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了。”翁弘济却不伸手去拿。
掌柜的又道:“我家东主也是朱里出身。最讲究商业道德,最恨那些乱行乱做的。客官何不将事由原委说来听听,咱们也寻个公论。”
翁弘济心中暗道:公论?这世道哪里来的公论!他徐元佐都成圣人了,这还有王法么!还有公论么!
掌柜的见他面上阴晴变幻,心中暗道:看来此人真是有些故事。
翁弘济吐了口气,摇头道:“可惜此贼势大,没用的。”
掌柜的道:“天下还是大明的天下,王法总是在的。那人若是做生意的,客官又知道他的根底,大可去仲裁会告他。仲裁会若认定那人的确是坑蒙拐骗之辈。便会做出仲裁书,还您一个公道!”
翁弘济一愣:“什么仲裁会?”
掌柜的笑道:“这是我们唐行特有的,说穿了就是三老公断。不过里中老人不通商事,所以我家佐哥儿牵头。请了几位年高有德的老商贾出面,若是谁家有商务纠纷,便从这几位之中选出三人来,予以公断。”
大明律禁止越级上告,必须从最底层的县一级开始诉讼。然而按照大明司法惯例,直接上县衙告状也是不允许的。但凡有事首先得在乡里请老人过来公断。这个公断同于调解,不具有法律效力,但在司法实践中很为当事人所看重。
因为有这种因袭了两百年的司法传统在,徐元佐根本没有废什么口舌就推动了商事仲裁制度,成立了仲裁会,并且制定了仲裁规则。因为徐元佐的仲裁规则比较完善,看起来更加公正,所以很快就被商旅们所接受,大加赞赏。
翁弘济还真的考虑了一下是否状告徐元佐,终究还是理智地将这个念头驱逐出去。
“既然是老人公断,想来对势家也没什么用处。”翁弘济道。
别说老人公断,就是知县、知府,碰到大的势家又能如何?
那少年掌柜却不以为然,道:“仲裁虽然不能强制执行,但是《曲苑杂谭》里专门有一版,会将仲裁书公布出来。若是真有人坑蒙拐骗,给我华亭商家抹了黑,便会被其他商家排挤出去。经商嘛,信义二字岂能轻忽?”
翁弘济没想到还有这手,微微点了点头。大明地界上,无论做什么买卖,名声臭了自然就寸步难移。咦,《曲苑杂谭》……好耳熟的名字。
“那个《曲苑杂谭》不就是说些乐律之事的杂文小册子么……”翁弘济想起来了,自己在夏圩徐园听曲的时候,周围人议论起来都要借助这《曲苑杂谭》来壮声势。他也借来看了两眼,除了几个演义故事颇为有趣,其他乏善可陈。
“客官,《曲苑杂谭》还有副刊。上头登录的是商货物价之类,就跟水牌一样。仲裁会的仲裁书也登录在副刊。正刊都是些文人雅士消遣玩意,做生意的人更重要的是看副刊。”少年掌柜指点迷津道。
翁弘济道:“原来如此。”他刚说完,突然恍然大悟:这不就是左右了公断么!
这才是徐元佐真正的杀手锏吧!说不定他根本没有多少产业,纯粹是靠这个《曲苑杂谭》吹嘘起来的呢!
翁弘济当即道:“掌柜的,店里有这《曲苑杂谭》卖么!”
少年掌柜笑道:“客官,不是每天都送您屋里了吗?”
翁弘济在有家客栈住的是上等套房,一应服务都是最好的,自然也有报纸送到客房里。他脸上一红:自从上次在徐家园子看过之后,再没兴趣翻看了,根本没发现正刊里面还夹着副刊。他连忙告罪,三步并作两步,回到屋里去翻这《曲苑杂谭》。
果然如掌柜所言,副刊才是真正给生意人看的。上头有各种商货行价的价目,有各种渠道的消息,还有人预测商货价格的走势。虽然明确说了“未必可靠”,看起来还是让人颇为信服。
当天的报纸上没有仲裁会的文书,翁弘济又翻了前两日的,发现有一桩仲裁案,也就几行字,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隐约透露着官气。
翁弘济阖上报纸,躺倒在床,仔细梳理了一遍自己这些日子的所见所闻。他发现徐元佐一直在做的只有两件事:赚钱,造势。想这小子本是小商贩出身,竟然攀附上了徐家,又叫人误以为他是徐阶的孙子!虽然他没明说,却也不加辩解,这着实可恶!而这正是他经商赚钱的庇护伞,也是他造势造出来的东西。
要不要在《曲苑杂谭》上发文,将这贼厮的真面目揭露出来?
翁弘济心中闪过一道光亮:这绝对是个好主意啊!他既然靠造势越做越大,我便将他的势打掉!这岂不是釜底抽薪么!
翁弘济兴奋了半晌,可是转念又想道:虽然不知道《曲苑杂谭》是谁家办的,但既然在松江刊行,肯定跟徐家难脱干系。自己若是贸然借重《曲苑杂谭》,难免会打草惊蛇,倒叫徐元佐有了防备。
他拿起这报纸看了又看,还放在口鼻处嗅了嗅,心中盘算:无非就是纸墨和雕版的人工,我家也能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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