
打破了车子里别样的沉凝,梅芯看了眼不知沉浸在了何种心思里的徐妙,那一簇红明灭着,燃烧的安静,这小姑娘此刻也有一种别样的沉静。
她也不知说什么,只是从包里将响得有些不耐烦似的手机掏出来,一看屏幕,不由抿了抿嘴,摁开,就听到那头咋呼一声:“姐,说好今晚上上网的,大半天没看你上线,那老男人又怎么你了?”
这手机音质甚好,那头梅宝咋咋呼呼也没个遮拦,梅芯有些个尴尬,将手机凑近了拢着手轻声道:“没,我还没回家,对不起,我把这事给忘了,马上就到了,到了我就找你,先挂了吧,长途老贵的。”
“我说老姐,你堕落了哦,是不是那个老男人又教唆你啥了?猪脑子,可别人家说什么就信啦,也好歹动动脑子嚜,我怎么有你这么个笨姐姐,蠢死了,你可别被卖了都不知道啊,好歹顶住几个月,回头我就放假了,我来看你。”
梅芯脑子里几乎可以描临得出,此刻自己这个宝贝弟弟漂亮精致脸蛋上一脸不耐烦的模样,却又心心念念挂念着自己,也亏了这孩子好本事,却是从来都不忘本的。
她笑了下,口吻变得宠溺柔和:“好,我知道了,小宝,你有好好吃饭没有?外头不比家里,别委屈自己,要求也别太高,要是不习惯,回来想吃什么姐姐做给你嗯。在外头可别乱发脾气。”
“知道了,你管好你自己吧,笨女人。”梅宝真不耐烦了,胡乱应了:“我和你说,你别什么都应着那老男人,做女人要懂得作,算了,要你撒娇比登天还难,反正你就是别太老实啦,那老男人有的是钱,你又不是他老婆你替他省什么钱啊,该花就要花,别客气,回头等他不要你了你也能攒点私房钱。”
梅芯嗯嗯的应着,眉眼越发的温和,冷不丁旁边凑过来张脸蛋,一股子淡淡烟草萦绕着薄荷香,突然道:“这谁家小孩啊,没得乱放屁。”
那头声音顿了下,立刻咋呼:“姐,你和谁在一起啊?”
梅芯还没来得及回答,徐妙将手机突然一把夺过来,对着屏幕吼了声:“你姑奶奶!我告诉你,表哥才不是老男人,你才是个没长毛的小屁孩,就你也想惦记我哥的钱,做梦吧你!”说罢一摁屏幕,也不管对方哇啦哇啦不知吼了什么,便将手机给挂了。
车子这时候一顿,彻底停了下来:“小姐,到了。”
手机这时候又一阵乌拉乌拉响,梅芯倒是挺想把它拿回来,奈何此刻这小丫头一脸阴沉,也不知谁惹了这位姑奶奶阴晴不定的性子,拉了门就往外走。
梅芯忙不迭将钱付出去,眼瞅着徐妙小巧个子一闪身就进了大厅里,急忙追了进去。
手机已经不响了,晚上的大楼底层静谧无人,只有壁灯还幽然亮着,她们坐着电梯一路上到顶层进了家门,就看到小丫头将那手机往沙发上一砸,气呼呼往屋子里跑。
闻声出来的林嫂一叠声说:“妙妙小姐,梅小姐,回来了?吃饭了没?哎……”眼瞅着徐妙头也不回进了自己房间,不由纳闷:“梅小姐,妙妙小姐怎么了这是?”
梅芯瞧了眼自己的手机,淡淡说了句:“我也不清楚。”
“哎,妙妙小姐就是爱闹点小脾气,梅小姐别介意啊,”林嫂也不在意,口吻倒是像平日习惯了徐妙的性子,只随口问:“这么晚了我想大概你们在外头吃了,所以没准备什么吃的,有一锅煲汤,您要不要来一碗,外头东西总是太油腻的。”
林嫂祖籍在广东,比较擅长煲汤,梅芯却觉得这会儿有些累,何况屋子里没有了男人在,突然觉得有些没力,意兴阑珊的,却又不太好意思拒绝:“我在外面和妙妙小姐吃饱了的,就不用了,谢谢您。”
林嫂倒也没多说:“那好,就不打搅您了,我去忙了。”
梅芯还有些不太习惯于家里多了个帮佣的,林嫂对她的客气,总有些透着疏离,梅芯也没有自讨没趣的意思,点点头,默然从沙发上拿起了手机,又默默的从转梯一路上去了。
林嫂在背后看着梅芯消失于走道的背影,脸上倒也没什么变化,只是将围在腰际的围兜取下来,仔细挂在厨房里,洗了手,这才来到外厅座机旁,拨了个号码拿起来,半晌听那头接通了,先是问了声好,“是我,阿林,嗯,一切都挺好的,表小姐嚒,还是那个小脾气啦,好,我会照看好她的。嗯,瞧见了呢,长得倒也真没什么出挑的唷,性子慢了些,对呀,比那些个是差远了呢,好好我知道老太太的意思的,我会仔细看着的,回头再详说,你也要多保重身体呀!”
第四十六章远帆之船
梅芯上了楼去,并没有直接睡觉,而是开了电脑点了QQ,没意外,这头同小宝的联络闪得和报警器似的,一点开来就是呼啦啦一片字,看上面的时间显示,每一句话都间隔极短,显见得是在极其激动下打出来的。
梅芯也没细看那些文字,只是点了个:“宝。”便打了过去。
那头很快滴滴作响,发过来大大一个怒容,然后视频要求发送了过来。
梅芯莞尔,点了接受,家里头这电脑可比外头网吧里好很多,这视频流畅得很,镜头里那张精致美丽的脸蛋果然一副气势熏天的模样。
“梅芯,刚才是谁啊,他鸟的敢和小爷这么说话,哪来的疯女人!”
梅芯拉了拉麦克风:“他的表妹,今天早上刚从大马过来的。”
梅宝沉默了下,一双好看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他丫的她们家就没好鸟,这女的啥意思?不会你还要负责照顾她吧,我告诉你梅芯,你没品也不能这么糟践啊,伺候男人不够还要伺候人家一家子!这女的听着就不是个好东西,你远着些她。”
梅芯只是静静看着屏幕上的梅宝,大概已经有几个月没见了,梅宝正是在长身体的时候,几个月便有一种天翻地覆的变化,更高,更壮实,也更漂亮了。
年轻的生命迸发这蓬勃的朝气,是梅芯这个饱经风霜的人所最羡慕的,也是最欣慰的,她的人生可以说一半是失败的,另一半,充满了变数,而这里头只有一点,是她唯一的骄傲。
那就是面前这个弟弟,她一手带大的弟弟,长成了一个大人了。
“在外头一个人还好么?”她问,伸手描临着屏幕,有些贪婪的看着弟弟,她生命里最牵挂的血缘。
说实话,梅芯对这个弟弟宠,是出于本能,也是一种寄托,她的人生晦涩的一点阳光都不见的时候,她也不是没有嫉妒过,或者说小小的嫉恨过这个弟弟,他的到来让自己彻底在家里沦为奴仆,可是弟弟那个小小软软的身体抱在手里时依依嗯嗯的噗嗤,她的心,就变得柔软得一塌糊涂。
这是一个新生命,在她手里一天天变这样,长得聪明伶俐,漂亮可爱,在他还走的蹒跚跌撞的时候,已经懂得把好吃的糖果藏起来单独给姐姐分享,在还没她屁股高的时候,已经会凶悍的同欺负她的村里孩子打架来保护自己的姐姐。
有了梅宝,村子里再没什么人敢轻易欺负她,家里父母也多半不太会数落她。
从某种意义来说,他们俩姐弟,是相依为命长大的。
梅宝在那头叽喳着,被梅芯这么一问,卡壳了下,挠挠脑袋瓜子,出去时还是金黄锃亮的发型,也不知怎么回事居然改回了规矩的黑发,不长,修剪得整整齐齐,倒是让他那张有些冲的精细脸蛋透出几分平和雅致来。
厉怀璧替他安排的学校是英伦的贵族学堂,一般人是进不去的,里头出来的精英更是遍布全世界,选择这样的学校,同样看得出厉怀璧对他的看重,而几个月不见,这种明显气质的改变,连迟钝如梅芯,也不得不说,厉怀璧对梅宝,是用心的。
“你弟弟我在哪能差了去!”梅宝有些得意的在那头说:“姐,你看我,结实了吧!”他展露了下自己胳膊上的二头肌,很有些洋洋得意,梅芯看得笑了下:“这学校选得是不错。”
梅宝右眉梢微微一挑,那是一种仿佛有些不服气的表情,梅芯看他长大,最了解这祖宗脾气,很显然他和厉怀璧的不对付并没有缓解。
她不太了解家里这俩个男人之间的暗潮涌动,不过梅宝这脾气,却是在厉怀璧面前收敛了很多,所以她其实蛮感激那个强势的男人的。
冲着这一点,她对厉怀璧的感官,也多少有了改观。
这个男人对她从来强势多过温和,可是这种强大却让她得益匪浅,梅芯不是一个真没心没肺的人,男人给予他过的一切,她都一一记在心里。
也想着尽力回报。
她没有很自以为的觉得,她和厉怀璧能走多远,像厉怀璧这样的男人,也不是她能肖想的,然而有时候她又会在这个男人强大的温柔面前恍惚,他对自己的好,究竟凭了什么?
她又何以为报?
“姐,姐!”梅宝在那头叫了几声:“你又走神哪爪哇国去了?!”小祖宗不耐的瞪了眼:“看着像发春了,我告诉你哦,你可别身体沦陷了,心也丢了,回头有你哭的,到时候我也救不了你!”
梅芯回神来,闻言嗔怪得看了眼:“你又乱说,好好儿读你的书,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话。”
梅宝大叫:“你看你你看你,脸都红了你还否认!你动心了?我就知道我不在,那混蛋肯定会把你骗到手的,嗨哟你说我怎么就没留一手呢,姐,你可千万别爱上他,这男人指不定有多少女人呢,就你那浆糊脑子,回头不给人吞了去?喏喏,刚才那个,什么表妹表姐的,指不定就是骗你的啦,姐姐,你可要顶住,千万别丧权辱国了!”
梅芯心中一动,捏了捏鼻梁,有些无奈道:“你这都学了什么呀,好了好了,不和你说了,这么晚了都,你那是凌晨吧,赶紧睡觉去,我回头再和你说,啊!”
说完就要挂,那头梅宝哇哇叫着:“姐,你可一定要记住我的话,还有,别跟那个女人牵扯啊,不行,过几天放假,我回来一趟,姐,你等我。”
梅芯没接茬,这孩子说一茬是一茬,她也没当回事,嗯了一声挂断了线,却有一瞬间有些怔忪。
梅宝童言无忌,在她面前什么顾忌都没有,可他的话,却像是一记巴掌,拍响了梅芯心头,好像戳破了什么东西一样,她呆滞的望着偌大的房间,那一张巨大的,显得有些空旷的床。
床头的灯,闪着平和的晕黄,柔和中带着一丝幽然,床上整整齐齐铺陈着精美的花纹被子,那花纹一卷又一卷的,就像海潮,又像是漩涡,激流深处,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梅芯突然有些忐忑和惶急,她慌张的抛开手里的鼠标,也顾不得关,猛地推开床罩,一骨碌钻进去,劈头盖脑罩住自己,面前顿时一片黑暗。
她小的时候,那个时候弟弟没有出生,家中气氛总是低迷的,有时候被父母打骂过,心里头难过,没有地方发泄,只有深夜,是她的朋友,她缩在自己小小的板床上,用被子卷裹起来自己单薄的身体,然后一片的黑暗,寂静,安详,没有喝骂,也不会有板子。
那是她唯一可以躲藏的地方。
这种习惯一直跟着她,后来被周怀杰暴力的那段日子,同样只有夜幕降临,夜深人静处,她才能够得到一会儿的安全和宁静。
她像是一只受伤的小动物,舔舐伤口,规避于角落。
也只有厉怀璧曾经不由分说的在光天化日下,撕扯开她的伤口,任它暴露流脓,结痂。
她其实应该厌恶这种强势的,她习惯了躲藏在黑暗里静静舔舐,自欺自艾,始终觉得这是很私密的,然而有一双手臂令她挣扎无果,鲜血淋漓的伤痛和被暴露出来的愤怒,都已经像一场风暴,带着泥沙倾泻裹挟而去,留下碧蓝的天空,还有一份从未有过的宁静。
这种感觉是奇特的,梅芯觉得陌生,她有时候不太敢去想那后背的意义,只是生活教导给她随波逐流的活着,尽管那个男人从来也不和她明说,那她也就揣着明白装糊涂。
可是梅宝几句话像是点醒了什么,这种明白让她感到惧怕,生活已经给了她太多的磨难,也给了她不愿意去相信有所谓好运存在的可能,所以她宁愿去想那些糟糕的,可能的伤害。
也不愿意去弄明白男人,甚至是自己的心思。
一旦那东西捅破了,梅芯觉得如今好不容易平静的生活就会倾覆,天翻了,她又该何去何从?
她在这床上翻来覆去的翻滚,几个月来头一回又难以入眠,自打男人进了这个房间,她已经好久没有单独一个人睡着了,习惯是那么的可怕,只不过头一夜,梅芯突然就开始怀念那双强而有力的臂膀,它比脑袋底下的枕头坚韧,却也能给人无比的安全感。
她又有一种淡淡的哀伤,如果有一天,她会失去这双手臂给予她的天地,她还能再一次走在天地之下苍茫而孤独的活着么?
她就在这种患得患失里,也不知辗转到了何时,才终于昏沉沉睡过去,却并不知道,在隔着千里外的另一边,也有一个人,共着一轮淡淡的上弦月色,微风拂过,东南亚的雨季带着暖湿的气息,静静坐在屋外藤椅上,脑子里转的,却正是一张并不美丽,总会用一双迷茫中透着冷漠的眼注视他,微凉的小手,握在他干燥厚实的大掌力,平白让他会生出几分怜惜。
“梅芯。”他轻轻念叨了这个名字,犀利的五官在蔚蓝月色下因为呢喃而柔和了几分,深邃漆黑的眼眸有一种平静的广袤的,却又缱绻而层层叠叠的涟漪,看着那一轮月,翘起唇畔,微微笑了一下。
且再等一等,总会有那一汪孤舟停泊的港湾,他是堤岸,她是那远帆的船。
第四十七章卑微倔强
梅芯醒来的时候有一点点怔忪,今日是周末,她不用去上班,然而一周的生物钟总是会在准点把她催醒,比任何闹钟都要准点。
有淡淡一缕光从没有被拉紧的窗户的天鹅绒帘子外透过来,提示外头此刻已经泛白,地处高层,寂静的听不到一丝喧嚣。
梅芯觉得连心,都有一瞬间的空虚,如同这空中楼阁的悬空。
男人不在,弟弟也不在,家务有人做,她又觉得似乎没有什么是需要她的。
这种空虚感曾经一度围绕她许久,只是后来被某人强势的打破了,她也没功夫去期期艾艾,很多东西她要学,很多事她要做,厉怀璧经常会带她去出席一些宴会,并不需要她如何应酬,却总是不给她再有功夫细想琢磨的时间。
有时候,人的苦痛,都是没事自己闲出来的。
男人昨日突然的离开,仿佛抽离了什么东西,让梅芯直到夜半阑珊,才突然意识到这种空虚,和徐妙在一起时被她毫不掩饰的话语时不时刺着,回来又被弟弟梅宝几句话戳破心思,空阔的房间给了她反复思索琢磨的自由,可是到底,她也没能琢磨出来一些什么。
然而时光是不会因为人的意志而闲置不动的,无论你苦痛,快乐,或则说是忧伤,时光依旧会荏苒而过。
夜晚终究还是会过去,太阳照常都会升起。
梅芯在床上仰望着头顶精美的吊顶花纹发了会呆,门口有人轻轻敲了下门:“梅小姐,你醒了么?”
梅芯这才回过神来,忙拗起身:“嗯,我起来了。”
林嫂在外头言语淡然却又依旧恭顺:“对不起打搅了,只是在老宅,老太太老爷同少爷和小姐们都是这个点起来吃饭的,所以我已经把早餐做好了,您下来就可以用了。”
梅芯愣了愣,这才醒过神来林嫂这是在提醒自己该起床了,她对这个被厉怀璧从大马遣过来的老仆人有一种畏惧,诚然林芳不是没有教导过她,无论她面对着谁,无论心中是否畏惧,她所要表现出来的,只需要是一种淡漠。
只是她仅仅学会了皮毛,很多时候内心,依然充满了惶惑,就像这个老妇人,她有一种按着大家族老规矩严格调教出来的恭敬,一丝不苟的做派,这让梅芯总是会从她的眼神里感觉到一种蔑然。
梅芯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能让人家对自己客气的,所以林嫂的恭敬,在她看来无非是看在厉怀璧面子上,没有了厉怀璧,恐怕她什么也不是。
她从小都是在这样的情感里长大的,太熟悉这种感觉,要不说宰相门前七品官,像厉怀璧这样的人物,即便是下人,那恐怕也比自己这样升斗小民要见识广阔做派高傲些。
所以林嫂外头一说话,梅芯没来由紧张了下,忙不迭应了一声:“嗯,好的,麻烦您了。”
外头没有再出声,只有脚步离去的声音,梅芯微微叹了口气,也不好再赖在床上,下来匆匆洗漱了下,开门出去了。
从转角下去,就可以看到宽敞明亮的白色餐厅沐浴着阳光下,玻璃面的餐桌闪着剔透光泽,上头热气腾腾已经摆放好了各种早点,相当丰富。
看着梅芯走过来,林嫂恭恭敬敬道:“梅小姐早。”
梅芯小声应了:“早。”
林嫂仿佛没有瞧见她的局促,只是将餐桌拉开来示意她坐下,替她铺好了餐巾:“我不知道梅小姐的口味,所以按着老宅的规矩,中式西式的早点都做了一份,您看喜欢哪一种?”
梅芯扫了眼桌面上的粥,酱瓜,牛奶,土司,果酱,蛋,咖啡,以及其他一些有些眼生的水果等,有些咂舌于种类的吩咐,想象一大家子各种口味下大早上该有多么热闹,不由有些无所适从。
倒也不是对这些个吃的,却是对着一个干净利落的家仆恭恭敬敬站在身后一副伺候模样,让她有些不习惯,看了眼四周:“徐小姐呢?”
“妙妙小姐一大早就出去了,说是不回来用餐,中午您有什么特别吩咐么?”
“哦,没,没有。”梅芯低下头,捡了面前就近的一碗粥扒拉了口。
这偌大的房间此刻没有别人,安静的有些空寂,身后立着一个老人,梅芯一大早觉得胃有些堵,实在吃不下什么,可又觉得这时候起来走开实在是不妥当的,只能硬着头皮埋头数米粒。
冷不丁旁边林嫂开口:“梅小姐不吃点酱瓜么?那粥是淡的,酱瓜都是新鲜腌制的,很干净的,也很下饭。”
梅芯哎了一声,脸上有些发烧,默默夹了筷子小小的一颗宝塔菜,放嘴里,倒是很清口脆爽的,不由又夹了一筷子,就听林嫂道:“这些都是早年老太爷最爱吃的习惯,虽然出去了很多年,这道手艺,因为老太爷同老太太都喜欢,就一直保留着,几位老爷少爷们都已经不吃了的,不过大少爷说梅小姐可能喜欢,所以特意做了些。”
梅芯惊了下,抬头看了眼林嫂,后者面容寡淡的,瞧不出什么表情,但是口气却并不生硬,她的表情就像她的人一样,客气而有度,很难从外表看清楚她究竟是个什么意思,只听她声音不高不低的说:“大少爷早年陪着老太爷用饭,这些也都是吃惯了的,只是后来留洋去了许多年,就都改了,老太太常遗憾说小一辈的少爷小姐们都没一个随老太爷的,忘了本,难得梅小姐居然会喜欢。”
梅芯略有些呆滞的看着林嫂,她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的肠子,实在琢磨不透,林嫂同她说这些话的意思,她跟这位并不熟悉,甚至是陌生的,这样高门大户来的仆人总有种高高在上的味道,梅芯本着不深交的打算,原本是准备对她敬而远之的。
可是她有点没料想,林嫂今天的态度,似乎并没有预想的那么疏离,这让梅芯此刻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
可她一向不太擅长交际,这时候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应对,只含含糊糊嗯啊的应了声,手下的筷子却又不由得多夹了几筷子那鲜脆的酱菜。
林嫂看她吃着一碗粥不由见底了,便又说道:“这东西吃着鲜,不过也不好多吃,大少爷总说这些不养胃的,您要不喝点牛奶?热的。”
说着她把一杯热牛奶递近了些,送到她面前来,梅芯头回被人这么伺候着很局促,忙搁了筷子半起身来道谢:“啊,好的,谢谢您。”
林嫂略微顿了一下,默不作声把牛奶送进了梅芯的手里,看着梅芯喝了几口,又退了几步站到了她身后去。
等梅芯终于把一杯牛奶喝完,差不多她就觉得这回是真饱了,虽然平时她倒也没那么小胃口,不过此刻她无论如何也没法子再放开肚子吃下去,不得不说,大家族就是大家族,厉怀璧在,她吃饭就够受拘束的了,如今换了一个,也没好哪里去。
要不说怎么这样人家出来的吃穿用度都规规矩矩呢,身后总那么有个人盯着,你要想放开了,怕是难的。
她放下杯子,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干脆站起身来推开椅子,看她起身了,林嫂这才上来问:“梅小姐不吃了么?”
梅芯微微吐口气,摇头:“嗯,我吃好了。”
“那我就把东西都收拾了,今早上的报纸已经送来了,您要不要过去看会儿?”看林嫂要上来收拾碗筷,梅芯始终没法子大咧咧甩了手到一旁去看报纸,伸手过来要帮忙:“您吃了没?如果没吃坐下吃了再忙吧,这些我来。”
林嫂忙过来阻拦:“梅小姐别,这是我们下人做的事,您可别搭手。”
梅芯被她那有些严谨的表情弄得无措,手脚一时不知何处安放,林嫂看出她的慌乱,不由道:“梅小姐,收拾东西的事,是我的工作和本分,您用不着这么客气的,何况在厉家,主人吃的东西,也不是我们做下人可以吃的,我也已经吃过了,不过还是谢谢您关心。”
梅芯脸色有些发烧,讷讷不知该说什么,林嫂看她这般紧张,终是松了松脸皮,面上温和了些:“您是主人,我是仆人,这都是在厉家理所应当的规矩,您坐吧。”
梅芯不再说什么,退了几步走到客厅里,坐在沙发上头,将身体卷缩在靠背上,有些失神,林嫂边收拾东西边不经意打量会她,从桌子上拿了一杯鲜榨橙汁,走到她面前放在前头的茶几上:“梅小姐,您有什么吩咐尽管说,厉先生让我来就是服侍您的,您不必那么拘束。”
梅芯眼皮动了动,抬头望着对方,半晌,终于说:“我不是什么小姐,更不是主人,您太客气了。”
林嫂低着身子,有些居高临下的视觉完全能够看清楚梅芯,这个女人的脸普通而近乎平凡,然而一双眼,在古井无波中,也许是因为对着光,泛着清澈而纯净的涟漪。
那里面,仿佛有不仔细看发觉不出的暗潮,无声波澜着,有一种屈辱的倔强,像她这样在厉家看了多少风雨的人,才能发觉得到的,林嫂听到心里轻轻叹了声,这样的女人,也难怪大少爷会如此上心,也许,就是她那种纯粹吧。
完美的人看得多了,这样纯粹的卑微和倔强,却是难得。
给予这样一个女人天长地久的维护,也是一个男人最大的成就。
就是不知道,她能否承受得起。
她垂下眼皮,顿下身,顺手将沙发旁的薄毯子给她盖住膝盖,轻声道:“您已经在这个家了,就是主人,所以,梅小姐,您对我用不着敬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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