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莽被定在三日后行刑,王臻华沉吟半晌,对江炳成道:“我想去探一下他。”
现在案子已经判下来,就算于莽有通天之力,也改变不了结局,当然,如果于莽当真手段通天,也不至于当场被判斩立决了。这么一想,江炳成按下担心,“可以,我去安排。”
王臻华倒不是出于同情或怜悯,以德报怨来送于莽最后一程,她只是心中不解。
在书院期间,王臻华出于自身顾虑,很少主动结交外人,而于莽性子沉闷,两人交情很一般。
同住一间院子两年,两人顶多见面时点个头、道声好,就连顺路一起去学堂都很少——因为于莽一向起得早,跟她的作息规律从来不在一条线上。她跟于莽接触这么少,脸都没红过一次,于莽哪来那么大的仇怨,不惜动手杀人,非要让她身败名裂而死呢?
江炳成的效率很高,翌日下午就来接王臻华。
现在王臻华对外依旧称卧床养伤,外出还是乔装打扮。这一日出门,王臻华穿了一身下人的短打褐衣,皮肤弄黄,眉毛描粗,眼角画成下垂,扫阴影让鼻梁变矮……
这样一通下来,当王臻华弓背含胸跟在江炳成身后时,别人一眼扫过,只当她是江炳成的下人,没人认出来她就是这段时间在流言里频频出现的命案受害者。
汴梁设有两处监狱,一处是汴梁狱,作为汴梁府的地方监狱;另一处是大理狱,是因大理寺是中央司法机关而专设的一处监狱。
于莽就被关在汴梁府大狱。
江炳成在前边带路,打点了狱卒,才终于进了汴梁府大狱。尽管汴梁府大狱的名头很响亮,但真进来一看,跟地方州县的监狱也没有不同。一样的空气污浊、漆黑阴寒。
这里守卫还算严格,带路的狱卒几乎没走几步路,就要开一道门。
等到终于来到死囚所在的天牢,狱卒停下脚步。
狱卒捂着口袋里热乎乎的银子,笑眯眯道:“还请您见谅,咱们这一行的规矩,见一次一刻钟,时间再长怕出意外,就要另外……”狱卒朝着江炳成心照不宣地搓了搓手指。
江炳成会意一笑,“我明白,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狱卒情愿来探监的人多添点麻烦,他才好另外收好处。听到江炳成委婉拒绝,狱卒只好遗憾地吧嗒一下嘴,指指栅栏处的房子,“我就在那儿等着,一会儿出来叫我。”
离开前,狱卒告诉江炳成,于莽就在倒数第二间。
江炳成点点头,目送狱卒离开,才带着王臻华继续往前走。天牢囚禁的大多是等候秋后处决的死囚,斩立决的很少,因为这种一般判下来,在三至五天内就会被处决。
路过一间间牢房,里面的死囚个个面目肮脏,眼神或凶恶、或麻木地盯着过道上的活人……王臻华紧攥拳头,指甲死死扣入肉里,才没有让自己失态逃走。
越往里走,牢房里空得越多,王臻华才慢慢缓过来。
终于江炳成停了下来,于莽的牢房到了。
所有牢房的分布都大同小异,一丈见方,只铺了一块硬木板当床,对面墙角堆着一大堆脏污的茅草,再旁边是一个臭不可闻的马桶——这就是牢房里的全部摆设了。
于莽枕着胳膊,一动不动,面朝里躺在那张简陋的木板床上。
江炳成敲了敲栅栏,“于莽,有人来看你了。”
于莽显然醒着,他爱答不理地应了一声,慢吞吞起了身,来到栅栏前。看到来人是江炳成,于莽脸上有点意外,自嘲一笑道:“没想到临了送我一程的,正是把我捉拿归案的官差。”
江炳成冷淡道,“来看你的不是我。”说罢,他往旁边让开一步,露出身后的王臻华。
王臻华的装扮显然挺有效,于莽第一眼看去时有些不解,案子已经查清,江炳成作为官差,不可能再跟一个人犯有交集,唯一既跟他、又跟江炳成都有牵连的,就只有王臻华了。
于莽隐约猜出答案,逆推来访者可能是王臻华。
有了这么一个心理预设,再仔细去琢磨细瞧,王臻华的大致轮廓毕竟没变,于莽很快也就猜出来人的真实身份,心情不由更加复杂,“是你……”
王臻华走上前,隔着栅栏,看向于莽。
于莽一向注意着装整洁,在牢里待了两天,并没有影响他的日常习惯。
头发依旧整齐挽着书生髻,纶巾挽束,面容干净,长袍除了袍角有一丝褶皱,整肃如常,给人一种只要他手里拿上书,就能立刻上学听课的那种……与这间灰暗肮脏牢房的画风,可谓格格不入。
王臻华的视线落在于莽身上,开门见山道:“现在落得如此下场,你不后悔吗?”
“后悔?”于莽想了想,嘲讽一笑,“我当然后悔,临时起意破绽太多,我要是事前策划得更周密完备一点,也就不至于被人逮住,锒铛入狱了。”
还真是执迷不悟……王臻华皱起眉头。
于莽半靠在栅栏上,看向王臻华的眼神有些恶毒,“其实说到底,是我把事情弄得太复杂,我何必绕弯子陷害你呢?当时直接把刀插在你身上,而非那个歌妓,那你早就命丧黄泉了!”
王臻华一点没有被触怒,反而平静道:“但你不仅要我死,还想让我身败名裂。”
于莽拊掌大笑,“没想到你一个受害人,竟然是我这个凶手的知心人……”于莽笑声一收,语气怨毒而阴森,“是啊,我不仅要你死,还要让你声名狼藉、被万人唾弃,最后被人踩在尘泥里,眼睁睁看着别人金榜题名、紫袍加身……”
“别人?”王臻华敏锐地抓到这个字眼,“你说的是你自己吧?”
像是被王臻华狐疑的语气激怒,于莽恼羞成怒喊道:“我说的就是自己,那又怎样!”
王臻华似乎明白了一点于莽的逻辑,看向于莽的眼神有点可笑,有点怜悯,“你不会以为杀了我这个拦在前面的,你就能顺理成章考中进士,得入翰林,封官加爵了吧?”
“不止是你,还有典素问,只要你俩一齐落马,没有你们挡路,我何愁得不到夫子青眼?”于莽被王臻华同情的眼神刺激到,反而冷静下来,“十年寒窗,从来拼得不是天分,而是耐性。能一步步考入白羽书院的,哪一个不曾是被看好瞩目的天之骄子?但进了白羽书院,哪一个不是被剥落荣光,成为一个普普通通的学子,再一次从头拼过?”
“大家都重新回到一个起点,我自努力我的,没什么不服。但是,偏偏有一种人与众不同。”
“他们轻轻松松,就能拿到我拼死都无法触及的荣誉。而且他们对此一点都不放在心上,就好像随手摘了朵花,摘到后信手就扔在脚下,一点都不可惜。”于莽看向王臻华的眼中满是不甘。
被于莽说成是这种与众不同的存在,王臻华有点惊讶。
一直以来王臻华都知道,她比纯正的古人少了十来年的古韵熏陶,只好时时刻刻都紧着弦儿,每天睁眼闭眼都是学学学。虽然不比于莽头悬梁锥刺股那样拼命,但已经是她能投入的极限了。
王臻华向来认为自己是拼勤奋的那种,没想到竟然被说成是天才……她的心情一下子好复杂。
“我只是替天行道,把你们这种破坏平衡的人除掉,还大家一个公平。”于莽摊平双手,看向王臻华的眼神有种微妙的恶毒嘲讽,“你猜,如果你们一起被毁掉,书院中会有多少人额手称庆?”
这个……好像还真说不准。
王臻华心中摇头,不想探究人心险恶,轻描淡写道:“有人只是想想,与人无碍,又不犯法。”
不待于莽反驳,王臻华又续道:“于莽,别再自欺欺人把你的失败归咎在不公上,谁的成功都不是天上掉馅饼得来的,在你看不到的地方,别人也在默默付出努力。”
于莽冷笑了两下,显然不予赞同。
夏虫不可语冰,王臻华索性也闭了嘴。
见王臻华不再费心跟她辩驳,于莽索然无味地停下笑。他低下头,视线落在自己煞费苦心才勉强在牢狱中维持住整洁的长袍上,有什么用呢?两天后就是他的死期了。
“说到底,我确实不如你们。”
“我原本计划将玉奴的死栽赃到你头上,哪怕你侥幸脱身,也有典素问这个你最大的竞争对手作为下一个嫌疑人。可没想到,我费尽心思布的杀局,才一刻钟就被你稀里糊涂闯过,典素问的嫌疑也在短短一天之后就被全数洗清。就连在我看来最愚不可及、最适合当替罪羊的陈东齐,也因一桶黑狗血而平安上岸。”于莽松开栅栏,无力地滑坐在茅草堆上。
“我原以为自己随手设局,就环环相扣,简直智计无双,所有人都被我玩弄在鼓掌之中。”于莽看着自己的双手,自嘲道,“但结果看来,最蠢的那个人原来是我自己……”
王臻华最后看了于莽一眼,转身离开。
两天后于莽行刑时,王臻华并未到场,彼时她正在考场上,参加升入东园的考试。
也是王臻华之前一直关注案子,虽然没忘记考试一事,甚至在养病期间也一直没落下读书,却忘了自己还有一直伪装重伤不起这么一桩事,结果差点被当做病重无法参加考试处理。
庞老先生难得屈尊亲自来看望王臻华,让她安心养伤,下一次考也无妨。
王臻华好生心急,但三天前还说自己伤重下不了床,以此拒绝到官府作证,总不能立马就声称自己一点事都没有,只好说伤口虽然还未痊愈,但对偶尔起坐书写并不影响。
她还十分诚恳地表述自己一心向学的决心,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她自然要迎难而上……
这么一番剖白下来,庞老先生对王臻华的表现十分满意,不但同意了王臻华继续考试的请求,还特地替王臻华打了招呼,给她安排了专人接送,甚至准备了软和的坐垫,研好的墨汁……就连考场外都有大夫随时候着,就怕她伤势太重坚持不下去。
不过伴随高待遇而来的,还有高要求。
典素问是否同样被庞老先生告知,王臻华并不清楚。但庞老先生明明白白告诉过她,他二人谁能成功通过这次考试,谁就会被收为关门弟子。
庞老先生下这个决定,王臻华倒也不算意外。
一直以来庞老先生不曾明确说出要收谁为徒,想来一方面是希望他二人良性竞争,而互相督促;另一方面这毕竟是最后一位弟子,他老人家不想临了看错人,谨慎一些也可以理解。
但随着庞老先生的声望水涨船高,庞老先生收人为徒,已经不再是局限在被选中者之间的小范围事件,而是影响整间书院的大事。
或许庞老先生在发现这种情况后,曾经起意要看看他二人能否在众人瞩目之下,依旧处变不惊。但于莽因嫉妒而杀人一案,显然证明此事已经有些失控了。若非收徒一事一直悬而未决,让典素问和王臻华置身于风口浪尖,那他二人也只是成绩稍好的学子,何至于一举一动都惹人物议……
王臻华一边享受着高标准的考试待遇,一边认真答完自己的卷子。
考题并不简单,王臻华答得有点吃力,但不论破题解题,还是论述铺展归纳……一切有根有据,王臻华倒也不担心会落榜,只名次恐怕不会太好。
考完试,卷子还要两三天才能判完,并排完名次。
因着王臻华已经对外宣称身体慢慢痊愈,考完试书院没什么事,她索性告了假,直接回了家。
有李氏和婧娘盯着日夜进补,王臻华觉得自己短短三天,就好像吃胖了一圈。
不过在某一天沐浴之后,王臻华突然发现,并不是她长胖,而是她开始发育了……好像才几天没注意,她的胸前就鼓起了两个小豆包,臀部也丰满起来。
这可不太妙!
王臻华发愁地拍乱清澈的水面,跨出浴桶,擦掉身上的水珠,取来干净的中衣换上。
想到李氏和婧娘凹凸有致的身段,王臻华虽然一再祈祷她能例外,但看现在这势头,恐怕心愿达成的可能性不大。想了半晌,王臻华终于定下决心,独自进入书房,翻出王昱留下的一纸药方。
这张药方纸面已经泛黄,这还是王昱特地求来的,已经有些时日。
上面的药材密密麻麻列了十几种,什么艾片、毛姜、荆芥……王臻华一个都没听说过。她从书架上翻下来一本药材大全,结果翻了半天晕晕乎乎,到最后还是一点头绪都没有。
看来所谓术业有专攻,还是很有道理的。
在原主的记忆里,王昱也是犹豫很久才把这张药方交给她。因为这张药方是用来延缓发育的,多是用在七八岁就开始发育的小女孩身上,王臻华显然不是这种,一旦服用势必会影响她的正常生长。
王臻华握着这张薄薄的纸,深深闭上眼。
选择权在她自己手中。
她可以选择不服用这剂药,根据李氏和婧娘的经验,至多一年之后,她的胸部就会发育得相当可观,就女孩子的本心而言,她对此当然十分满意,但对于女扮男装,企图混入考场一举中的,金榜题名的王臻华来说,这种选择的后果就是她无法承受的了。
王臻华轻轻吐出一口浊气,终于下了决定。
“冬草,进来。”王臻华扬声道。
“官人有何吩咐?”冬草一直在外间候着,听到王臻华吩咐,忙掀帘而入。
“按着这张药方抓药,熬一剂来,我晚上睡前要服用。”王臻华照着药方抄了一份新的,旧的搁回匣子收好,新的药方吹干了墨后,直接递给冬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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