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白,易舟还会再回来的。”陆修远告诉他,“只不过今天有点事,我让他先回去处理。”
易白没回应他的话,想来是累了,身子歪靠在床柱上。
陆修远忙写:“你是想要睡觉吗?”
易白点点头。
陆修远将他脑袋上的白纱取下来,动作小心翼翼地扶着他躺到榻上,等看着易白睡熟了,陆修远才抽空吃饭垫垫肚子。
——
易舟回到丞相府,正巧易卓明从游廊上迎面而来,沉着脸问他,“又去哪儿野了,到处找你都找不着。”
“爹有事?”看到易卓明,易舟脑海里不由自主就浮现易白看不见听见也记不起来的可怜样子,胸腔里那个怒意啊,如同波涛一样翻滚着,可是他不能露出丁点的破绽来,只是唤易卓明的时候,在“爹”这个字眼上加重了语气,隐约带着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好在易卓明根本就没察觉到,只是被他这不咸不淡的态度给气到了,“我跟王爷说了,想在朝中替你谋个职位,赶明儿你就跟着我去看看。”
“我不去。”易舟毫不客气地拒绝。
易卓明皱眉,微怒,“这都多大人了,还一点本事都不见长,你想一辈子无所事事不成?”
易舟一声不吭,但脸上那种“你能拿我怎么样”的表情让易卓明很想一大嘴巴子抽过去。
“相爷。”这时,谢氏的声音从那头传来,走近了,一把推开易舟,“去去去,我有事儿和你爹说,你先回房。”
易舟看得出来,他娘是出来救场的,索性顺着台阶下,一溜烟回了自己院子。
易卓明对于谢氏此举很是不满,“你老是如此纵容他,好嘛,现在才二十出头,看不出什么来,等再过十年八年,你只管睁大眼睛瞧瞧清楚,你这个孽障儿子是怎么给你长脸的。”
“相爷,阿舟他最近已经在改了。”被易卓明这么吼,谢氏其实也挺怕的,可是为了儿子,她不能不出面挡一下,就算再混账,那好歹是自己亲生的,自然是能少说两句就少说两句,总不能每天都把亲儿子骂得狗血淋头不是,换了谁天天挨骂还能学好?
“哼!”易卓明相当生气,狠狠瞪了谢氏一眼,甩袖离去。
谢氏目送着易卓明走远,这才急急忙忙跑到易舟院子里。
被老子骂成这样,易舟还一副悠闲自在的样子,翘着腿躺在杏树下的摇椅上乘凉,嘴巴里哼哼唧唧地唱着小曲儿,一点事儿没有。
谢氏恨铁不成钢地瞅着他,“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在这哼曲儿?易舟啊易舟,我是该说你心大呢还是该说你愚不可及?”
易舟两手一摊,“娘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吧!”
“你!”谢氏气得冒烟,想到了什么,又暂且把怒火给压了下去,“阿舟,你听娘说,你爹看不惯你啊,就是因为最近几年你太皮了,要不这样,你早些去那头过文定把媳妇儿给娶回来,你爹一高兴,兴许就能对你改观了,往后你再收收性子,他一准儿疼你。”
易舟轻嗤,“爹喜欢的,不就是成天之乎者也挂在嘴边的书呆子么?我是个粗人,可变不成那样儿的,他要是喜欢,去外头收一个就是了,何苦来逼我,横竖他再动怒,我也不会成为他眼中的‘世家公子’。”
谢氏真恼了,“你非得气死我是不是?”
“娘,我不都答应娶媳妇儿了吗?不过是时间长短的问题而已,再说了,就你儿子我这皮相,哪怕一事无成,也有的是姑娘哭着喊着嫁过来,你慌什么?”
“啊呸!”谢氏狠狠啐了一口,“你那脸可真大。”
易舟眼珠子转了转,忽然直起身子来,神秘兮兮地对着谢氏道:“娘,我这几日又瞧中了一位姑娘,想等正妻过门后纳来做妾,最近一段时间我每天都得出去看她,要不,您给把把风,别把这事儿让我爹知道了?”
难得儿子会把心思花到这风月之事上来,谢氏心里其实是挺乐意的,只不过,“你说你,看中就看中吧,成天出去找人家做什么,我告诉你,你最好别胡来,丞相府可是高门大户,不允许妾于妻先前生下子嗣,这事儿要让你爹晓得了,我也保不了你。”
“哎呀娘,你想到哪儿去了,你儿子我到现在都还是童子身呢,我去找她,是因为她家世可怜,想接济接济她,顺便再陪陪她,我这不是先把人姑娘的心给拴紧了么,免得往后直接凉了。”
“好好好。”既然是这样,谢氏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你可给我悠着点啊,别老是从账上支钱,让你爹发现了,有你好果子吃的。”
“我自己又不是没钱,干嘛用账上的。”易舟撇撇嘴,再说了,他不过是找个能光明正大出去的借口罢了,陆修远那边根本用不着他花一分钱,人家可是首富,兄长房间里的锦褥等物每天都会换新的进来,而被弄脏了的直接就拿去烧了,全是上等料子和棉绒啊,富户人家都得掂量着用的那种,人家都不带眨一下眼的,直接去订做,一天一套,每天傍晚送过来,第二天早上兄长起身就换,甚至是易白身上穿的衣服,也都是一天一套地换,从来不带重样的。
——
苏晏来的这天,陆修远不方便亲自出面,是金鸥去城门口接来的。
进门见到易白,苏晏皱了皱眉,看情况,似乎比自己预想的还要严重。
“除了看不到听不到以及记忆力减退之外,他还有其他什么症状吗?”苏晏问。
陆修远道:“他”似乎有些难开口。
苏晏给易白把了把脉,又看向陆修远,“大小解失禁?”
“对。”陆修远点点头。
“在我来之前,他可吃过什么东西了?”
“喝过粥,只是不多,两三勺。”在大夫面前是不能撒谎的,除了方才的大小解失禁陆修远有些羞于启齿之外,其他的,苏晏问什么,他就回答什么,两人的交谈倒也顺利。
等苏晏沉默下来,陆修远才紧张地看着他,“阿白这样子,还有得救吗?”
阿白?
苏晏饶有兴致地挑挑眉,似乎在等着陆修远解释。
陆修远摆手道:“这一茬暂且搁着,等得空了我再跟你详谈。”
苏晏听罢,很快收了心思,又重新给易白把了一次脉,“很严重了。”
陆修远一颗心都被他给说得揪了起来,“那到底是有没有法子?”
“我不敢说一定能救活他。”苏晏脸色凝重起来,“我如今能拿出来救他的,是我师父传给我的一套针法,准确地说,在今日之前我都没在谁身上试验过,只是在来北燕的途中抽空记住了针法要诀,至于能否让他好转,我只有五成把握。”
陆修远心底一沉,“五成把握?”
“对,所以陆少爷你可得想好了,是否真要我出手?”
陆修远眉心拧紧,苏晏的话意味着什么,他很清楚——五成把握,那就是说一旦败了,阿白或许今天就能没命,可一旦成了,阿白便能恢复如初,而如果不同意苏晏动手,那么顶天再过半个月,阿白必死无疑。
原本不难选——横竖都是要死的,试上一试能活下来的几率要大些。
但陆修远纠结的不是这个,他才刚刚得知阿白的身世,与阿白相处时间这么短,甚至于,阿白连记都记不得自己,如果在这场赌局中死了,那么,自己会否遗憾终生?
“你在为难什么?”苏晏看出了他的犹豫不决。
陆修远实话实说,“我在想,如果答应让你出手,最后失败了的话,我该如何?”
苏晏倒是坦然,“反正决定权在你手中,你让救,我便挑日子给他施针,你不让救,那便只能这样了,就当我白跑一趟。”
“真的只有五成把握吗?”陆修远脸色很紧张,看得出来,他也希望苏晏动手,可就是太担心结果不好,所以才会造成现在这副徘徊不定的样子。
“要么成,要么败,这就是五成把握。”苏晏毫不留情地道:“没想好的话,你就再多想想,横竖这一两天之内都不着急。”
“我的确得好好想想。”陆修远揉着脑袋。
趁这工夫,苏晏出去园子里晃悠了一圈,不得不说,陆修远是个很懂得享受的人,他有钱,但不是暴发户的花法,他在追求奢华的同时,也追求格调和雅致,所以但凡是陆修远所拥有的东西,你第一眼看上去便会觉得主人很有品味。
眼下所处的这间宅子也是一样,虽然只是个小小的三进院落,但里面的各种布局,看起来就是和其他地方的不一样,多了些旁人难以模仿的风骨和神韵。
金鸥对这位救过自家主子的国公爷很有好感,主动走过来打了个招呼。
苏晏唇边带着浅浅笑意,“有事找我?”
面对这样一眼能看穿旁人心思的人,金鸥只有默默佩服的份儿,“这次我家主子的事,就拜托国公爷了。”
“现在说这些,为时过早。”苏晏顺手折了一朵花放在鼻端轻嗅,“具体要不要我出手,陆少爷正在拿主意。”
“怎么”金鸥面露急色,难道陆修远不愿意救主子?
“我只有五成把握。”
金鸥脸上的急色变成了惨白色,“五成?”
“对,所以你们得想好了。”
“失陪一下。”金鸥拱了拱手,转身进了易白所在的屋子。
陆修远站在窗前,似乎是遇到了什么难以解决的事情,脸色不是很好看,眉心紧紧拢在一起。
“陆少爷。”金鸥唤了一声,人已经站到他身后。
陆修远转过身,“怎么了?”
“关于请宣国公帮我家主子施针一事,你考虑得如何了?”
“还在考虑。”陆修远如实道:“苏晏说他只有五成把握,让他动手,那我们就是在下赌注,一旦输了,你知道后果吗?”
“知道。”金鸥语气坚定地道:“我知道现如今的主子看似无忧无虑,可实际上他很痛苦,如果他能想起来自己是谁,想起来自己中了什么毒,又是因为什么而中毒,他一定不想像现在这样活着。”
陆修远那张俊雅的脸上慢慢浮现震惊之色,“你接着说。”
“主子是个相当果决的人,依着我对他这么多年的了解,在这件事上,他一定会选择试上一试,要么生,要么死,这才是主子惯有的作风。”
这番话,可谓是把陆修远心头的犹豫全部给冲散了,金鸥不愧是跟了易白这么多年的人,他一分析,陆修远也觉得如果是易白来选,他一定会选择让苏晏施针。“虽然你说得很有道理,但这件事我认为还得再听听另一个人的意见。”
金鸥很快反应过来,“陆少爷说的是易公子?”
“对。”陆修远点头道:“他这几日每天都过来照顾阿白,看得出来,他对阿白的兄弟情是真的,这么大的事,总不能咱们自己做了决定就完事儿了吧?”
金鸥没话说,主子还在北燕的时候,小霸王的“好”,他们这些做属下的都看在眼睛里,更何况在金鸥的认知里,易舟和易白就是同父异母的兄弟,这事的确不能瞒着易舟偷偷进行。
易舟今天有点事绊住了,所以来得有些晚,陆修远简单给他介绍了一下苏晏的身份就进入正题,把苏晏要对易白施针的事说了一遍,然后陆修远就惊奇的发现这位小霸王竟然说出了和金鸥差不多意思的话。
“你们根本就不了解我兄长,他是那种宁愿死也不愿意赖活着的人,眼下只是因为病灶发作导致他记忆力减退了而已,否则要换了平时遇到这种事,在他那就根本不会有选择,因为他只会给自己一条路,施针。”
陆修远震惊之余又再三确认,“那么,易公子也同意让国公爷帮忙施针了吗?”
易舟心痛地捂着胸口,“虽然我不愿意看到失败以后兄长早早离开人世,可是比起看他每天活在痛苦中,我更宁愿他早日解脱,顶多我多痛几年就是了。”
陆修远安抚他一番,然后才用十分肯定的口吻对苏晏道:“我想好了,给他施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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