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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孩子一直都怕父亲。只有她还能偶尔主动跟父亲说上几句话。可能因为她是女儿,父亲真正下手打她的次数也寥寥可数,她上中学后就更没有了。

近年来唯一印象最深的一次,还是她出嫁前,父亲语重心长跟她说的那番话,当时父亲就教导她要自立,凡事不可太依靠别人。之后的大部分时间,父亲都在疗养院,与病痛度过。或许在她的记忆深处,那个男人作为一个军人的形象,比他慈父的形象要更加深刻清晰,他爱惜自己军服上的肩章甚至胜过他的儿女,但她并不嫉妒,甚至引以为豪。因为父亲就像一座碑石,一遒苍松,是历经风霜也可以屹立不倒的。然而如今,她心目中的神话也轰然倒塌了,这世界上究竟还有什么是可以永垂不朽的?

她还是有点不能接受这个事实,抹干了眼泪,暗自在心里打算着。不到最后一刻她都不会放弃希望,她相信父亲会好起来的,他是军人,有着钢铁一般的意志,怎么会轻易的倒下?

她重新打起精神,和母亲商量了一会,让母亲先回家收拾东西,自己替她在这里守着。

母亲走后,雷允晴一个人坐在走廊上,七八点钟,太阳慢慢爬上来,向大地散发着热力,上早班的护士换下了值夜的,电梯也忙碌起来。

中途雷允晴下去一趟买水,发现三楼的高干病房也住了人,问起吴秘书,谁知道他推推阻阻,语焉不详。雷允晴还当是什么机密政要,就没再问下去,回来的时候,电梯刚好在运行中,她按了五楼,耐心的等。电梯门叮一响,她抬起头,从电梯里走出来那人也停下来,看着她。

雷允晴这一眼就立刻后悔了。

她觉得这世界实在是小,要不怎么走哪都能遇到他呢?

身旁还有其他要上电梯的人,她打算装没看见绕过他,却被他抓住了手腕。

雷允晴眉毛一皱,不耐的看着他,将手腕露在外面,问:“你这是干什么?”

他叫她:“允晴。”她还是盯着他抓住她的手腕。

“可不可以跟你谈谈?”

他松开了手,她立刻后退一步:“对不起,我还有事。”

然而等她想再进电梯时,电梯门早已在她面前阖上。她懊恼而愤怒的看了身边的“罪魁祸首”一眼,只好等下一班电梯。

“爸的事,我听说了。”陆子鸣仿佛丝毫没有察觉她的怒意,理了理衣摆,声音里透着股悲悯的意味。

“是我爸。”她提醒他。她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和同情,如果陆子鸣只是看在两家世交的情份上才说这话,她想她会更舒服一点。

她瞅了眼电梯楼层,看到那缓慢龟爬的数字,心里更添一分急躁。陆子鸣却很镇定的站在她身边。她忽然想起什么,问:“你来医院干吗?”

“我……”他还没回答,雷允晴已经瞟见他手里的病例,不由“嗤”的一笑:“原来你儿子病了。”

这句话让陆子鸣的脸瞬间一阵青一阵白,雷允晴没觉得自己哪里说错了,朝他身后左右又看了一遍,问:“孩子的妈妈呢,怎么没跟你一块儿?”

一一零,无耻勾当

这句话让陆子鸣的脸瞬间一阵青一阵白,雷允晴没觉得自己哪里说错了,朝他身后左右又看了一遍,问:“孩子的妈妈呢,怎么没跟你一块儿来?”

雷允晴尚不知道乔佩已经从陆家搬出去。对于乔佩搬走这事,陆家人也云里雾里不甚清楚,只当她和陆子鸣在置气,本来陆子茵柳嫂也不喜欢乔佩,她走了一家人正乐得高兴。而乔佩走时什么也没要,也没带走孩子,她唯一的要求就是让陆子鸣照顾这个孩子,直到孩子健康出院。

本来这孩子就是在陆家出的事,无论是出于责任,还是对生命的怜悯,他都不可能去为难一个孩子,当即答应下来。那天乔佩在休息室向他坦白的那番谈话,他已经偷偷录了下来,孩子的dna检测报告也请专家重新做过,附有专家的签名,他把这一切资料都准备好,就打算飞去上海找雷允晴,没想到雷少功心脏病突发,她已经自己赶了回来。

他知道这些事情三言两语说不清楚,而雷允晴对他误会太深,未必会相信,所以一再恳求她:“给我点时间好吗?只要十分钟,不,五分钟。我们到那边谈一谈。”

她的态度还是很坚决:“我不认为我们之间还有什么话好说的。我爸爸的病很严重,我需要立刻回去。”

刚说完,手机就响起来,雷允晴看了陆子鸣一眼,当着他的面接起来。电话是韩沐辰打来的,他大概刚睡了一觉起来,声音恢复了精神:“去看过你爸爸了吗?他的病怎么样?”

她回答:“我现在就在医院。情况不太乐观,医生说再进行手术风险很大。”

“那我过去找你吧,”他停了一下,意有所指道:“你自己也还没去做检查吧,在同一家医院恐怕不方便,我陪你一起吧。”

被韩沐辰一提醒,雷允晴顿时又头痛起来,麻烦的事一件接着一件,她有点恼火的抬起头看了眼“罪魁祸首”,陆子鸣也正盯着她,试图从她的表情上猜出打电话的人是谁,被她忽然这么一瞪,也有点莫名。

雷允晴本想拒绝的,这时,却带着点报复的快感,嫣然一笑道:“好啊,那你现在过来吧,我等你。”

果然,陆子鸣的脸色在她这一笑之后,变得黯淡。

她和韩沐辰约定好后,就挂断电话,对陆子鸣说:“对不起,我今天约了朋友,你有什么事的话,下回再说吧。”

他沉默的站在原地,终于作罢。

电梯再次在雷允晴面前停下,这次她毫不犹豫的走了进去。

韩沐辰和其他看病的人一样,带了水果和花篮来,当然,这些水果和花篮最后也变成了他的累赘。

雷允晴笑着说:“习惯就好。”

韩沐辰看着那些便服军人把水果从包装精美的果篮里一颗颗拿出来份做红外扫描,不禁嘴角也抽搐起来。

他们回到楼上,父亲还没醒,也就是百无聊赖的坐在走廊上守着。雷允晴弓着腰,把双肘支撑在膝盖上,拖着腮发呆,不知不觉又想起刚才在楼下见到陆子鸣那一幕,自己也觉得自己勇气可嘉,竟然能够拒绝得那么理直气壮。

这阵子她越发越觉得自己神经迟钝,好多事情都要后知后觉才能感受到。她也怀过一次孕,这次恶心干呕了好几天,却完全没往上头想。再比如韩沐辰突然向她告白的事……要说以前刚认识他那会,雷允晴还知道避嫌,后来她自己结婚了,韩沐辰又顺理成章的和江措走到一起,她就完全没往那方面想过了,不然她就是死也不会让韩沐辰帮自己,知道韩沐辰江措两夫妻在上海,她还不得离得远远的,又怎么会去破坏自己好朋友的婚姻。

她正兀自想得出神,有人拍了拍她的肩,她回头一看,正是韩沐辰。眼神不由的心虚闪烁。韩沐辰却没察觉,递给她咖啡,还有一支烟。

“醒醒神吧。”

她起身,接过烟,跟他一块走到安全通道,在身上左右摸打火机,韩沐辰默不作声的掏出打火机点着火,她老实不客气的点上了,吞云吐雾。

安全通道的楼梯间没有人,就他们两个,偶尔咳嗽都能听见回声。韩沐辰忽然说:“给我说说你的家庭吧。”

雷允晴吐了口烟圈,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父亲是军队出身,半生戎马,在南方驻防的时候认识了母亲。母亲出生自书香世家,做官,一路从地方升到中央,无论是在家还是在外,都树立了坚定不移的女强人形象。

自从在军分区的四合院定居以后,一家和和睦睦,印象里唯一一次父母吵架,就是把邵谦接回来那次,母亲也做了最大的让步。后来雷允晴长大后,总觉得母亲的那次让步有点政治商谈的意味在里头,不然相爱的两个人,怎么容得一粒砂子在其中。而父亲自查出心脏疾病后一直待在医院,母亲忙于工作在外,两人的感情也一直寡淡如水,雷允晴甚至猜测当年父母的婚姻或许也只是一场门当户对的政治联姻。直到这次父亲倒下,她亲眼看见母亲一夜白头,才相信他们之间是真的有爱。

人在不同的年龄段和不同的生活阅历下,对爱情有不同的解读,她也许无法理解母亲和父亲之间的爱,但她也知道自己无权去猜测否定他们。

一支烟已经抽完,韩沐辰的那杯咖啡还放在楼梯扶手上,一滴未动。他有所感触的说:“不难想象,你当初决定离婚的时候,你妈妈也是反对的吧?她一定也希望你像她一样……”

“我是我,她是她。”雷允晴打断他,“我对他们的尊敬并不影响我自己的选择。”

韩沐辰好像放下了心:“我爸对我没什么严苛的要求,反正在我之后,他和小妈也还有一个儿子。我也没恨过他嫌贫爱富,抛弃我妈,毕竟他要是没有娶了小妈,我也没有今天。我这个人没什么远大的报复和理想,只想找一个喜欢的女孩子,安稳的度过一生,我遇到你的时候很庆幸,我终于找到了这么一个人,可是后来的命运安排却有些啼笑皆非。也许当初我不该娶小江,或者更早的时候,我就该大胆的和子鸣竞争,知道你出车祸的时候,我自责的想要杀了我自己。每过去一年,我就灰心一分,那句‘如果……会不会就……’的句式,我不知道在心里反复设想了多少遍,可是我知道没有那么多如果,结局也不会改变。”

雷允晴惊呆的望着他,烟头的灰积了好长一截。

他说:“幸好我还有这个机会,幸好一切还能重来一次。这么多年我一直喜欢你,我不奢望你能立刻接受我的感情,但起码给我一个机会。上回我在车里的提议……你考虑了吗?”

“一直喜欢”这四个字像一记鼓,不断的在她胸腔中擂击,她避开他的眼睛,低声说:“对不起,我的心还不能让我去接受别的男人。”

她说的是实话,面对韩沐辰这样坦诚的表白,她也不想再说那些冠冕堂皇的场面话。她只是遵从自己的心,不想去欺骗他。

也许一个婚姻失败的女人,对感情是更加敏感和脆弱的,她害怕再一次的伤害,所以永远不可能像年轻的女孩那样潇洒的接受感情,再轻易抛弃,她宁可把感情封闭起来,选择一个人过。

韩沐辰紧紧的看着她的眼睛,目光闪烁了一下,轻叹一声说:“你忘了吗?我说过我会一直等的。我知道你是一个重感情的人,要你立刻从婚姻的阴影中走出来,重新接受一份新的感情是很不容易。如果你是害怕受伤,我可以等你敞开心扉,只要你心里还没有别的人,我愿意一直等下去。”

他说到这地步,雷允晴也无话可说了,翻了翻咖啡杯,一滴残留的液体顺着杯口落下来,她笑了笑说:“说了这么久,咖啡都喝完了,也该回去了。”

韩沐辰没有得到明确的答案,虽然不甘,但也明白不能操之过急,遂叹了口气,跟她一起回去。

再回到走廊上时,秦书兰也来了。见到雷允晴和韩沐辰并肩从安全通道走出来,不由有几分诧异,目光落在韩沐辰身上,韩沐辰赶忙打招呼:“伯母。”

秦书兰先前也见过韩沐辰几次,并不陌生,此刻微微抿唇点了点头,“小韩来啦,吃过午饭了没?”

雷允晴见母亲的眼光来来回回不知道在韩沐辰身上扫了多少遍了,生怕韩沐辰会不自在,忙插嘴说:“刚喝了杯咖啡。”

秦书兰立刻数落她:“咖啡怎么能当饭?你又忘了你有慢性胃炎?”说完又向着韩沐辰叹息,“唉,她这样一个人在外面叫我怎么能放心。小韩啊,允晴在上海要是有什么事,还得麻烦你多照看着。”

韩沐辰郑重的点点头,向对党宣誓一样:“伯母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允晴的。”

雷允晴已经嗅出母亲话里头的味道,不知道她接下来还要说什么,忙皱了皱眉头小声说:“妈……”

秦书兰根本不理她,只顾对韩沐辰说:“你们俩个守了一上午,也该累了,让允晴陪你去吃饭吧。”

雷允晴先打发韩沐辰下去等自己,回过头来拉着母亲问:“妈,你这什么意思?不是一会功夫又看上人家了吧?”

秦书兰不以为然:“看上又怎么了?我对这小韩的印象一直不错,以前你和子鸣在一块的时候,我就觉得他看你的眼神不一般,你说你们是朋友,妈也不好多说。现在你和子鸣散了,他还能这般对你,已经很难得。不过妈有句话要提醒你,你现在是个离了婚的人,他愿意接受你不代表他家里人能接受你,你可得让他和他父母说清楚,别到时又吃了亏一个人把苦往肚子里咽。”

雷允晴只觉得不可理喻:“妈,这还八字没一撇的事,你都想哪儿去了?”

秦书兰叹了口气:“说你你又不上心。这天底下的父母有哪个不希望自己的儿女好的,我是个自私的妈,当初我力主你嫁到陆家,也是希望大树底下好乘凉,为你将来做打算,要说我有什么私心,那还真没那个想法,咱家什么都不缺,我又不指望你攀龙附凤光大门楣什么的。要是早知今日,我当初说什么也不会让你嫁的,还有什么比我女儿的幸福重要呢?”、

雷允晴沉默了。看来她和陆子鸣离婚这事,不仅对自己的感情造成了无法弥补的阴影和伤害,对母亲也是不小的打击。不知道多少个无人的夜晚,母亲曾挽泪自责过。是呀,天底下,哪个母亲会希望自己的女儿离婚呢?

“妈如今也不图他的家底怎么样,就是一个普通人,只要他肯全心全意的对你好,妈就不反对。傻孩子,你已经被人家拖了四五年,再没有几个四五年可以耽误了。”

雷允晴的鼻子涌起了一层酸涩,母亲虽然说过狠话要和她断绝关系,到底是舍不得她的。

她的心里酸酸的,却也是暖暖的。

雷允晴在医院楼下赶上韩沐辰,他回头望她,见她眼睛里红红的,于是问她:“伯母跟你说了什么?”

她看他一眼,没回答。母亲刚才在他面前那个态度,还能说什么?他明明就猜个八九不离十了,嘴角都微微弯着,还明知故问。

走了一会,他忽然又说:“对了,过几天是我爸大寿,你也一起来吧?”

本来按两人的交情,她是不会拒绝的,如今却有点怵,想了想说:“我爸这样我不一定抽的出身,到时候再说吧。”又扯开话题问他:“你饿吗?想吃什么?”

他说:“还好,不是很饿,先陪你去做检查吧。”

他提醒了她,雷允晴一拍脑袋,哀嚎一声。

*

自从与雷允晴在医院一别后,陆子鸣就变得心神不宁,有时候午睡那短短的两个小时也会做一些光怪陆离的梦,总是梦见她站在自己窗外露出一张明媚的笑脸,等他一个箭步追上前去,却看见她身后站着另一个男人的影子。

醒过来后就心烦意乱,但又记不得梦里那个男人的脸,唯有一次他冲破了玻璃,抓住了她的手,却看到脚下是一片空旷,整个身子都不由自主的剧烈一抖,耳边传来刺耳的尖叫,过了几秒他才意识到不过是自己的手机来电铃声,他揉了揉眉心,坐起来,看到来电的名字,更加烦躁。

当日乔佩明明答应过再也不会出现在他眼前,这个女人,偏要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他的耐性。

他按掉了电话,起身到洗手间洗了把脸,出来时电话又响起来。如果时间能倒回去,他真想回到刚遇到乔佩的那个晚上,把那一段经历从他的人生中抹掉,也许后来就不会有那么多的烦恼。不得不承认,他和雷允晴的婚姻问题若追溯到源头,乔佩的事便是个诱因。她像个毒疮,生长在他们之间,早在一开始,两个人就都是小心翼翼,生怕碰到了这个毒疮,又引起流脓,感染。这一路走来,他们有过太多争吵,太多问题,太多阻碍,反反复复,离离合合,能够撑到四年后的今天再离婚,已经实属不易。就像身上长的小疖子,反复的挠,反复的结痂,最后绑住自己的双手发誓再也不去触碰它,却发现它终究愈合不成一块平滑的肌肤。

“你到底有完没完?”陆子鸣接电话的时候声音明显带了丝不耐烦,他把雷允晴对自己的冷淡全都迁怒道电话另一端的人身上。

乔佩似乎很有自知之明:“对不起,我知道你现在不想听我的电话,可有些事我必须现在告诉你。”

陆子鸣忍无可忍道:“乔佩,你忘了我上次是怎么警告你的?你是个聪明人,不要把自己逼上绝路。”

“对不起,对不起……”她连连道歉着,思路有些凌乱,似乎不知从何说起,但仍是迅速抓住了要点:“我不是为我自己的事情找你的,是一些关于雷允晴的,我知道你还关心她,所以才急着打电话给你。”

陆子鸣握住电话的手紧了紧,他似乎已经在乔佩的这番话背后嗅到了风暴的气息,他心中的烦躁和不耐悄然退潮,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不安的平静。

他小心翼翼的问:“你说,到底是什么事?”

乔佩沉默了一会,谨慎的开口:“口说无凭,我在电话里说你可能也不会相信,我这里有些东西,你看了就会明白。”

话说到这,他要是还不明白就有些迟钝了。乔佩这样吊着他,必定是有所求。

他问:“你想怎么样?”

“我想见你。”

陆子鸣独自驱车赶到乔佩指定的地点,是一间很幽静的茶室,乔佩已经订好包厢。他在服务生的引领下穿过古色古香的抄手游廊,两侧布置了一些点缀的木雕石刻,包厢在木制隔栏内又竖了一层精美的绢绘屏风,靠窗的玻璃上悬着竹帘,阳光透过竹编的细密缝隙照入,依稀如一层金色的脂膏,薄薄的敷在桌椅器皿上。

陆子鸣没想到在这里还会看到芸姨。难怪乔佩这么不声不响就走了,原来是去投奔了她。她们现在也算“同命相连”了吧,陆子鸣冷笑一声,坐了下来,难得芸姨没叫店里的茶艺小姐进来服务,而是亲自给陆子鸣倒了杯茶。

“怎么敢劳烦芸姨。”陆子鸣嘴上这么说着,却一动不动,看着她为自己斟茶。

芸姨倒没了先前的酸气,很是直接的说:“今时不同往日,你现在是陆家的掌事,别说是倒茶,就是给你提鞋,也是我的荣幸。”

陆子鸣没再说话,端着茶杯一口一口的抿,乔佩坐在他对面,仍旧是娟秀瓷白的脸,低垂的睫毛,以往她这样子都让陆子鸣觉得娴静内敛,如今倒有些微妙的变化,也许是角度问题,他现在觉得乔佩这个姿态,更像是在思索,酝酿一场计谋时的沉静。

他放下杯子,开门见山的说:“你要见我,我来了。现在你可以说,是什么事了吧?”

乔佩还是没动,看了眼芸姨。芸倒是芸姨从包里拿出个牛皮纸信封来,站起身,弯腰把那个信封双手奉至陆子鸣面前。

陆子鸣疑惑的打开了信封,里面是一叠照片,照片的内容很简单,是雷允晴和一个男人。而那个男人,他也认识,是韩沐辰。

他再次抬眸看了眼乔佩和芸姨,然后沉下心去,一张张照片的翻看,不过是一些两人同乘一辆车的照片,没什么大不了,其中有几张亲昵的,也不过是他送她到门口,她从外头探头到车窗里与他告别。翻到后几张时,陆子鸣的呼吸明显急促了。

照片的背景换了,变成了医院。韩沐辰站在她身后,头顶有一块牌子,很明显的写着“妇产科”。

他凝视时手指无意识的刮过照片上她的脸。这些照片的意义无需多少想象力也可以猜到,他联想到那天早上在医院里的电话,她微笑甜蜜着答应对方的约会,还有之前那么些天,她在上海,韩沐辰也在上海……

照片里的两人越发刺眼,让陆子鸣感到一阵心理不适,尤其是最后那几张医院的照片,让他脸上的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去。连乔佩坐在他对面,都感受到了他身上源源散发出的冰寒气息。

乔佩终于开口了,她试探性的说:“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韩沐辰再回京之前已经跟他老婆离婚了。这次,是他和雷允晴一起回来的。”

陆子鸣抬头看了她一眼,仍旧没有作声。暂时失却语言的空间里,茶香很浓,然而没有人有心思去品。芸姨开始坐立不安起来,这些照片是她找人去拍的,自从她被陆家赶出来之后,她就认识到自己押错了宝,指望乔佩是没用的,真正能使陆子鸣失常露出破绽的,只有雷允晴。所以她把注意力都放到了雷允晴身上,才拍下这么精彩的“作品”。当乔佩找到她,一看到她手里的这些“作品”时,立刻想到了这个主意,如今,乔佩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而她的,还没有底。

芸姨想着,添油加醋道:“这还不明显嘛,显然是奉子成婚。两个人一块回来,八成是好事近了,只是她雷允晴好歹也算个名门后代,怎么也做出这种勾引人家老公的事呢?听说那被抛弃的韩太太还是她的好朋友,这要传出去可有够难听的……”

“奉子成婚”这四个字让陆子鸣一阵的心惊。潜意识里他一直认为雷允晴是自己的,就像是霸道的宣告自己的所有物,即使离婚了,对他来说也只是短暂的分离,因为他从没想过雷允晴会爱上其他人,因为他知道自己不会,所以也笃定她不会。

他开始质疑自己这观点。于是愈加害怕。

他总算开口了,只是声音略显干涩:“你想要什么?”

这一次,他是对着芸姨说的。

芸姨一听,立刻喜上眉梢:“很简单,我要钱。你把一个亿打进我账户里,我收到钱,会立刻把底片交给你。”

一个亿,肖辰峰的公司欠债九千万,余下一千万她还能存起来给自己当棺材本,芸姨的这算盘打的是叮当响。

陆子鸣面色没什么波动,只是略皱眉:“你胃口也太大了点。这些照片,值不了这么多钱。”

芸姨谄笑:“这些照片是不值一个亿,可是有人值这么多钱。你不忍心看雷家那丫头身败名裂吧,她以前不是最看不起我们这些做小三的,要是这顶帽子冠到她自己头上,不知道她还受不受的了呢?”

陆子鸣敛下眸。芸姨的这番话的确切入要害,他感觉自己的软肋像被人捏在手心,即使对方狮子太开口,他也没有任何办法。

他静默了几秒,道:“一亿太多了,我不可能筹到这么多现钱。我如果在短时间内把股票和房产都抛售出去,势必会引人怀疑,查到最后你也得不了好处。”

芸姨咬了咬牙:“你骗不了我,老太婆临死的时候把什么都给了你,你还能拿不出这区区一亿来?听说过两天就是韩老爷子的大寿,要是这些照片突然出现在报纸上……”

“你敢?”

“我是不敢。整个京城都在你眼皮子底下,我也玩不出什么花样来,我就是求财救命,只要钱一到帐,我保证这些照片不会流出去。”

眼见陆子鸣即将发怒,乔佩忙撇清自己:“子鸣,这些照片都是她拍的,与我无关。我不是为了钱,我要钱当初就不会离开陆家,我叫你来只是想让你看清照片上这女人的真面目,免得你再被她蒙骗下去。我早就说过,这个女人丑陋又伪善,在她眼里,别人都低她一等,不配和她相比,可是瞧瞧她自己做的事呢?”

她又试着去劝肖芸芸:“芸姨,一亿也太多了,这事本来也跟子鸣无关的,就当给那女人一个教训。你要的数目少一点,子鸣也方便筹钱给你……”

“你住嘴!”陆子鸣狠狠的瞪她一眼,“既然你的事已经完了,你可以走了。让我少看到你一眼,我会很感激你。”

陆子鸣身上流露出来的嫌恶显然让试图表明立场的乔佩感到了些许尴尬,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再次低下了头。

“乔丫头,你还天真呢?男人有几个能靠的住的,你希望他回头爱你,倒不如寄望于钱呢。钱至少能让你衣食无忧,不然啊,你真是人财两空。”

芸姨的冷笑还在嗓子里,包厢的门突兀的被人推开。

陆子鸣随之看向门口,站在那儿的竟然是雷允晴!

雷允晴的目光也落在他身上,随之扫了一眼其他两人,抿唇一笑:“看来我来晚了,错过了最精彩的部分。”

最惊讶的莫过于乔佩,她撑圆了眸子看着芸姨。

芸姨咳了声,解释道:“是我打给她叫她来的。”原来芸姨吃不准陆子鸣会不会为了爱人一掷千金,毕竟一亿不是个小数目,而且两个人都离婚这么久了,那么找当事人本人也许还能捞一笔。芸姨甚至考虑到,如果雷允晴也不肯付钱要拼个鱼死网破,那她还可以找韩沐辰,甚至韩家老爷子。

反正名利场里什么都能丢,最丢不得的,是面子。

芸姨笑着对雷允晴说:“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你挂了我的电话,我忘了你是最不屑跟我们这样的人坐在一起的,哪怕你做的那些好事更让人叹为观止。”她有意的把手指在照片上的“妇产科”几个字上点了点。

“别把我跟你们归为一类,那是我的耻辱。”雷允晴挑挑眉,轻巧的拿起芸姨刚点过的那张照片,陆子鸣抬头望向她,一时间竟失了言语。

雷允晴边看边说:“拍得挺好的,这个角度看我脸要小一点。”

她看完又把照片放回原位,堆在陆子鸣面前那一堆里,她的轻描淡写让陆子鸣困惑,失望,更让乔佩愤怒。

“你怎么这么不知廉耻?才跟子鸣分开没多久,就勾搭上别的男人了?”

雷允晴被她这么说也不恼,只耐人寻味的看了她一眼,笑道:“你处心积虑的布了这个局,就为了骂我这一句?”她顺势端起陆子鸣面前的茶杯,然后手一扬,正好朝着乔佩的方向泼去!

暗沉的茶水顺着乔佩的刘海处开始嘀嗒着往下蜿蜒,她的脸上还能感受到茶水的温热。

乔佩啐了一口,眼睛红红的,几乎要哭出来,伸手拈掉了粘在脸上的一片茶叶。

雷允晴“喀”的一声把空杯子重新放回原位,陆子鸣眼睁睁看着她的手握着杯沿,停在自己面前,然后再离开。

“可惜,还轮不到你来教训我。”

乔佩眼睛一跳,腾的站起来,就去拿自己的杯子。陆子鸣却像未卜先知一般,已经按住了她的手。

“子鸣,你就任她这样欺负我?”乔佩愤怒的控诉。

不等乔佩反应过来,雷允晴已经夺过她手里的杯子,“哗”的一下,又尽数浇在了她头上。乔佩站在那,整个人从发顶被浇了个透心凉,呆呆的像个木偶人,一动也不动了。

“这杯,是还你当年敬我的。”雷允晴咬牙道。

四年前乔佩在那个餐厅里忽然窜出来泼了她一脸茶的事情,她还没忘记。正好,今天来个新仇旧恨,一并了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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