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粉里头打了道滚儿的蜜糖合子,长得虽甜,说话却是夹了股男童的英气,毫不惧父威,叉了腰儿嘟嘴反驳,连个敬称都不使:“统共就这么大的地方,房间一只手都能数得完,训人的辰光,你都能找到她了!”
甄世万原先一贯巴足心肝想得个女儿,徒奈这女儿哪里是件甜兮兮软呼呼的小棉袄,恨不能上房揭了瓦还要摘自个儿胡子。
曹管事见这主子眉毛纠结,巴掌抬起来,斟酌半刻,却又缓缓放下,不觉暗下摇头。
这小姑娘自打出世,便得母亲宠爱过甚,每回遭罚,便拿娘亲当做护驾法宝,娘亲挡不住了,便要挟老爷自个儿尚不出世便是被当朝郡王看中的人,动不得,这老爷大半生教训儿女的威严,已在这小姑娘面前毁了个干净,如今这名小姐和那腹中未出生的小孩儿是夫人的命根子,老爷却偏偏是这个家中最不重要的人了,想来又是私下长叹一声,极是怜悯这失了地位的主人。
那边厢崔嫣已是拿了签文,由雪杏搀了出殿,见不远处夫君与女儿气哼对峙,正欲过去扑火,雪杏早已司空见惯那一大一小狗脸生毛的模样,将夫人一拉:“夫人还不曾解签哩。”说着将她拉至台案边,将签文递过去,原是曰玉莲会十朋的第四签。
雪杏觉这戏文不吉,还不等他开声便怪道:“我家娘子一看便是与夫君和乐的相,岂不比那王十朋与钱玉莲有福百倍。”
那签师古稀之年,却生得肤细态恬,白须鹤发,道:“小娘子急吼吼的作甚,这道签的诗文为千年古镜复重圆,女重求夫男再婚,自此门庭重改换,更添福禄在儿孙。此卦串镜重圆之相,凡事劳心有贵,实为上签。”
千年古镜复重圆,可谓之祖辈前缘。
女重求夫男再婚,可谓之此生今景。
自此门庭重改换,由官入民,倒也能平静度日,奈何福禄在儿孙,却是个至今不得解的缺憾
。
雪杏望一眼夫人,也不敢问得太细:“若是想求失去人事,可能如愿?”先生提笔挥就,将笺纸递予崔嫣手上,正是批文:淘沙成金,骑龙踏虎,虽是劳心,于心有补,顿了一顿,复捋胡道:“寻人寻物,迟见。
迟见,迟见,已迟了六年时光,还得怎样个迟法?
所谓迟见,便是一生见不得么?除夕一眼,生生成了个终生牵念?
崔嫣将那签纸攥了紧紧,正此际,小妮子一眼瞥到母亲,大喊一声,扑过去贴了那张大腹便便,两只藕臂儿一展,圈得紧紧,拉了过来,语气变了一副调子,如扬了利爪的猫儿:“爹又凶人!”
崔嫣望见女儿,心绪稍好,素来知道这女儿对着一双父母不同作态,也不戳穿,只将她手儿一牵,笑了经过丈夫身边,并不停步,仅瞥他半个眼色,将爱女脑袋瓜儿一拍:“媱君,你莫恼你爹,年纪大的人,话是多一些。“说毕便大摇大摆挺了肚皮,带了女儿继续逛行。
甄世万早已是惯了,见着崔嫣过来,反是讨好一笑,领了曹管事跟在后头。甄媱君耐不住性子,不多时已丢开手去,自顾在庭中晃荡,寻同龄孩子去玩。
甄世万见这魔怪离身,忙是补位上来贴近:“这小孩,绝无半分像甄家的人,也不大像你,倒是有一点像你那两名妹妹。”说来那崔妤已快豆蔻之龄,却毫不忌讳,虽再不敢私自离家南下,却是成日去函送信,又赖又恳,只催甄廷晖回来彭城,生将那人磨得至今未娶。崔妙倒是家中父母心病一块,已满了双十,却未定杏期,久久滞留青州的姐夫姐姐老宅,成日仅于那二人之间斟酌发愁,生将自己耗成个大龄女,却并无半点挂心。
崔嫣听他说完,脸儿却是一动,停于那九曲廊边上:“你怪我太溺媱君?”
他怎会不晓得她将孩儿惯纵得无法无天的缘由。
这么些年了,该做的衣裳,还是一件不落,由婴孩衣衫,变了幼童衣衫。
每年临近新岁便是那亡子生辰,她会亲下厨灶下长寿面条,煮滚运鸡子,无论在何处,都会寻一株椿树,立在下头,如所有父母一般叨念盼儿长高的民间生辰歌:
“椿树王,椿树王,你发粗,我变长,你发粗了当檩梁,我变长了穿衣裳。”
头一回有孕时,他不在她身边,怀小媱君时,为弥补,简直是将她挂在腰带上,她走一步,便尾随其后,眼
神儿都不落半分。半夜她要吃当地小食,他也是忙不迭去差人买回。这名小娇娇一生下来,愈是被宠得上天,才养就了女儿这性子,可如今也悔之晚矣。
钟楼上传来的佛鼓抵时响起,他拉回心神,将她手牵住握得一紧,眼神远眺了湖央,声音淡而含笑:“溺就溺,女孩子家,溺一下,也无所谓。”
崔嫣嗔视过去,他抓了她手一齐滑下,覆于腹上:“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她笑了一笑,陡念了方才那签卦,又失了笑意,也不晓得该说什么,隔了许久,方是默默自语:“如果你真的已不在了,这一次,就重新回一趟娘的肚子里罢。”
她向来不曾死绝心,现下竟是抛出这样言语,甄世万心头一晃,将她腰身拽在手中,附于她净乔乔的耳珠子边上,迁了话头:“出来几个年头了,你可后悔没留在京城,享一品国夫人的荣华?”
崔嫣抬了颈,含了两分笑意:“我将你的毕生家业握得捞紧,岂不比当诰命夫人要快活多?只劳累你需辛苦比我活得长一些,方有机会拿回那银子。”说了顺势举了一只手儿,温透润绿的环镯随之顺着袖口滑下去,衬得一管雪腕如脆藕一般,端的皙嫩,分明与几年前的少女没多大差别。
她用那手抚了一下他挺致鼻梁,细滑过他轮廓。
这些年,一双眸又邃了几层,眼角几条纹路也是深了,却犹是姿采风眷,醇气朗朗,较往年,更胜几筹稳厚。鬓间生出的几根皓发,她从不替他拔,任由滋长之间,竟是恁的踏实,仿似已真的同他养儿哺女,过足了大半辈子。
所谓的一生一世,实在渺茫得很,有大半辈子,已经算是顶好的。
去京之后,虽知他是夸大旧伤,她仍是心惊,将他张罗得十分过细,成日盯了他按时服药,时日久了,晓得他终究瞒骗了自己,这伤到底是绑在身上要跟了过下半世。可如今也不怕了,既已避了名利场,到底还是有剩下的安恬辰光相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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