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抚养这个婴儿的问题。我们都是奔六十岁的人了,体力精力都已衰减,按说应该请个有育儿经验的保姆,或者请一个正在哺乳期的奶妈,让我们的孩子吃一点人的乳汁多一点人味儿。我母亲说过,用牛奶或羊奶喂大的孩子,嗅上去没有人味儿。尽管牛奶也能将婴儿养大,但危险多多,那些丧尽天良的奸商在“空壳奶粉”和“三聚氰胺奶粉”之后,会不会停止他们的“化学”实验?“大头婴儿”和“结石宝宝”之后,谁知道还会产生什么婴儿?现在他们都夹着尾巴,像挨了棍子的狗一样,装出一副可怜相,但用不了几年,他们的尾巴又会高高地翘起来,又会想出更可恶的配方来害人。我知道,世间最宝贵的液体是母亲的初乳,母亲的初乳里包含着许多神秘的物质,这些神秘的物质其实是物化了的母爱。我听说,有一些找人代孕的人,交接了婴儿后,还要用重金收买那代孕妈妈的初乳,有的甚至请代孕妈妈哺乳一月后,再将婴儿接走,当然,这需要更多的费用。小狮子告诉我,代孕公司的人,坚决反对这样做。他们说,一旦代孕妈妈为婴儿哺乳后,即会产生深厚的感情,由此带来无穷的麻烦。小狮子眼睛放着光,对我说:
我就是他的妈妈,我会分泌乳汁的!
从前,我听母亲讲过类似的事,但传奇色彩浓厚,不可全信。也许,我想,有过生育史的年轻女性,那曾经分泌过乳汁的乳防,在婴儿小嘴的刺激下,在巨大爱心的激励下,会使泌乳的记忆苏醒,但像小狮子这样年近六旬、从没怀过孕的女性,是不会产生这样的奇迹的。如果发生了,那就不是奇迹,而是神迹。
先生,我对您谈这些事,丝毫不感到羞耻。您是用巨大的爱心把一个被医院判为必死无疑的婴儿养大成人的父亲,您在育子过程中有过许多类似神迹的体验。因此我想您一定能理解我的心情,也能理解我妻子的类似着魔的行为。最近,她几乎每晚都要我与她莋爱。她由一个糠萝卜变成一个水蜜桃。这已经接近奇迹,令我惊喜万分。她每次都提醒我:蝌蚪,你要轻一点啊,不要鲁莽啊,不要伤了我们的儿子啊。每次事后,她都会让我将手放在她的腹部,说:你试试,他在踹我呢。她每天早晨,都会用温水洗涤乳防,温柔地往外牵拉那凹陷进去的乳投。
我们向父亲报告了小狮子身怀六甲的喜讯,年近九十的父亲,顿时老泪纵横,胡须颤抖,感激地说:
苍天有眼,祖宗显灵,好人好报,阿弥陀佛!
先生,我们已经将婴儿所用的物品置办停当。一切都是最好的。日本产的婴儿车,韩国产的婴儿床,上海产的纸尿布,俄罗斯产的橡木洗浴盆……小狮子是坚决反对买奶瓶的,我劝她,万一奶汁不够吃呢?还是买一个预备着吧,于是我们买了法国生产的奶瓶和新西兰进口的奶粉。我们对新西兰进口的奶粉也缺少足够的信任,因此我建议,最好买一头奶山羊,放在父亲那里牧养着,我们可以搬到父亲那里去居住,每天用新挤的羊奶,喂养我们的娇儿。小狮子手托着她硕大的乳防,不满地说:
我坚信我的乳汁会像喷泉一样!
远在西班牙的女儿与我们通电话,问我们忙什么,我说:燕燕,实在是惭愧,但确是喜讯,你妈妈怀孕了,你很快就要有一个弟弟啦!女儿在那边怔了片刻,然后惊喜地问:爸爸,这是真的吗?——当然是真的,我说。——可是,女儿说,妈妈多大岁数了呀!——我说,你上网搜搜看,最近,丹麦一个六十二岁的妇女,产下了一对健康的婴儿。女儿在那边欢呼起来:太好了,爸爸,向你们表示祝贺,热烈的祝贺!你们需要什么?我给你们寄过去。——我说,什么都不需要,这边应有尽有。女儿说,不管你们需要不需要,我还是要买,表示一下我这个老姐的心意。爸爸,祝贺你们,千年的铁树开了花,万年的枯枝发了芽,你们创造了奇迹!
先生,我对女儿,一直怀有深深的内疚,因为她的生身母亲之死,与我有直接的关系。我为了自己的所谓的前程,断送了王仁美的、也断送了她腹中孩子的生命。那孩子,如果活着,现在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了。现在,不管怎么说,又一个儿子要来了,我安慰自己,这个孩子其实就是那个孩子,他晚来了二十多年,但毕竟是来了。
先生,我非惭愧地告诉您,那部话剧,只能以后再写了。一个即将呱呱坠地的婴儿,比一部话剧,肯定要重要得多。这也许是件好事,因为我此前的构思片断,都是阴暗、血腥,只有毁灭没有诞生,只有绝望没有希望,这样的作品写出来,只会毒化人们的心灵,使我的罪过更加深重。请相信我,先生,这部话剧我肯定要写。等那个孩子诞生后,我就会拿起笔来,为新生命唱一首赞歌。先生,我不会让您失望的。
在这段时间里,我陪同小狮子去探望了姑姑。那天阳光非常好,姑姑家的院子里那两棵国槐树上。有的槐花正盛开,有的槐花正脱落。姑姑端坐在国槐树下,闭着眼睛,口中念念有词。她的花白的、茂密如同蓬草的头发上落满了槐花,有几只蜜蜂在她头上飞舞。在窗前一块支起的青石板前,低矮的小凳子上,坐着我们的姑父郝大手。这个被县里授予了民间工艺大师称号的人,正在团弄着泥巴。他目光迷离、精神恍惚。姑姑说:
这个孩子,他的爹是圆脸,细长眼,鼻梁塌,厚嘴唇,两扇肥耳朵;他的娘,瘦瓜子脸,杏核儿眼,双眼皮,小嘴,挺鼻梁儿,两只薄耳朵,没耳垂儿。这孩子,基本上随他娘的模样,但嘴比他娘要大一点儿,唇比他娘的唇要厚一点儿,耳朵比他娘的耳朵要大一点儿,鼻梁比他娘的鼻梁要矮一点儿……
我们看到,在姑姑的念叨声中,一个泥孩子,在姑父的手中,慢慢地成了形。他用竹签儿给泥孩子,你来了,就齐了。
我将一瓶五粮液放在窗台上,小狮子将一盒糖果放在姑姑脚边,我们齐声说:姑姑,我们看你来了。
姑姑像生产违禁物品的人突然被人发现了似的,有些惊慌,有些手忙脚乱。她试图用衣襟遮掩那泥娃娃,但遮掩不住,便停止了遮掩,说:我不想瞒你们。
我说:姑姑,我们看过王肝送给我们的纪录片,我们理解你,知道你的心。
知道就好,姑姑起身,端着那个刚刚制作完毕的泥孩子,进人东厢房。她不回头,沉闷地对我们说:跟我来。她庞大的穿黑衣的身体在前边,对我们造成一种神秘的压力。我们早就听父亲说过,姑姑的神志有点不正常,因此回乡后疏于探望。想想姑姑当年的煊赫,看到她凄凉的近境,我心中顿感悲凉。
东厢房里光线很暗,一股阴凉潮湿的气息扑鼻而来。姑姑拉了一下墙上的灯绳,一盏一百瓦的灯泡亮起,照耀得厢房里纤毫毕现。这是三间厢房,所有的窗户均用砖坯堵住。东、南、北三面墙壁上,全是同样大小的木格子。每个格子里,安放着一尊泥娃娃。
姑姑将手中的泥娃娃,放置在最后一个空格里,然后,退后一步,在房间正中的一个小小的供桌前,点燃了三炷香,跪下,双手合掌,口中念念有词。
我们跟着姑姑慌忙下跪。我不知道该祝祷什么,中美合资家宝妇婴医院大门外广告牌上那些姿态生动的婴儿面孔,像拉洋片一样,在我脑海里次第滑过。我的心中充溢着感恩之情,愧疚之情,还有一丝丝恐怖。我明白,姑姑是将她引流过的那些婴儿,通过姑父的手,一一再现出来。我猜测,姑姑是用这种方式来弥补她心中的歉疚,但这不能怨她啊。她不做这事情,也有别人来做。而且,那些违规怀胎的男女们,自身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而且,如果没人。来做这些事情,今日的中国,会是个什么样子,还真是不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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