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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停止哭泣。司马亭镇长宣布:上官吕氏,上官福禄之妻,上官寿喜之母,因夫死子亡,痛断肠子而死。行啦。抬出去吧!

几个收尸队员提着铁抓钩过来,刚要往上官吕氏身上抡钩子,她却像一只老龟一样,慢吞吞地爬起来。阳光照耀着她肿胀的大脸,像柠檬,像年糕。她冷冷地笑着,背倚墙壁坐定,像一座稳重的小山。

司马亭说:老婶子,你真是大命的。

镇长的随从们,每人都把一条喷过烧酒的羊肚子毛巾捂在嘴上,借以抵挡着尸体的味道。他们抬进来一扇门板,门板上还残留着字迹模糊的对联。四个闲汉——他们现在是镇公所的收尸队员——匆匆忙忙地用铁抓钩钩住了上官福禄的四肢,把他扔在门板上。两个闲汉,一前一后抬起门板,往大门外走去。上官福禄的一只胳膊,垂在门板下,好像一只钟摆悠来晃去。把门口那个老太太拉开点!抬门板的一个闲汉大喊着。两个闲汉跑到前边去。这是孙大姑,小炉匠的老婆!她怎么会死在这里呢?有人在胡同里大声议论着。先把她抬到车上去吧。胡同里一片吵嚷声。

门板平放在上官寿喜身边了。他保持着临死前的姿势,那对着苍天呼吁的腔子里,冒出一串串的透明的气泡,仿佛里边藏着一窝螃蟹。收尸队员们犹豫着,不知如何下手。其中一个说:嗨,就这样弄上去吧。说着他就举起了铁钩子。母亲高喊着:别用钩子钩他呀!母亲把我塞到大姐怀里,嚎哭着扑到她丈夫的没头尸首边。她试试探探地想去捡起那颗头颅,但她的手指刚触到那东西,即刻便缩了回来。大嫂,算了吧,难道你还能把他的头安上?你到车上看看去吧,有的被狗吃得只剩下一条腿,他这样算好的了!因为嘴巴捂着毛巾,那闲汉瓮声瓮气地说,闪开吧,你们都背过头去别看。他粗野地拖起母亲,把她和姐姐们推到一起。他又一次提醒我们:都闭上眼!

等母亲和姐姐们睁开眼时,院子里的尸首已经全部拖了出去。

我们跟着叠满尸首的马车走在尘土飞扬的大街上。三匹马,就像头天上午我大姐看到的那样:一匹杏黄,一匹枣红,一匹葱绿。它们垂头丧气身上色彩黯淡。那匹拉梢儿的杏黄马瘸了一条腿,一走一探头。车夫拖着鞭子,手扶着辕杆。他头上两边是黑毛,中间是一道白毛,像一只老山雀。在大街两侧,十几条狗红着眼睛盯着车上的尸首。马车后边的散漫烟尘里,跟随着死难者的家属。在我们身后,是司马亭镇长和他的随从们。他们有的扛着铁锹,有的提着铁抓钩,有一位扛着一根顶端拴着一束红布条的长竿。司马亭提着铜锣,每走几十步就敲一下。锣声一响,死难者家属便齐声嚎哭。她们哭得都很不情愿似的,锣声的袅袅余音刚刚消逝,哭声也就停止。好像不是为亲人痛哭,而是为了完成镇长派给的任务。

就这样,我们跟随着马车,断断续续地哭着,路过了钟楼坍塌的教堂,路过了五年前司马亭和他的弟弟司马库试验风力磨面的大磨坊。十几台破旧的风车还矗立在磨坊上空嘎嘎啦啦响着。我们把二十年前日本商人三船饭郎创办的美棉引种株式会社旧址丢在大街的右侧,把高密县长牛腾霄动员妇女放脚时的演讲台丢在司马家的打谷场上。最后,马车沿着墨水河边的道路左拐,进入了一直延伸到沼泽地的平坦原野。阵阵潮湿的南风,吹来了腐败的气息。蛤蟆在路边的沟渠里、在河边浅水里,瓮声瓮气地叫着,成群的肥大蝌蚪,改变了河水的颜色。

进入原野之后,马车骤然加快了速度。赶车的“老山雀”鞭打着梢马,连瘸了腿的那匹也不放过。道路崎岖不平,马车颠簸得很厉害,车上的尸首散发出臭味,车厢的板缝里,渗出了液体。哭声完全停止,死难者家属都用衣袖掩住嘴巴和鼻孔。司马亭带着他的随从,从我们身边挤过去,跑到了马车的前头。他们都弯着腰向前疾跑,把我们和马车甩在后边,把熏死人的气味甩在后边。十几条疯狗吠叫着,在道路两边的麦田里耸跳。它们的身体在麦浪中起伏,忽隐忽现,宛若海浪中的豹子。今天是乌鸦和老鹰的盛大节日。高密东北乡宽广地盘上的乌鸦全部到齐,像一团黑云悬在马车上空,它们呼啦呼啦地上下翻飞,发出兴奋的尖叫,排成各种队形,不断地往下俯冲。成熟的老乌鸦用坚硬的喙啄击着死难者的眼睛;缺乏经验的年轻乌鸦则啄击死者的脑门,发出“笃笃”的响声。“老山雀”用鞭抽打它们,每鞭都不落空。有几只乌鸦跌下去,被车轮碾成肉酱。大概有七八只苍鹰,在极高的空中翱翔。复杂的气流逼得它们有时飞得比乌鸦还要低。苍鹰对尸首也有兴趣,它们也是噬腐者,但它们不与乌鸦合流,保持着虚伪的高傲态度。

太阳从云层中露了一下脸,使万亩即将成熟的小麦灿烂辉煌。太阳一露脸风向便转了。在风向调转的过程中,出现了短暂的平静,匆匆追逐的麦浪全都睡着了,或者是死了。阳光下出现那么广大、几乎延伸到天边去的黄金板块。那么多的成熟的坚硬麦芒像短促的金针,闪烁闪烁一望无际地闪烁。就在这时候马车拐进了麦田中狭窄的便道。车夫只能在麦棵子里行走。两匹梢马是杏黄和碧绿,它俩无法并肩在路上行走,只能是或者杏黄在麦棵子里行走或者碧绿在金黄的麦田里行走。它们像两只赌气的男孩,一会儿你把我挤到麦田里,一会儿我把你挤到麦田里。车速减缓,乌鸦们更加猖狂。有几十只乌鸦竟然蹲在尸首上,耷拉着翅膀,连续啄击。“老山雀”顾不上去管它们啦。这年的麦子长得格外好,秸秆粗壮,麦穗丰盛,颗粒饱满。麦芒摩擦着马的肚皮,划着马车的胶轮和车厢挡板,发出令人周身发痒的声音。麦田中露出狗的忽隐忽现的脑袋,它们的眼睛紧闭着不敢睁开,否则麦芒会刺瞎它们的眼睛。它们倚仗着嗅觉保持正确的方向。

进入麦田后,狭窄的道路拉长了我们的队形。大家早就停止了嚎哭,连低声啜泣都没有。间或有一个孩子不慎跌倒,近旁的人不管是否亲属,立即伸出友爱的手。在这种肃穆的团结气氛中,孩子磕破了嘴唇也不哭泣。麦田还处在静寂中。但这静寂是紧张不安的。不时有鹧鸪被马车和疯狗惊起来,扑扑楞楞地在低空飞行一段,沉没在远处的小麦的黄金海里。麦梢蛇,一种高密东北乡特产的火红色剧毒的小蛇,在麦芒上似电火游弋。马看到麦芒上的电火浑身颤抖,狗匍匐在麦垄间,不敢抬头。一半太阳进入黑云,另一半太阳的射线便显得格外强烈。麦田上空匆匆奔跑着巨大乌云的暗影,被阳光照耀着的部分麦子,黄得好像燃烧的火。风向倒转的间隙里,亿万根麦芒拨动着空气。麦子在窃窃私语、喃喃低语,交流着可怕的信息。

先是有一缕温柔的风从东北方向掠着麦梢刮过,风的形状通过千万棵颤抖的麦穗表现出来。平静的麦子海里出现一些淙淙流淌的小溪。继来的风利索有力,分割了麦子海。前头那人扛着的高竿上的红布条飘扬起来,云声呼噜噜响着。东北的天边上有一道弯曲的金蛇窜动,云像血染,隆隆的雷声沉闷地传来。又静了一个短暂的时刻,苍鹰盘旋着从高空降下来,消逝在麦垄里。乌鸦们则爆炸般地飞射到很高的地方,呱呱惊叫。然后狂风大作,麦浪翻腾。有的从北往西滚,有的从东往南滚。有长浪,有短浪,拥拥挤挤,推推搡搡,形成一些黄色的漩涡。也好像麦子海被煮沸了。乌鸦群散了。有一些单薄的苍白大雨点子啪哒啪哒落下来。雨点中还夹杂着一些杏核般大的坚硬冰雹。一时间冷彻骨髓。冰雹稀疏,敲打着麦穗和麦芒,敲打着马腚和马耳,敲打着死者的肚皮和生者的头颅。几只被冰雹打破脑袋的乌鸦像石头般坠落在我们面前。

母亲紧紧地搂抱着我,把我脆弱的脑袋藏在她那两只乳防的温暖夹缝里。母亲把一生下来就成了多余人的八姐放在炕上,让她和痴呆了的上官吕氏为伴。上官吕氏自己爬进西厢房,大口吞食驴粪蛋儿。我的姐姐们脱下上衣撑在头上,遮蔽着雨水和冰雹。上官来弟那两只青苹果一样的坚硬乳防第一次将它们优美的轮廓鲜明地凸现出来。只有她没有脱上衣。她用双手捂着头,雨点打湿了她,迎面来的风,一下子把她的衣服吹紧了。

经过艰难的跋涉,我们终于抵达了公墓。这是一片方圆十亩的空地,处在麦田的包围中。空地上有几十个被野草覆盖着的坟包,坟包前插着腐朽的木牌。

阵雨过去了,破碎的云团匆匆逃奔。云缝中的天蓝得炫目,阳光毒辣凶狠。残余的冰雹瞬间变成水汽,重新升腾到空中。受伤的麦子,有的直起腰,有的永远直不起腰。凉风很快变成热风,小麦快速成熟,一分钟比一分钟更黄。

我们聚集在公墓边上,看着司马亭镇长迈着方步在公墓地上走动。蚂蚱从他脚下飞起来,嫩绿的外翅里闪烁着粉红的内翅。司马亭站在一丛盛开着黄色小花朵的野菊花旁边,用脚跟跺着地,大声说:就是这里了,就在这里挖吧。

七个黑色的男人,懒洋洋地聚拢过去,都拄着铁锹,你瞅瞅我,我瞅瞅你,互相打量着,好像要牢牢记住对方的面孔。然后,他们的目光集中到司马亭脸上。你们看着我干什么?司马亭怒吼着:挖呀!他把铜锣和锣棰往身后一撇。铜锣落在一片轻扬着白缨儿的茅草里,惊起一只蜥蜴;锣棰落在狗尾巴草的枝叶上。他夺过一把铁锹,往地上一插,脚踩着锹的肩膀,摇晃着身体,扎下去。他吃力地把一团盘生着密密草根的泥土掘起来,双手平端着锹柄,身体先往左转了90度,然后猛地往右转了180度,嚓啦一声响,那团泥土像死公鸡一样翻滚着飞出去,落在一片盛开着淡黄色的小花的蒲公英上。他把铁锹塞给那个人,气喘吁吁地说:快挖,难道你们闻不到这气味吗?

男人们卖力地干起来,一团团泥土飞出去,地上渐渐地出现一个坑,并且在逐渐加深。

时间已是正午,空气热得发烫,天地间一片白花花的亮,谁也不敢仰面寻找太阳。马车上的气味愈加强烈,尽管我们都避到上风头,但臭味逆风而上,照样让人胃肠搅动,直想呕吐。乌鸦们又来了。它们像刚刚洗浴过一样,羽毛新鲜,闪烁着瓦蓝的光芒。司马亭捡起铜锣和锣棰,不避尸臭,跑到马车跟前。扁毛畜生,看你们哪个敢下来!你们敢下来老子就撕碎你们!他敲着锣,跳跃着,对着空中叫骂着。乌鸦们在离马车十几米的空中盘旋,聒噪,同时还把稀屎和破烂的羽毛洒下来。“老山雀”拿着那根顶端绑着红布条的长竿,对着乌鸦们挥舞。三匹马紧紧地闭着鼻孔,笨重的马头因为拼命低垂显得更加笨重。乌鸦分批俯冲下来,发出尖利的啸叫。几十只乌鸦包围着司马亭和“老山雀”的头颅。圆圆的小眼睛、坚硬有力的翅膀、肮脏丑陋的爪子,乌鸦的形象令人难忘。他们挥舞着胳膊和乌鸦搏斗。乌鸦的硬嘴啄着他们的头。他们用手中的锣盘和锣棰、绑布条的长竿打击着乌鸦,发出砰砰啪啪的声响。受伤的乌鸦仄着翅膀掉在绿茸茸的、镶嵌着小白花的草地上,拖着翅子,摇摇晃晃地往麦田里逃走。隐藏在麦田里的疯狗箭一般冲出来,把受伤的乌鸦撕得粉碎。转眼之间,草地上只余下一些粘糊糊的乌鸦毛。狗们蹲在麦田与墓地的边缘,伸着鲜红的舌头,哈达哈达喘气。乌鸦们分出兵力,纠缠住司马亭和“老山雀”,大批的乌鸦则挤在车上,呱呱叫,很兴奋很丑恶,脖如弹簧嘴似钻,啄食着腐尸,味道好极了,魔鬼的盛宴。司马亭和“老山雀”累倒地上,直直地躺着,脸上蒙着厚厚的尘土,汗水在那层尘土上冲出一些道道,使他们的脸乱七八糟。

土坑已经齐着人头深了,我们只能看到那些隐隐约约晃动着的人头顶和一团团飞上来的白色的、湿漉漉的泥巴,我们还能闻到新鲜的、沁凉的泥土气息。

一个男人从土坑里爬上来,走到司马亭身旁,说:镇长,已经挖出水了。司马亭迷茫地望着他,缓缓地抬起一只胳膊。那人又说:镇长,您看看,深度差不多了。司马亭对着他勾勾食指。那人不解其意。笨蛋!司马亭说:把老子拉起来呀!那人慌忙弯下腰,拉起司马亭。司马亭呻吟着,用空心拳头捶打着腰,在那人搀扶下,爬上新土的岭。我的个娘,司马亭说:孙子们,都给我爬上来吧,再挖就到黄泉了。

坑里的男人们纷纷爬上来,一爬上来就被尸臭熏得挤鼻子弄眼。司马亭踢了一脚车夫,说:起来,把车窝过来。车夫躺着不动,司马亭喊:苟三姚四,把这老东西先扔到坑里去!

苟三在那堆挖坑的男人中应了一声。

姚四呢?司马亭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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