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来个妇女同时问:“有啥?”
杜老婆子说:“杜善人有副金镏子寄放我这。”
几十个声音同时问她道:“搁在哪儿?快说。”
杜老婆子低声跟白大嫂子咬一会耳朵。白大嫂子大声嚷道:“男人都出去一会。”
里屋光剩下妇女,白大嫂子动手搜她的身上,在她裤裆的缝里,起出一副金镏子,老孙头先走进来,挤去争看金镏子,他点点头:“是杜善人的,我看见她小儿媳戴着过门的。搁在哪儿?”白大嫂子说:“你问干啥?还不是那些说不出来的地方。”
赵大嫂子搁身子遮着正在系裤带子的杜老婆子,冲大伙说:“他们都是这样的,搁不着的地方,都搁了。”转身又对杜老婆子说:“你回去吧,小老杜家的,咱们不扣你,也不绑你,可是也得改好你那旧脑瓜子,安分过日子,别给大地主们当枪使。”
16
小老杜家是小经营地主,起先群众并没有动他,对屯子里的情况了如指掌的郭全海也料他们没啥了。从杜老婆子的裤裆里起出杜善人家寄放的金子,又引起了人们的气忿和怀疑。积极分子们两次三番地合计,一致认为大地主的亲故腿子还没有清查,人们又卷入了清查腿子的运动。快灭的柴火,又烧起来了。群众的斗争的火焰,延烧到替大地主寄放东西和散播谣言的腿子们:亲戚、本家、在家理的、磕头拜把的人家。封建老屋的横梁大柱早垮了,到如今,支撑这房子的椽子、墙壁和门窗也都在崩析。
过年时节,也在开会。抠政治,斗经济,黑白不停。全屯分六个大组,同时进行着。六处地方的灯火都通宵不灭,六盏双捻的大油灯嗞嗞地响着。管灯油的是个老跑腿子,名叫侯长寿,外号侯长腿。在旧社会,他穷怕了。他往来照顾这六盏油灯,常常嘀咕着:“六双灯捻像六对老龙,吃油像吃水似的。”或者叹气说:“又一棒子了,这夜老长的,又得添了。”武器是没有起出什么来了。金子银子和衣裳布匹陆续还起出些来,但都是星星点点,破破烂烂,不值一提的玩艺,通宵熬夜,人们困极了。有些人,才说完话,一躺炕上就着了。有的干脆溜号了。有三个组,光剩儿童团的小嘎们,还在豁劲地追问。侯长腿说:“灯油太费,咱们是穷人,点不起呀。”老孙头说:“这叫干炸,不叫挖财宝。”郭全海看到了这些情形,听到了这些言语,马上派人骑马往三甲,报告萧队长。萧队长也正在寻思。旁的村屯也汇报了这同样的情形,起不出啥了,还是抠着。真像老孙头说的,这叫“干炸”。萧队长反复寻思这句话。他记起了,不知谁说的:一个全面领导者,要留心一切的事。尽可能的注意一切的人说的话,即使是一个不重要的人的不重要的话,有时也很对。“干炸”也是这样子。他知道这个车老板子,平日有点贫嘴,说出活来,引人发笑。记起他的黑瞎子的故事,萧队长面带笑容,小声对自己说道:“那些都是胡扯八溜,可是‘干炸’这话,倒有点意思。现在,领导上是要注意拐弯了。现实的运动,往往是曲折复杂的,而人们常常想得直线和单纯,闹主观主义,总是在这些地方。”
依照平常的习惯,萧队长碰到新的疑难的问题,总是拿出他从毛主席的文章里体味出来的得力的武器:抱着虚心学习的态度,向社会、向群众、向他领导的人们作细致的调查。他随即动手写个报告给省委,又写一封信,把新情况告诉县委其他的两位同志。信和报告写好了,他派老万骑他那个白骟马送到县里去。他又叫三甲农会派五个民兵,分途通知元茂区的区村干部,明儿到三甲开会。
第二天,吃过早起饭,元茂区的区村干部们从方圆几十里地,先后来到了,有的坐车,有的骑马,有的走路。萧队长叫老孙头也参加这会。
会场在三甲一个中农的家里。人还没来齐的时候,萧队长到屯子里去转,跟人们闲唠,问他们的意见。他们有的说:还是要抠,还有财宝,有的却说:有也不多了,老这么下去是白搭工夫,倒不如去织炕席,整柴火,编粪筐,准备生产。开会的时候,人们谈唠着、争辩着。意见是各种各样的,大体不外这两类:有的主张抠下去,有的说应该停止。老孙头也舞舞爪爪地讲着,他的意见,也有些对的,但大部分不过是一些引人发笑的故事。
萧队长坐在炕桌边,用金星笔细心记录着一切人的有用的意见。临了,他放下钢笔来问大伙道:“我插一句嘴:咱们斗封建是为了啥呀?”
有的回答:“为了报仇解恨,”有的说是:“为了整垮地主。”萧队长又往下问道:“打垮地主是为了啥呢?”
有的回答:“为了铲除剥削,”有的说是:“为了分地,”也有的说:“为了睡暖炕,吃饱饭,过个捏贴日子1,逢年过节,能吃上饺子。”说得好些人笑了。萧队长笑道:“也说得对。咱们闹革命是为大家伙都过好日子。可是,怎样才能办到呢?”
1舒服日子。
南北炕都烧得烫人,屋子当间还生一盆火。屋里太热,老初站起来,用袖子揩揩眼眉,敞开破羊皮袄说道:“劈了房子地,有了牲口,有了犁杖耲耙1,咱们啥也不用愁了。”
1把翻了的地里的土块耙平碾碎的农具。
“你说得比喝水还容易,啥也不愁了!没有籽种怎么办?”说这话的是张景瑞。老孙头把话接过来说道:“还有车。打下粮食,摆在地里,没有车,看你搁啥往回拉?”
老初也反驳:“照你这么说:车也算上,碾盘也得算上呀。”
车老板子说:“车子第一当紧。”
老初说:“碾盘第一当紧。”
老孙头说:“没有车,你的牲口顶啥用?”
老初说:“没有碾盘,你的牲口有屁用!”
萧队长站起来,用拳头敲着桌子,叫大伙都不要吵嚷,然后说道:“没有碾盘,没有车子,都是不行的。生产工具一样不能缺。现在,生产工具和土地,都由不劳动的地主手里,转到了劳动人民的手里,这就是翻身。翻身以后,就要发动大生产。可是咱们这区,还缺牲口,要是拿抠出的金子、银子,去换回骡马,牲口就不会缺了。”
蹲在炕上噙着烟袋的郭全海插嘴道:“咱们元茂屯,再买进五六十头牲口,基本群众一户能摊上一头。”
萧队长接着说道:“有了牲口,拉车、碾米、翻地都不为难了。咱们要赶紧分浮1分地,准备春耕,要不价,雪一化,就不赶趟了。节气是不等人的。地主兴许还有点东西,只要他们反不了鞭,不去管他也行了。”
1分浮物,即分地主底财。
郭全海移开烟袋说:“也没啥好玩艺了。”
萧队长问道:“大伙说,咱们该咋办?”
正说到这儿,县里通信员来了。从衣兜里掏出省委的指示信,萧队长叫郭全海主持开会,自己拆开信来看。省委指示信的大意是:平分土地运动,打击面太宽,必须迅速缩小打击面,纠正对中农的侵犯。果实要尽快劈完,赶春耕以前,地要分好,以备发动大生产。省委还说:《东北日报》上的《高潮与领导》县区级干部要仔仔细细讨论和研究。
萧队长写了回信,问通信员碰到老万没有。通信员说:“没有碰到,我从元茂来的,他大约是从五甲走的。”
萧队长没有再说什么话,打发通信员走了。会议继续进行着。萧队长和大伙一块,核算参加斗争的人数,占全屯的人数的百分之八十。另外的百分之二十是打击面吗?中央的文件上说:地主富农只占全屯人口百分之八,超过了百分之十二,算来算去,有百分之六是斗错的中农,现在正在纠偏。那么,另外的百分之六是些什么人呢?郭全海从旁说道:“还有百事不问的人。比方说:咱元茂屯的老王太太,从来没有到过会。”
萧队长紧跟着问道:“这老王太太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郭全海说:“也是穷人,她大小子连媳妇也娶不上。”
老孙头问道:“东头老王家?早先确实穷,一家五口,一年到头,够头不够脚,老爷子死了,棺材板都备办不起,卷在炕席里抬出去的。她小儿子倒娶了个媳妇。”
萧队长问:“她小儿子是个什么人?”
老孙头说:“欤b匠。他媳妇说:”他有门手艺,跟他总不会受穷,‘他哥哥二十七八了,谁家也不乐意把姑娘给他。“
萧队长瞅着郭全海问道:“他们家里干过黑心事吗?”
郭全海晃晃脑袋说:“老实巴交一家人,啥也没干过,就是落后。跟韩老六家有一点亲戚,韩家瞧不起她,她又瞧不起旁的穷人。”
老孙头插进来说道:“她是穷人长富心。”
萧队长眼睛瞅着大伙说:“各屯都有这一号人吗?”
几个声音回答道:“哪能没有呢?”
“有的是呀。”
“不多,也不能少。”
萧队长在大伙七嘴八舌嚷着的时候,寻思一会,就站起来说:“会就完了,大家回去,要继续纠正侵犯中农的偏向。还要想方设法,发动落后。要使参加运动的人数,占全屯人数百分之九十二,除开还不投降,还没改造的大地主,要把所有的人都团结在农会和农会的周围。发动落后的人们参加斗争和生产也是件大事。明儿我回元茂屯去试摸一下,看怎么办。”
老孙头笑眯左眼说:“对,萧队长回咱屯子好,咱们农会,又宽绰,又暖和,不像这儿窝窝蹩蹩的。坐我爬犁去,两袋烟工夫,管保就到。”老初打断他的话:“别罗嗦了。萧队长,二流大挂1的家伙,咱们要不要?”
1懒懒散散,流里流气。
萧队长回答:“要,要了慢慢改造他。”
散会以后,人们都走了。萧队长带着铺盖卷,坐老孙头的爬犁回到元茂屯,住在农会郭全海的房间里。他俩连夜合计发动落后的事情,造了一张落后分子的名单。可是怎么着手呢?躺在炕上,萧队长还在想这事,老也睡不着。他挑大灯亮,躺着翻看头天的《东北日报》,冷丁从第二版读到拉林的通讯,叙述他们发动落后的经验和办法,他连忙起来,叫醒郭全海,两个参照拉林的办法,酌量本屯的情况,想出了一些法子,打算明儿就着手。
17
太阳照着窗户的上半截。窗外,柳树间的家雀在软软的枝条上蹦跳和叫唤。萧队长从炕上爬起,披好衣裳,一面洗脸,一面和郭全海合计布置两个座谈会:一个是老爷子和老太太的会,会场在农会的里屋。一个是二混子1的会,地点在农会的东下屋。老人的会,叫老孙头两口子和老田头两口子作陪。二混子们由郭全海和张景瑞招待。今儿停止开旁的会议,农会的其他的干部去清理果实:人分等级,物作价钱,成件的玩艺都一件件贴上徽子,标明价值。
1二流子。
吃过头晌饭,开会的人都来了,上年纪的人走不动,农会派几张爬犁,来回接送他们。
全屯的屯溜子都来到农会的东下屋。彼此一看,来的尽是这一号子人,都忍不住笑了。他们住在一个屯子里,谁干过啥,彼此都心照。桌子上摆着一堆葵瓜子,一个烟笸箩,一叠卷烟的废纸,二流子们有的嗑瓜子,有的卷烟抽。一个名叫李毛驴的二流子站起来,歪歪脖子问郭全海道:“郭主任,请咱们来贵干?”
郭全海说道:“新年大月,找你们来见见面,唠唠家常。你们对农会有啥意见,都只管提提。”
李毛驴做个鬼脸,用半嘶的嗓门说道:“没啥意见,都挺好的。”
二混子们有的挤眉弄眼,有的东倒西歪,有的把那吸在嘴里的烟喷出蓝圈圈。李毛驴脊梁贴在炕头墙壁上,一声不吱,闭上眼皮在养神。郭全海为了引他们说话,又开口问道:“开全屯大会,你们为啥不来呀?”
旁的人都不吱声,李毛驴睁开眼皮,嬉皮笑脸说:“咱成份不好,说啥也不当。”
张景瑞问道:“你算啥成份?”
李毛驴笑道:“大地主呗。”
郭全海说:“人家都把成份往下降,地主装富农,富农装中农,你倒往上升,这安的啥心?”
李毛驴自己也忍不住笑,说道:“你反正是这样,在早穷人倒霉,咱是穷人,如今地主垮了,咱又是地主。论分量,我较比你们轻,我要锻炼一下,再来开会。先走行不行?”郭全海留他不走,他又舞舞爪爪说些别的鸡毛蒜皮的事,光引人发笑,不说正经话。萧队长进来,他还只顾说着。萧祥悄悄地问道:“他是谁?”郭全海低声地告诉他:“李毛驴。”
“怎么叫这个怪名。”
“这是外号,他本名叫李发。‘康德’五年,他从关里牵两头毛驴,娘们抱个五岁的小嘎,骑在一个毛驴上,另一个毛驴驮着马杓子、碗架子、笊篱子,叽哩杠榔,来到这屯。租了杜家五垧地。咱们这儿,毛驴是极少的,大家稀罕他牵俩毛驴,给他起下这外号。租种两年地,两个毛驴都贴了,光剩下个外号,小嘎又闹窝子病1死去,娘们走道2了。往后,他不种地,是活不干,靠风吃饭。逛道儿,喝大酒,看小牌,跳二神3,都有他的份,农会成立,大伙说不能要他,他也不来。”
1伤寒。
2改嫁。
3跳大神的巫师的助手。
萧队长说:“往后你约他来谈谈。”
萧队长走到屋子的当间,大伙都敛声屏气,李毛驴也停止唠嗑。萧队长说道:“新年大月,找大伙来谈谈,彼此见见面,认识认识。咱们都是庄稼底子,都姓穷,不姓富,你们没有姓富的吧?就是干过一星半点不该干的事,也是在地主社会里死逼无奈,不能怪大伙。”
脊梁贴在炕头墙上的一个耍大钱的屯溜子点点头说道:“嗯哪。在早这屯子的风情可坏呐。下雨天,大地主带头耍钱,不耍不行,不顺他的意,饭碗也摔了。”
萧队长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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