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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臣弟先行一步。你虽爱做缩头乌龟,弟却不能全无敬悌君兄之怀,今日,便算了。咱们……日后定会相逢。我希望那一天,太子不会如丧家之犬,端着一碗面,穷酸落魄。父皇看了,可是……连眼都没眨一下呢。”

所有的人都离去了,这里又变得寂静空冷。

扶苏睁开了眼睛。奚山君移开嘴唇,侧面,微微笑道:“小相公,你又躲过一劫。”

扶苏望着天际,月亮出来了,他却伸出双手,摆正奚山君笑眯眯的脸,鬓角有晶莹的汗珠,却只顾着亲吻她的嘴唇道:“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是个睚眦必报的小人?”

奚山君但笑不语。她有些抵触扶苏的亲吻,朝后仰了仰。方才是为了吸去他的气息,才迫不得已亲了他。

他却紧紧固定着奚山君的头,一边亲吻她,一边寒声问道:“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其实是个为了活下去可以不择手段、利用所有人的人?”

他全身有些不自觉的痉挛,他在害怕。他险些就死了,可是他死前,还坚信着,只要奚山君不死,自己就不会死。

幸亏天黑了,太阳消失了。奚山君有时狠毒,有时却愚蠢。他死了或许还有转机,她死了,一切就都完了。

他嗓音干哑,却轻轻问她,像是怕她被吓到了,也像是安抚自己,“你做什么就信了我呢?我便像是好人了吗?”

她曾说过,亲她便能添寿。扶苏不停地亲吻她,没什么情欲,他为自己的无耻和悲哀喘不过气来,只能找更无耻或者更纯粹的人寻求喘息。

奚山君哼了一声,“我真的,不喜欢公子扶苏。”

扶苏声音低哑,他笑出了声,觉得这是句挺好笑的话,可眉眼益发的淡,“谁又喜欢你呢,山君?”

奚山君退还了棺材,赎回了扶苏的千里眼。

他们回到奚山,一路只听闻瘟疫渐渐消退了。大家感念天子的恩德,正是他不顾危险来到民间,才使得瘟疫也被他的仁德感化。

这是个难得的仁君。

翠元从年水君处回来了,又讲了另一番原委。因为十六瘟神之一摄鲲性喜水,依水而生,瘟毒一旦入江河,传播得会更加迅速。道祖不忍生灵涂炭,向年水君下了密令,一旦摄鲲入了水域,便立刻驱逐。纵之又害之,道祖的权衡之道没人能琢磨透。年水君为防万一,封了赤水、澄江两大水域,故而靠水而生的二十余国都未染疫。摄鲲生存的江水没有容身之地,他又不愿无功而返,便直接从天河而下凡间,以婴孩之身在小溪流之间漂荡,伺机养成法力,去人间施播疫种。须知,他本是没多少法力的仙人,只依靠宿主汲取灵气,才渐渐能肆虐人间。

酆都是鬼城,诸鬼聚集之处。只有在此处,才能以戾化戾,令众鬼渐渐鲸吞摄鲲的法力,七七四十九日一个大轮回,直到他在人间待不下去,自行返回天界。

奚山君躺在棺材之中,则是因为棺木属阴,能使尸身的灵魂与阴曹相连接。唯有如此,合棺之后,才能使摄鲲置身阴曹之中,被众鬼蚕食。奚山君是妖身,又是寄主,并无妨碍。

“你可曾见到十殿阎罗?”翠元笑问道,“我听闻他们个个威风凛凛,尤其是泰山王,最有气势。”

奚山君摇摇头,道:“去了阴曹,狂风弥漫,我根本睁不开眼。倒有个好心的年轻人,虽言语冰冷,却是古道热肠,他瞧出我的端倪,牵引我到了孟婆处,令来往熙攘的鬼魅吸取摄鲲之气,那些鬼魅都怕他怕得紧,连孟婆也对他毕恭毕敬,临行时,他又引我回人世。想是身份不凡,只是不知是哪位神尊。”

奚山上的大大小小吃上了扶苏做的汤饼,它们从前觉得扶苏就是个百无一用的书生,虽然干下了有一个未婚妻叫奚山君这种丰功伟业,但还是觉得少了点什么。他从天而降,切入他们的生活,却总让人觉得像个纸糊的假人,长得泼墨山水画儿一般清新,行为举止却冷漠认真惹人烦。可是有了这些红油汤饼,书生有了一种用处,还显然是十分令人心动的用处,瞧着一碗碗汤饼,翠家的猴子们扑通扑通地,都爱上这小孩儿了。

多甘甜的汤,多滑不溜秋的汤饼啊。

多耐看的小孩儿啊。

从前的高不可攀都是错觉,分明是个眼珠黑黑、爱发呆、爱看书、懂礼仪的好孩子嘛。

那日在棺材中的模样仿佛是错觉,扶苏为了一条活路,依旧不动声色地讨好奚山君。他把第一碗汤饼递给奚山君,带着淡淡的笑、清爽的温柔。奚山君恹恹地抬头瞧了他一眼,冷哼道:“虚情假意。”

扶苏眉眼是冷的、淡的,可是堆积起温柔,却好像皎皎的月光,很好看。他舀了一勺汤,淡道:“我能虚情假意一辈子,你不必苦恼。”

奚山君“啊呜”一口,吞了汤,咂巴咂巴嘴,道:“没什么味道。”

但还是吃完了那碗面。

扶苏瞧她吃饭的模样,倒有几分世家的教养,可是,整个人更容易让他瞧出的却是市井孩童的淘气和由内而外的霸道。

奚山君拿袖子蹭蹭嘴,慢条斯理道:“小乖乖,咱们不能继续这么着了。这条活路,你活一万年和活一天,有什么区别呢?人说贤妻帮夫,我确定自己顶顶贤惠,有朝一日,你功成名就,不必相谢,对我笑一笑便可。啊,对,就是你说的那样虚情假意的笑。我很喜欢。”

第五章大昭卷·嫁狐

有姓有苏,灵宝之狐。世代居隐僻,慕繁盛,好嬉闹,性霪乿,与人为婚。

——《雅品》之卷一五·万妖格

扶苏做了个梦。他的父亲在宏定殿中大宴群臣,阿觉、三弟带着其他的小兄弟到了殿外放爆竹,留他一人坐在殿中,面对那些或苍老或年轻,但看着他,无一不充满深意的面庞。

他觉得殿中十分热,可是坐得却比方才直了些,面无表情地吃着身旁的食物。环顾四周,只有郑贵妃在。郑贵妃与母亲同岁,却看着比母亲美艳年轻许多。不知为什么,高高在上的陛下会那么喜爱郑贵妃。他读过历代陛下召幸女子的笔记记录,比起其他陛下对宫中女人一月中有三日宠爱便被称作过宠,八日以上称作专宠而言,他的父亲,一月之中,有二十日在贵妃宫中度过,这该称作什么?

三朝元老陈宰辅年迈致仕之前,曾因此问陛下:“中宫何事有失,致陛下行事如此偏颇?”他的父亲的回答,他至今不懂。陛下如是答道:“贵妃于你们是红颜祸水,于我却不是。皇后于你们贤德可靠,于我已非如此。”

扶苏坐在群臣面前,透过额帽上的珠帘,看着那样一张张遥远的不怀好意的面庞时,竟益发平淡下来。人本该如此的,不是吗?厌弃的永远比得到的多。他的母亲,只不过是陛下众多厌弃的东西中的其中一样。而他,即将变成另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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