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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寻长叹一声,再次将小册子阖上。如果这不是母亲的日记,她会以为在看一出老土的言情剧——《灰姑娘街头奇遇王子》,桥段恶俗。只是,在言情剧中,王子拯救了灰姑娘,两人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而在现实中,灰姑娘依然是灰姑娘,王子拯救不了她,还要将她推入痛苦的深渊……现在,他连自己的女儿都拯救不了。千寻将小册子放进床头柜,抽出一本书。书里面夹着一张白色的纸,展开来是一幅水彩画。画面上,一树繁花似锦,一个素衣少女静坐树下,微仰着头,定定相望。她的周围,桃红粉白,花雨漫飞,飞过她乌黑的长发,飞过她洁白的额头,飞过她微蹙的双眉……在纸的上端,有三个稚拙朴素的大字:“花瓣雨。”这是林熙阳当初送给千寻的画,她一直珍藏着,忧郁的时候,常常拿出来看一看,就能从中找到许多安慰,就不会一直忧伤。

风波又起

自从裴予陌升上了高三,每个周末都要补习,很少回季宅。而家里少了陌哥哥,季滟觉得很无聊,连傅盈盈打电话邀她去蹦迪,她都兴趣缺缺,一再拒绝:“算了,我不去了,陌哥哥又不在。”“陌哥哥,陌哥哥,你心里只有那个裴予陌。我承认他是长得很帅……”

“不是很帅,是超级帅!”季滟立即纠正好友的严重错误。“是,他是超级帅,但这世上帅的男生很多,你也找机会认识一下其他人嘛!”

“你又要把那些狐朋狗友介绍给我?拜托,他们不是娘娘腔,就是大白痴,要不就是书呆子,哪一个可以和陌哥哥相比?”“你才拜托!”电话那端,傅盈盈悻悻地说,“我是介绍朋友给你认识,又不是拉你去相亲。你干嘛挑三拣四的?我知道你的陌哥哥俊美无俦、聪明绝顶、天下无双,可以了吧?”

季滟一手拿着话筒,一手翻开桌上的一本台历:“他已经六个星期没有回来了!”

傅盈盈忍不住笑了起来:“季滟,你不是在思春吧?”她的笑声透过电话线传过来,变得尖细刺耳,季滟听得心里发毛:“你才思春呢!笑得这么骚包。”“季滟,看来你是真的坠入情网了。”傅盈盈收住笑,难得正经地说,“不过,话说回来,都怪裴予陌太完美了,不但人帅得掉渣,气质优雅,还有一个聪明的脑袋,考北大清华不成问题。季滟,以你现在的学习成绩,想要和他双宿双飞,可要加油哦!”最后一句话正好说中了季滟的心事,她的眉头皱得更紧了。“陌哥哥说他不参加国内的高考,他想去美国,正在准备考托福。”“那你更加望尘莫及了!”傅盈盈趁机奚落她。“谁说的?凭我家的财力和关系,送我出国读个三流大学不成问题。”“可是,他马上就要毕业出国,而你还在念高一,等你两年后追到美国,他说不定早被别人抢走了。”“我叫我妈妈现在就给我联系学校,到美国去念高中,这总行了吧?”“季滟,你这叫什么?陪读??”傅盈盈话中的讽刺意味更深,“你认得几个英语单词,就想去做abc?”“为了陌哥哥,我会拼命学英语,只要能和他在一起,叫我做什么都行。”

傅盈盈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开口:“滟滟,你真的这么喜欢他?”“当然。这个世上除了陌哥哥,我谁都不爱!”“可是他呢?他是不是也喜欢你?”“当然。”季滟再次肯定地说,“他10岁就到了我家,我们一起长大,感情很深。而且,他一直关心我、爱护我,从来没有正眼看过其他女孩子。”这倒是真的。裴予陌打小就是个“万人迷”,小学四年级就有女孩向他示爱,到了中学更是迷倒一大片mm,每天都会收到很多玫瑰花和情书。但他却统统婉言拒绝,唯独对季滟言听计从、呵护有加,让那些明恋暗恋他的少女们又恨又妒。这其中也包括两人的好朋友傅盈盈,她承认自己是吃不到葡萄的狐狸,酸溜溜地说:“那他有没有正式向你告白,说他喜欢你?”“这倒没有。”季滟迟疑了一下,马上又说,“哦,对了!他对妈妈说过,没完成学业以前坚决不谈恋爱。”“借口,这完全是借口!”傅盈盈故作老成地说,“当一个男人不是真心爱你时,他会找出种种借口拒绝你;一旦他遇到了真爱,就什么都不管不顾,学业、年龄、条件都可以抛在一边。”

“哼,谁相信你的胡言乱语?说得自己好像恋爱专家一样!”季滟说完,就迫不及待将电话挂了。这个傅盈盈,真是个乌鸦嘴,发誓以后再也不理她了。季滟从沙发上站起来,在客厅里转了一圈,无聊,无聊透顶!“宋嫂!宋嫂!家里有没有什么好吃的?”她扯开嗓子冲厨房嚷嚷,没人回应。

“奇怪,这会儿人到哪里去了?”季滟看了看腕表,下午三点,会不会还在房间里睡午觉?宋嫂有午睡的习惯,年龄大了,精力更不济。季滟想起宋嫂平时对千寻的维护,心里窝了一肚子火:真是老糊涂,她也不搞清楚谁才是这个家里真正的小主人!哪天叫母亲把她给辞了,换个年轻识相的佣人。季滟转到地下室,佣人房的门大开。“宋嫂!”她高声唤道,“都几点了,还睡觉?”里面静悄无声。季滟实在无聊,便走了进去。这是她第一次进佣人房,比她想象的还要窄小简陋,根本不是人住的地方。季滟往宋嫂的床上看了一眼,没有人。她顺便看了另一张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旁边的床头柜上,也收拾得干净整洁,不像她的卧房,衣服、书本扔得到处都是,乱得像垃圾堆。

哼,有什么了不起?收拾得再整齐,也是个乡巴佬!成天装可怜、扮清纯来博取别人的同情,说不定骨子里风骚得不得了!季滟想到这儿,便开始翻箱倒柜,试图找出什么东西来证明千寻的风骚。果然让她找到了——枕头下面压着一本书,居然是《格林童话》。她多大了,还看童话书?幼稚可笑!她以为自己是白雪公主还是灰姑娘啊?季滟不屑地撇撇嘴,顺手扔到床上,一张纸轻悠悠地飘落下来。她以为是情书,赶紧捡起来,却是一幅技巧拙劣的水彩画。满纸红红绿绿的,俗气,真俗气!季滟有些失望,正要把画塞进书里,无意中瞥见右下角写了几个小字:“林熙阳赠孟千寻。”

林熙阳,一看便知是男孩子的名字。哼哼,孟千寻,你终于栽在我的手里了!等下要你好看……

宋嫂四点多钟才回来。千寻有习惯性痛经,自12岁初潮开始,每逢月事定要痛个两三天,连课都不能上。宋嫂陪她上了一趟医院,医生说痛经没办法根治,等她将来结婚生子便不必受这番痛楚,只开了些止痛药。回到季宅,宋嫂给千寻煮了一碗红糖水,她喝下以后,便昏昏沉沉睡着了。季滟抱怨宋嫂回来得太晚,要她早点准备晚饭。宋嫂进了厨房后,季滟却接到母亲的电话,说晚上有应酬,不回来吃饭。季安澜去了香港,家里只剩下她和千寻、宋嫂三个人。那场精彩戏码没人看,岂不可惜?

季滟灵机一动,拨通了裴予陌的手机,声音甜美地说:“陌哥哥,宋嫂做了你最喜欢吃的白切鸡,你晚上回来吃饭吧?”“不了,我晚上要上自习,就在学校吃饭。”电话那端,裴予陌的嗓音依然醇厚迷人。

“可是,人家想你了,今晚想要见你嘛!”季滟对着电话撒起了娇。裴予陌沉吟了一会儿,勉强说:“好吧,我上完晚自习回家一趟,正好拿几件换洗衣服。”

“陌哥哥,你一定要早点回来,我在家里等你!”季滟心满意足地挂断电话,靠在沙发上看电视。千寻醒来时,墙上的时钟已指向九时四十分,不知不觉竟昏睡了五个多小时。

她到餐厅吃饭,小腹仍隐隐作痛,整个人虚脱得不想动,也没有胃口。胡乱扒了两口饭,正要回房,季滟突然叫住了她:“孟千寻,你看看这是什么?”千寻转头望去,只见季滟站在楼梯拐角处,手里扬着一张纸,居然是林熙阳送给她的画——“花瓣雨”。她一惊,脱口而出:“你为什么拿我的画?”“这是你的吗?”季滟特意将画凑到眼前,看了一眼,“哦,对!上面写着林熙阳赠孟千寻。林熙阳是谁?你的男朋友?”“季滟,快点把画还给我!”千寻急忙跑上楼梯,伸长手臂去抢。因为着急,小腹疼得更加厉害,像有柄小刀在体内翻绞,连胸口都痛了起来。“你要我还给你,我就还给你?凭什么啊?”季滟跨上两级台阶,将手扬得更高,“你为什么这么紧张,是男生送给你的订情信物吗?”“不关你的事!”千寻紧咬嘴唇,腹内的剧痛令她晕眩反胃,额上冷汗涔涔,“快点还我,这是我的东西!”“孟千寻,既然你不肯回答,那就休怪我不客气!”一抹恶作剧的冷笑浮上季滟的唇角,不等千寻反应过来,她就将手中的画撕成了碎片。这是林熙阳的画,是他和她之间唯一的纪念,她一直爱若珍宝,现在却被季滟无情地撕毁了!千寻愤怒到了极点,她扬起手来,狠狠地给了季滟一个耳光。季滟根本没有防备,这一巴掌结实地打在她的脸上。“啪!”的一声,声音又脆又响。季滟顿时愣住了,难以置信面前这个乡巴佬竟敢动手打她。这是她平生挨的第一个巴掌,连父母都从来舍不得打她!一想到这儿,季滟气得发狂,她扑上去,想要打还千寻。千寻本能地往后退,一脚踏空,整个人从楼梯上滚了下去。12级台阶,她一级一级往下滚,一直滚到大厅的地毯上才停住。宋嫂闻声从厨房出来:“怎么了?你们在吵什么?”季滟捂着火辣辣的腮帮子,余怒未消地说:“她打我!她居然敢打我!”

宋嫂看见千寻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双眼紧闭,脸色惨白,更可怕的是,裤管里都是血,连身下的地毯都染红了。“千寻,千寻,你醒醒啊!”宋嫂脸都吓白了,一迭连声地叫,可千寻一点反应都没有,已经昏死过去。房门忽地被人打开,裴予陌走了进来,见此情景,脸上是完全的惊惧恐慌。

“这是怎么回事?”他顾不得扔下书包,几步冲上前,抱起地上的千寻,摸到一手的血。抬起头,他瞪视着站在楼梯上的季滟,再次问:“她怎么会昏倒?到底怎么回事?”

季滟这才意识到闯了祸,她大声替自己申辩:“不关我的事,是她自己从楼梯上摔下去的!”

裴予陌不再听她解释,冲呆立一旁的宋嫂大喊:“宋嫂,快打电话叫救护车!”

宋嫂清醒过来,步履踉跄地扑向茶几上的电话……

因祸得福

四周是无边无际的黑暗,以及寒冷,什么都看不见。千寻梦见自己走在一条黑漆漆、漫长的小巷子里,只有她一个人,却不知道要去哪里。

“千寻……”仿佛有人唤她,一声比一声急切。她站住了,这声音来自身后。转过头,她看见了,不会的,可是,她真的看见了,是母亲,站在一片光亮里。母亲不是死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千寻,你没有听妈妈的话,我叫你不要轻易地爱上一个人,不要与他人有着太亲密的关系。可是你还是做不到!”“是的,我做不到!妈妈,我想要一个家,我想要很多很多的爱……”“千寻,你不听妈妈的话,你会很痛苦的,这种痛苦会让你生不如死!”

妈妈说完,就消失了,那片光亮也跟着隐去。千寻重新坠入黑暗中,又一次被抛弃了!这样孤单,这样寒冷,这样无助……

“妈妈!”她睁大眼睛,惊惶地、恐惧地大叫:“妈妈,你不要走!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千寻伸出手,在黑暗中摸索。有人握住了她的手,手上传来温暖的触觉。一股久违的厚实的温暖,让她不再寒冷。

是林熙阳吗?14年的人生中,只有他给过她温暖的感觉。“林熙阳,是你吗?你从柳镇来看我了?我很想你,真的真的很想你……”

那人的手蓦然握紧,紧得她的手生痛。“好痛!”她挣扎着,猛然惊醒过来,映入眼帘的,是一双幽黑深沉的眼睛。

竟然是……裴予陌!千寻完全呆住了,愣愣地瞪着面前这个男生。他坐在她床头的椅子里,不复平时傲慢不羁的样子,显得有些憔悴,还有几许担忧。“你怎么会在这里?”她从他掌心抽回自己的手,尴尬地问。“你从楼梯上摔下来昏倒了,是我送你来医院。”他的语气异常温柔,“宋嫂去帮你办住院手续了。”“住院?”千寻顿了顿,说,“我现在已经清醒了,为什么还要住院?”

“因为……医生说你流血太多。”裴予陌盯着她,慢吞吞地说,脸上的神情很怪异。

千寻呆了呆,脸迅速胀红。她已经不是第一次因痛经昏倒,12岁那年上体育课时,突然腹中绞痛,痛至满头大汗,一下子晕倒在地。醒来时已躺在家中床上,母亲坐在床边,神情淡漠地说:“你来了月事,是大人了。”

这会儿,坐在自己床边的却是一个男生。千寻又羞又窘,不好意思再开口。而裴予陌也沉默不语。一时间,屋内很安静,安静得只听见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走动。千寻抬头看了一眼,已经是凌晨五点!难道他昨晚守了她一夜?“我没事了,你回家去吧。”她有些过意不去,低声说,“你上午还要上课呢。”

“我可以请假,没有关系。”他轻描淡写地说。千寻诧异地扬了扬眉,面前这个人确实是裴予陌吗?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善良热心?

“可是,我有关系。”她口气生硬地说,“我跟你又不熟,你呆在这里,我很不方便。”

裴予陌的脸色顿时为之一变。他久久地瞪着她,瞳孔在一点点收缩,然后勾起唇角,露出平时那种讥讽的笑容:“你的意思,是要赶我走吗?”“你和季滟一伙的,我不想看见你。你赶快走吧!”“孟千寻,如果你下次再出什么事,可别想要我帮你!”说完,他转身打开门,很快走了出去。

千寻盯着那扇迅速合拢的门,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惆怅。她并非不识好歹,故意要赶走裴予陌,只是和他在一起没有话说,特别是他那一对深黑如井的眼睛,让她很不自在。千寻在医院住了5天才出院。季安澜闻讯从香港赶回来,狠狠训了季滟一顿。季滟虽然性情顽劣、霸道任性,但也害怕闹出人命,不得不有所收敛。一场劫难之后,千寻因祸得福,搬回二楼的卧房居住,过了一段太平日子。

她终于读完了母亲的日记,苏缇和季安澜之间的感情纠葛,渐渐明晰起来。

苏缇刻苦自学,拿到了大专文凭,她到俞氏集团下属的一家广告公司应聘,面试的考官正好是当时任广告公司经理的季安澜。季安澜不但认出了她,还将她聘为自己的秘书。

自从第一次在街头偶遇,苏缇就爱上了这个温文俊挺的男人。在朝夕相处的日子里,他沉稳的气质和不俗的谈吐,使苏缇更加迷恋于他。苏缇在日记中写道:“每次走进季总的办公室,我的心底就生出几分雀跃的心情。他帅气英挺的样子,和我心中理想的恋人几乎完全重合。他这个人,工作起来很拼命,不苟言笑,处事积极果断。

他这么年轻,只有三十出头,却沉稳而上进,受到董事长的器重。据说,他不久就要调到总公司,任俞氏集团副总经理。我总是忍不住回想起第一次见面时候的他,和煦如春风的笑容,温柔多情的眼神。那样的他,与工作时严肃的他,截然两个样子。相同的是,一样都深深吸引我。”……“和其他职员相比,季总对我好像有点不一样。他常常用一种迷惘而忧伤的眼神看着我,当我发现时,他又连忙避开。我在工作中有什么问题不懂,他从不嫌烦,非常耐心地给我指导,使我越来越坚信,他对我也有着和我一样的感觉。”遇见季安澜,是苏缇一生中的幸运,也是最大的不幸。单纯懵懂的苏缇不知道,年纪轻轻、资历尚浅的季安澜之所以能位列总公司的高层,是被俞氏集团董事长慧眼相中,即将成为他的乘龙快婿。同年十月,他和俞董事长唯一的千金俞梦瑶喜结连理,同时升为集团副总。

苏缇一下子坠入了痛苦的深渊,虽然他们两人从未表白过,但她对季安澜已经用情很深。

苏缇决定离开季安澜,她从广告公司辞职,到了n城的另一个区,避免与他相遇的任何机会,甚至连手机都换了号码。但一年后,季安澜还是找到了她。在自己租住的小屋旁,苏缇看着季安澜一步步走近,看着他消瘦憔悴的脸、黯淡无光的眼神,她突然有一种飞蛾扑火的冲动。苏缇扑进了他的怀里,那个她梦寐已求的怀抱。从此,他们开始秘密地同居。季安澜在郊区为苏缇买了房子,每个周末都和她共度。

季安澜从来不隐瞒苏缇,虽然他和妻子感情淡漠,但他不会离开她。他的事业、他的生活,已经与她密不可分。而苏缇是他难以抗拒的诱惑。他爱她,却不能娶她,他只能给她一份爱情和温暖舒适的生活。一切都是注定了的,苏缇注定是被牺牲的那一个,被世人不齿而唾骂的那一个。

不久,苏缇怀上了季安澜的孩子。她既惊又喜,两人商量后,决定留下这个孩子。因为这是他们爱情的结晶。为了照顾怀孕的苏缇,季安澜下了班就守在她身边,以种种借口搪塞着他的妻子。然而,俞梦瑶还是知道了。突然有一天,她出现在苏缇的面前,妆容精致华贵。面对季安澜的妻子,苏缇感到心虚和愧疚,毕竟自己是一个不光彩的“第三者”。苏缇当天的日记写得很详尽:“当季安澜的妻子出现在我面前时,我惶恐、心虚,而且,第一次觉得羞耻。虽然她没有破口大骂,也没有甩我耳光,但我从她的眼神中读到了轻蔑和不屑。

我不得不承认,眼前的女人有种特殊的气质,她并不美丽,至少没有我美丽,但举手投足间落落大方,气度逼人,自有一种优雅。我在她面前,显得何其渺小、卑微!她开门见山,说她并不爱季安澜,他们是政治联姻,各取所需。但是,我的存在,对她是一个莫大的讽刺,更让俞氏集团名誉受损,她今天来找我,就是希望我能离开季安澜。

“季太,你既然不爱季安澜,为何不放他一条生路?”我坐直身子,把心一横,“我们是真心相爱的。”“哦?”她冷笑,“你是爱他这个人,还是爱他的钱?”我知道她看不起我,但是她不能侮辱我的感情。“我和季安澜在一起,绝不是为了他的钱……”“未得温饱,何谈情爱?”她嗤之以鼻,“你们的爱情再伟大,在外人眼中,你也不过是被人包养的二奶、情妇,无名无分,见不得光。好好的一个女孩子,沦落至此,连我都为你感到羞耻!”

好厉害的一张嘴,简简单单几句话就击中要害。我自惭形秽,无言以对。

“苏缇,你不要做梦了!季安澜是不可能和我离婚的,他又不是傻子,怎会为了你牺牲自己的事业和前途?像你这样的打工妹,除了年轻美貌,一无所有,在n城要多少有多少。你能给他什么?你又拿什么来和我比?”我始终无法开口,她的话,像一把利刃,深深地刺进我的心。“女人的青春有限,特别是像你这样漂亮的女孩子,浪费在有家室的男人身上,岂不可惜?不如拿到一笔青春赔偿费,回老家去,找个安份的男人嫁了,不比当人家的情妇强?”她说着,就把支票簿取出来,签好了,递给我。我一看,上面的数字是30万。想起言情剧中的情节,我应该一把撕掉那张支票,狠狠扔到她脸上去。但是,我什么也没做,只是把支票还给他,说:“季太,你太低估我了。我怎会为金钱出卖自己的爱情?除非季安澜不再爱我,否则我不会主动离开他。”她的脸上竟无一丝愠色,把支票收好,徐徐站起身。在离开我的房间前,她信心十足说:“没关系,我先替你保管。总有一天,你会把这张支票拿回去的。”这件事,苏缇没有告诉季安澜,他一直蒙在鼓里。苏缇的腹部日愈隆起,她憧憬着自己的孩子,有一张和季安澜一样五官深邃的脸,但皮肤要像自己。她隐隐希望能生个儿子,因为季安澜已经有了一个两岁的女儿。就在苏缇临产的前一个月,突然接到家里的加急电报。她母亲心脏病恶化,被送进了省城医院。医生说必须施行换心手术,否则有生命危险。但是,需要30万元手术费。30万元,对一个打工妹来说,无疑是天文数学。但对于家财万贯的俞梦瑶,只是赶走情敌的一个筹码。母亲的生命和自己的爱情,苏缇选择了前者,她接受了俞梦瑶的30万元,并向她承诺——彻底从季安澜身边消失,今生今世都不再与他相见。这是两个女人之间的约定。苏缇带着尚在腹中的孩子离开了n城,离开了季安澜。

日记到这里就结束了。后面的故事,在千寻朦胧而遥远的童年记忆中,得以延续。苏缇回到湖南老家,生下了千寻。在那个偏僻的小山村,她背负着世俗的恶名,独自抚养女儿,与日渐苍老的母亲相依为命。千寻4岁那年,外婆还是撒手人寰。那颗花费30万元得到的心脏,只让老人在世间苟延残喘了4年,却让苏缇失去了她这一生唯一的男人。母亲去世后,苏缇带着千寻搬到柳镇,身子却越来越弱,无法出去工作。季安澜费尽周折,打听到了苏缇的下落,他到柳镇看望苏缇母女。苏缇不肯见他,因为她不能违背对俞梦瑶的承诺。

季安澜痛苦但是无奈,他了解这个女子,外表看似柔弱,性格却很倔强。只要是她决定的事,从来不会轻易改变。季安澜回到n城,每月定期给苏缇汇款,作为女儿的抚养费。最后这一段,是老赵告诉千寻的。身为季安澜的私人司机,他很早就认识苏缇,对她充满同情。

“是个漂亮的好女人,可惜,红颜薄命……”老赵在千寻面前感叹地摇头。

秘密

季安澜果然是千寻的父亲,虽然他不肯认她。很奇怪,千寻并不怨恨他。也许对女人来说,爱情是她的全部;但对男人来说,只是他生活的点缀。

当年,季安澜不会为了苏缇与俞梦瑶离婚。现在,更不会为了她这个私生女,破坏自己至少表面看上去幸福和美的家庭。苏缇早就看清楚了这一点,才要千寻远离爱情。她在日记的最后一页写道:“为了爱情,我牺牲了尊严;为了亲情,我又牺牲了爱情。如果我生的是个女儿,希望她以后不要重蹈我的覆辙,不要像我这样多情。”母亲用藤条狠狠地抽她,那些伤痕带给千寻的不仅有痛楚,还想教会她如何成长。

但是,成长中的缺憾却是无法弥补的。小时候,别人有父亲而自己没有,千寻觉得很自卑。在放学的路上,看到别的小女孩紧握父亲的手,一脸幸福的表情,总是羡慕得不得了。千寻想知道,在父亲怀里撒娇是什么样的感觉,握住父亲温暖的大手是什么样的感觉,甚至叫出“爸爸”两个字是什么样的感觉。可惜,这一切只能在梦里追寻。现在终于有父亲了,在一个屋檐下朝夕相处,她还是不能大声地叫一句“爸爸”。

每每,看见季滟和父亲无拘无束地嬉戏,千寻心里便会生出一种蛰痛。而这种时候总是特别多。季滟经常故意当着千寻的面,向季安澜撒娇,提各种合理不合理的要求。如果得到满足,便会大叫着“谢谢老爸!”,扑进季安澜怀里,一边挑衅地瞪着千寻,脸上满是得意。这个周末的晚上,季滟想买阿迪达斯的球鞋,季安澜一口答应,她满心欢喜地扑入父亲怀里,双臂环着他的脖子,嘴里娇声嚷:“我就知道老爸对我最好了!”季安澜看了坐在沙发上的千寻一眼,扯开腻在怀中的女儿:“瞧你,十六七岁的大姑娘了,还在老爸怀里撒娇,都不知道难为情!”“哪怕我长到五十岁,你还是我的老爸啊!”季滟故意加重语气,“我一个人的老爸!”

千寻强迫自己的目光盯着电视屏幕,表情淡漠疏离,但她的心却很痛,那种羡慕甚至嫉妒的心理,怎么也克制不住。“幼稚……肉麻当有趣!”身边传来一声不屑的轻哼。千寻微微转头,触到了裴予陌的眼睛,里面的嫉妒居然一览无遗。原来,大厅中有这种酸涩情绪的,不止她一个人。是了,裴予陌才是一个真正的孤儿,从小父母双亡,寄人篱下。俞梦瑶夫妇待他再好,也代替不了父母的关爱。那一刻,千寻又觉得自己很幸福,毕竟父亲还在身边,她能天天看见他。而对裴予陌来说,尘世中再也没有父亲为他遮风挡雨。没有了父亲,才知道有个父亲是多么的幸福!这样一想,千寻的目光中不由自主地带着一丝柔情和怜悯,方才那种刺痛的感觉,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裴予陌愣了一愣,这是第一次,他从她的眼中读到了表情。那双乌黑澄澈的眼睛,从他看见它的第一眼,就是波澜不惊。淡漠的神情,低垂的眉眼,那样安静,那样拘束,千寻不像季滟,完全没有少女活泼天真的气息。他讨厌她的苍白消瘦,也讨厌她超出年龄的沉静和淡定,却忘不了她溜滑梯时的不羁与活力,还有那轻松的笑容,犹如昙花一现,灿烂无比,以后他再也没在她脸上看到过。

野性开朗的,恬静乖巧的,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她?这和她如谜的身世一样,让他难解。

就这样,裴予陌成了季滟的“帮凶”,和她一起,讥笑千寻的土气,对她排斥、冷落,不友好,恶作剧甚至陷害。那天傍晚,就是他偷偷溜进千寻房间,将季滟的项链藏在衣橱里面。

可是,当裴予陌栽赃成功,看到千寻被俞梦瑶奚落,遭季滟辱骂时,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他站在二楼楼梯口,看着她一步步拾阶而上,表情依然平静,只是脸色微微发白。走到楼梯拐角处,她发现了他的存在,笔直站立,仰起的面孔,是仿若透明的洁白,一双漆黑透亮的眼睛,静静凝视他。

他从来没看过这样的一双眸子,纯黑,没有一丝杂色,像是透明的黑水晶。在这双眼睛面前,他感觉到自己的浮躁,还有一种被看穿的心虚感。这个女孩冰雪聪明,早就识破了这是一个圈套,却不辩解,不揭穿,也不替自己叫屈。她的内心深处,有着不为人知的骄傲和坚强。千寻越是沉静,裴予陌就越是良心不安。尤其宋嫂在他面前唠叨地下室太冷,千寻冻得双脚冰凉时,他觉得自己“助纣为虐”的行为很卑鄙。裴予陌以要上晚自习为借口,不肯回季宅,只为避免见到千寻。那天晚上,他推开季宅的门,看到千寻浑身是血地躺在地板上,惊诧的同时,还感觉到一种深深的恐惧。眼前出现的,不只是千寻,还有自己的父母。他们躺在地上,浑身鲜血淋漓,脸色苍白如纸。年仅十岁的他,哭喊着扑上前去,却被大人们拼命拉开。表姨俞梦瑶紧紧捂住他的眼睛,颤抖地说:“不要看,可怜的孩子,不要看!”但那惨烈的一幕,还是深深地留在他的脑海中,每每在午夜梦回时,将他惊醒过来。他双手抱膝,独自坐在黑暗中,面对一屋子的孤寂,一直坐到天亮。那个深夜,他也是坐到天亮,却不再感到孤寂。因为有一个人,比他更柔弱无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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