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才刚拿起绣绷呢,她娘就坐在旁边絮絮叨叨,不知怎的又扯到了云初微头上,邱霞不服气,哼声道:“当年她出嫁的时候,根本就没给婆家绣什么行头,娘怎么不说她没规没矩,况且云初微当年可是两个婆母,她那么做,岂不是更没把婆家的人放在眼里?”
云莲恼道:“那是人家有本事,所以就算是没给婆家绣行头表示心意,也照样得婆家厚待,你呢,你有什么,本来就是从外家出嫁的,若是再不知点足,只会更让人瞧不起。”
邱霞不乐意了,将绣绷一扔,“既然云初微哪哪都好,那你去认她做女儿好了,何必成天来我跟前说这些膈应人的话,你说着倒是简单,可想过我听着难听,刺耳!”
“你!”云莲气得脸色铁青,手臂一扬。
邱霞也不知道躲,一下子哭了起来,“我不就是因为从小寄人篱下,没爹护着所以低人一等吗?但凡他们不要那么势利,有什么是我学不得又学不会的,可是不管我怎么努力,人家都用讽刺挖苦的眼神望着我,好像我就是这个家多出来的一份子,活着就是罪过一样,那我何必样样都学好学精去讨好她们,出身又不是我能决定的,招谁惹谁了我?”
云莲扬起的手臂就这么僵在了半空,眼睛里慢慢泛出泪花来。
是啊,这世上谁能决定自己的出身,谁不想一生下来就是王孙贵胄锦衣玉食,说到底,是自己当年不听老太太的话执意要嫁给商户才会酿成了后来的祸端,是自己害了这个孩子。
手臂一下就垂了下来,云莲一把抱住邱霞,嚎啕大哭起来。
“娘。”邱霞慌了,长这么大,哪曾得见过她娘哭成这样,马上自责道:“您别哭了,女儿给您赔不是还不成吗?”
云莲想到了自己这么些年的遭遇,哪里停得下来,眼泪唰唰往下落。
这哭声,让邱霞也忍不住哭出来,一面哭一面含糊不清地道:“女儿知道错了,我不该说那些惹娘伤心,您别哭,以后让我如何我就如何,成不成?”
“呦,这是怎么了?”外面传来老太太的声音。
母女俩马上分开,各自抹了眼泪。
云莲站起身,自然而然地去搀扶拄着拐杖的老太太,“娘今儿怎么有兴致过来了?”
老太太道:“我这小外孙女要出嫁了,过来瞧瞧她准备得如何。”说完,目光落在邱霞哭红的眼睛上,“这是怎的了?”
“没事儿,娘。”云莲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这不前儿听了一出戏么,唱得太感人了,方才无意中提及,眼泪没忍住。”
老太太白她一眼,“我倒觉得,你们母女俩这出戏唱得不错。”
云莲一下子僵了脸,“娘,您说什么呢?”
老太太走进里屋坐下,“到底什么事啊,连我都得费心地瞒着,怎么,我如今连你们母女也管不了了是吧?”
“娘说的哪儿话?”云莲跟着坐下来,索性实话实说。
老太太听完,陷入了沉默。
半晌,望向邱霞,“你这小丫头倒是有句话说对了,出身不是你能决定的,但是你把别人的挖苦和讽刺当成自己堕落的借口,这么些年来,可曾觉得快活?”
邱霞被问懵了,抿着嘴巴说不出话来。
“知道你微微表姐为什么会过上人上人的日子吗?”老太太又问。
邱霞哪答得上来,还是不言语。
“她的出身也惨,刚面世头一天就被送到乡下去了,回来以后,谁也不待见她,谁都瞧不起她,可是她呢,谁越瞧不起,她就越活给那个人看,结果怎么着,人家如今过得那叫一个滋润,整个京城里,有几个人不羡慕她?就连我这老婆子看着都觉得像做梦一样。”
云老太太在说这些话的时候,邱霞低垂着脑袋,双手使劲地撕着帕子,恨不能把它当成某人撕成几瓣。
“我这些话是刻薄了点儿,你也甭不爱听。”云老太太继续说:“金银细软都还不一定人人喜欢呢,何况你不是,那么在意旁人如何看你,人家眼神犀利点,言语激烈点,你就觉得受委屈,活不下去了是吧?你这是给谁活呢?”
邱霞一副憋屈的小模样,望向云莲。
云莲道:“你外祖母跟你说的什么,你都给一一记下来,对你往后只有好处没坏处。”
邱霞很不想点头,却不得不点头,“是。”
云老太太又絮絮叨叨地说了一通,她不知道邱霞听进去多少,但她至少尽到了作为外祖母的责任。
有些话,云莲都不得不服,甚至很讶异,这还是前些年掐尖要强的那位老太太会说的话吗?可是处处在理,任你想破脑袋都挑不出错来。
看来,老太太的“蜕变”很成功,如今完完全全是站在一个大家主母的立场上去教育后世子孙,教她们如何为人处世,如何处理好夫妻关系婆媳关系。
最后,老太太总结,“该说的,该嘱咐的,我这个做外祖母的也只能说这么多嘱咐这么多了,至于霞姐儿能否听进去,日后过成什么样,那就只能看你个人的悟性和造化了,我们说一千道一万,终究是及不上你自个儿琢磨一句的。”
这个时候的邱霞,的确什么都听不进去,等她嫁了人,在婆家处处碰钉子,多番求助无门不得不把自己磨圆磨滑的时候才醒悟过来,外祖母今日说的,字字句句皆是金玉良言,然而那时候才后悔,很多东西已经来不及了,哪怕是想再听听外祖母的教诲,也只能去坟头坐着自言自语,没人会再给她说为人处世之道,夫妻相处之道以及婆媳相处之道。
邱霞的亲事,是云老太太亲自过手的,对方家世挺不错,然而她还是活成了一个悲剧。
从头一天踏入夫家大门,她不幸的一生就开始了。
彼时,前院热热闹闹办婚礼,偏院里她那久病的公爹突然咽了气。
头天披红挂绿办喜事,次日满门缟素哭亡灵。
丧门星。
这是邱霞婆母对她的第一印象。
偏她那相公愚孝,不管老太太说什么,一律无条件支持服从,邱霞做错是错,做对也是错,就没哪点顺眼的地方。
邱霞怀第一胎的时候,她相公去了外地,她不慎滑胎,让婆母盼孙的愿望落了空。
数月后,他相公从外地回来,带了一个戏子,那女人已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邱霞的婆母不待见下九流的戏子,但她不能不待见戏子肚子里的孙子,于是连儿带母留了下来,晓得肚子里是老太太稀罕的宝贝,邱霞更是不惜放低身段鞍前马后地伺候着,那戏子也争气,第一胎就给他们家生了个大胖小子,得抱孙子,老太太自然是乐开了花,让人把孙子抱去自个院里,然后就开始清算了,以书香门第容不得下九流过门为由将戏子赶出家门。
那戏子把一切过错都推到邱霞身上来,认为是她撺掇了老太太将其轰出家门的,然而邱霞并不知道戏子的想法,只是小心地伺候着老太太,伺候着从戏子肚子里爬出来的小祖宗。
二十年后,三十七岁,邱霞终于怀上了第二胎,她身边来了个嬷嬷,为人机敏,做事又利索,邱霞很喜欢她,很多事情都放心交给她去做,但她没想到这位嬷嬷便是当年被赶出去的戏子,戏子一直以来都是以“忠心耿耿”的形象出现在她眼前的,从未做过对不起她的事,唯独在她临盆那天,身边的丫鬟们一个都见不着了,像是突然之间被谁给支使去了哪里一样,只留了个嬷嬷,邱霞让她去找稳婆,她去了,结果半个时辰都不曾回来,孩子就这么活生生给闷死在肚子里,而大人,也因为稳婆到得不及时就这么去了。
邱霞从入夫家门到难产而死,前后不过二十余载,可是这二十多年之内,她没得过相公和婆母一分好颜色,盖因她参不透今日外祖母给她指点的这些大道理,即便是醒悟了那么点儿把自己磨圆磨滑,还是没办法融入夫家,最后只能含恨而终。
而当下完全不知自己命运的邱霞,还不等她外祖母说完,那些话就跟一阵风似的轻飘飘刮走了。
云老太太也看出来了,不管自己如何说,说得有多通俗易懂,这孩子根本就不像是能听进去的样子,索性懒得再浪费口水,转而问云莲关于邱霞婚礼的准备。
云莲道:“如今就只差霞姐儿给公婆的两身行头了,嫁衣什么的早已做好。”
云老太太长叹一声,“吃了这么多年的云家饭,也见识过你那些表姊妹们的本事,到时候可别让我失望才是。”
邱霞低垂着脑袋,有一下没一下地扯着竹篓子里的线团。
及笄礼一过,那头的新郎官就骑着高头大马来接人了,邱霞曾经得见过她这未婚夫一面,人长得俊,是她喜欢的儒雅类型,而今终于要嫁给他了,一颗心都扑腾到了那边,哪还管耳边母亲和外祖母以及其他长辈们唠叨什么,愣是半个字没听进去,直到她娘给喂了上轿饭送走。
然而头天都还欢欢喜喜的人,第二天就哭丧着脸跪到灵堂去。
表姑爷家的事,是任何人都没想到的,包括云老太太,刚收到消息的时候,她就知道邱霞这辈子都别想好过了——才过门就把公爹给“克”死,换了哪家的当家人能待见她?
扪心自问,就算是云老太太本人,也是没办法待见这样的儿媳的。
云莲哭得死去活来,可是有什么用,堂都拜了,也圆了房了,总不能跑到表姑爷家把人给拽回来吧?
云老太太在小佛堂抄了一天的佛经,什么人来了都不见,现如今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祈祷佛祖能保佑邱霞后面的日子能顺遂好过些。
而邱霞本人,借着哭灵把自己所有的后悔和委屈都给哭了出来,当日祖母的话她一句都没听进去,一时半会儿也想不起来外祖母到底跟自己说了些什么,所以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接下来到底该怎么办,与婆母之间的僵局要如何解。
如今想想,当初在东阳侯府虽然不受人待见,可那些人也只能私底下议论,有外祖母撑腰,是没人敢把她如何的,与如今一对比,那简直就是神仙般的逍遥日子。
而现在,她一辈子都回不去了。
邱霞的事,云初微知道的晚,也不过是唏嘘一声邱霞不走运罢了,要说有多同情,不见得,她其实对东阳侯府这些堂姐妹表姐妹都没什么太大的好感,再说,这是邱霞婆家自个的事儿,人家偏说邱霞是丧门星而因此不待见她,谁能挽回得了,莫说云初微没本事改变邱霞婆家对她的印象,就算有那本事,她也不见得就会出手,管闲事可不是她的爱好。
更何况,云初微觉得有的人就是要经历那么些磨难才能明白很多道理,否则你就算嘴皮子磨破了跟她说,她也不一定能听得进去半个字。
比起邱霞的悲催,云雪瑶就要幸运得多,哪怕出嫁当日都得用红巾包住头发没长长的脑袋,去了婆家也没被看不起,倒不是她婆母“另类”,而是云雪瑶压根没婆母,她相公是个孤儿,从小就自己一个人在乡下长大,给他们主婚的是隔壁的一对老夫妻,为人很和善。
云雪瑶那张脸蛋生得不错,所以即便是短发,看起来也格外的漂亮,在她相公眼里,那就是个小娇妻,成天舍不得她做这个做那个,养得比城里的太太还娇贵。
——
府上的堂姐妹表姐妹都嫁人了,只剩云绮兰一个,她不是不羡慕的,只是因着那自傲的性情把眼光调高了,非得想尽法子要嫁入陆家不可,当然,能嫁给白公子再好不过,若是不成,陆修远也不错,起码皮相生得好,到时候,且看她怎么羞辱四姐姐云雪瑶。
呵,堂堂东阳侯府的女儿嫁到乡下做村姑,真是笑死人了。
陆家最近在修祖坟,云绮兰打听准了陆修远和易白都会去,于是抓住了机会溜出府,打算与心目中的“白公子”来个“偶遇”以增加对方对她的好感。
除了陆修远、陆胤恒和易白三兄弟骑马,其余的女眷以及两位老爷都坐马车。
云绮兰躲在树林里,这次隔的距离近些,能更清楚地看到易白的俊颜,那颗心啊,越发的扑通扑通起来。
这世上,竟然还有长得如此仙的男子,让人一看到他,就感觉魂儿都给勾走了。
不过眼下人多,云绮兰自然不便直接做些什么,只是看着外头的人走,她也跟着在林子里钻,就想多看易白两眼,走了不多大会儿,金鸥现身道:“主子,陆少爷,林子里有人跟踪。”
陆修远当先皱了眉,“可看清楚了是谁?”
金鸥道:“是位姑娘,不过具体是谁,属下却是不知。”
金鸥不认识云绮兰,看不出来是谁也正常。
陆修远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继续走。”
修祖坟才是头等大事,没必要为了不相干的人物而耽搁了正事,况且不过是个姑娘而已,还能翻得起多大的浪来?
这一小插曲并未影响到后面的人,车队继续不紧不慢地朝前走,又过了一段,陆修远找来金鸥问:“还跟着呢?”
“嗯。”金鸥点头,“就没离开过。”
易白揶揄道:“依我看,那姑娘八成是看上兄长你了,否则大老远的,她跟来做什么?”
陆修远一点感触都没有,反而眼底凉得厉害,“若真是这样,那倒还好办,怕就怕,她还有别的什么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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