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堂里弥漫着人界的烟火香味,那笔直的香烟无风缭绕、直冲横梁,就好似是通往幽冥地界的桥。火盆散发着橘色的光芒,将两人静止的影子拉的很长很长。
“老爹三十四岁上才得了我。”沉默了好半晌,卫东鋆突然开口道,他双眼已经直视着棺木,眼神却变得悠远流长:“他欢喜的不知道什么样。小时候我想起祖母,便是一丝不苟的规矩礼法,可想起老爹却是他黑红的脸膛上,那不十分相称的溺爱和纵容。”
屋里静静的,没有人搭腔,卫东鋆却知道她是在用心听着。
“他虽贵为王爷,却愿意让我骑在他脖子上去够树上的鸟窝,而不是骑在长随的脖子上;我淘气捉弄他的下属,他多半也是人前训我几句,转过身却拿好吃好玩的哄我开心、直到我破涕为笑;后来我大些了,闹着要上阵参军,他舍不得自己管教我,只好把我送到宜城于总兵麾下,却又忍不住隔三差五的来宜州视察。”
卫东鋆眼神空落落的望着前方,仿佛瞧见了那个人,又仿佛什么都没瞧见。
“我常常在想,若不是祖母严苛、母亲狠毒,我也许早就长歪了,被他宠成个一事无成的纨绔也不一定。不过我知道,无论变成什么模样,老爹都不会对我失望。”
他说完这话,便又再度沉默了,布满血丝的双眼中隐隐带起了水的反光。
寂静犹如平滑的一把刀,慢慢的拨开了每个人的心房。夜色如魅、勾起回忆的一根线头拉扯,便扯出一长串的喜怒哀乐,唯有理顺了,方才能一点点的卷回去珍藏。
过了好一会儿,浮霜长长的叹了口气:“小时候,邻居的孩子从不搭理我,他们只会站得远远的,一边拿石头砸我,一边喊我是破鞋的女儿,将来会长成个小破鞋。我不知道什么叫破鞋,便跑去问我娘,我娘便告诉我,破鞋便是穿坏了,没人要的鞋子。于是我百思不得其解,我漂亮的娘亲哪里长得像一只鞋子?
我娘还说,有些人不够强大,于是只能为了别人眼中的自己活着。可是另一些人,却能无视旁人,为自己活着。她说只要你自己不看轻你自己,旁人便永远无法贬低你。我想她说的对,所以自那次后,我每回碰到邻居的孩子,便会捡起石头还击他们,并冲他们喊道:你们都是些好鞋,天生就是被人穿的!”
卫东鋆被她的话逗得笑了,随即这丝浅浅的笑容却变成了苦涩。
“少年时,也有人说我不懂规矩,是个疯子,我从来都是置若罔闻的。老爹也从不强逼我,他有的时候忍不住会叨念两句,但大半的时候都是随我去,他总是说,好男儿不要被条条框框箍住,那样难以一展抱负,要恣意妄为、天马行空,才显英雄气魄。”
“后来我大了,成了远近闻名的悍妇。少年郎多半都怕我,即便有少数不怕我的,他们家的老爷夫人也怕我。如今看来确实没错,我不是个合格的儿媳妇,更不懂得如何孝顺公婆。”
两人各自说着毫不相干的话,却似乎又相互接的上。过去的点点滴滴,关于父亲或者母亲的记忆,却是他们所有的记忆中最美好的东西,莫名的,这两人突然发现,自己和对方十分相像……
她的父母一个疼她入骨,一个却视她如敝,他也一样;她虽有姊妹,却如同孤身一人,他也一样;她身边都是敌人,只有自己能依靠,他也一样……
长夜漫漫、身影流长,渐渐的,火盆里的火焰烧尽了,却将两人拉长的影子连成了一片,再难分彼此。卫东鋆孤寂而又悲伤的心逐渐变得缓和了,他突然发觉,老天待他不薄,他失去了一个,却又获得了一个。
最终,浮霜望着卫东鋆,幽幽的劝道:“人迟早会死,或今日、或明日,长短不过是过程,可最终都是一样。记忆却能变得越来越鲜活,不要忘记,便是最好的念想。”
她的一句话,无意间戳中了卫东鋆的心,那一刻脸上的悲戚,竟无从掩饰,他向来是个硬汉,更不愿在浮霜面前流露出软弱,当下调转了脸,望向灵堂外幽暗的夜色,好半晌才控制住了声色。
他摸摸鼻子,抹了把脸,上前冲着棺木恭恭敬敬的叩了几个头,又燃着了一把纸钱,投入了火盆里,便猛的站起身,开门冲出了灵堂。
灵堂内的白烛被刮进来的风吹灭了,火盆中火焰随着燃着的半张纸呼啦一下蹿了起来,照亮了浮霜半张脸。
她依旧静静的坐着,一双凤眼点漆似的,目送着窗外他的背影远去。
四十九日之后,九九八十一回法事完了,终于功德大圆满,王爷的灵柩被抬出法华寺,穿过润州北门,送去王陵葬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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