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突如其来的摇晃。在深眠中醒来的我,抓抓垂到眼前的头发,茫然地望向车窗。窗外是一片鲜绿草原和险峻的岩石山脉。深切感慨的眺望这风景的我,独自叹了一口气。
「我居然睡着了啊,八成是昨晚没睡的关系吧。」
我的名字叫高木原俊彦,是以东京为据点的新手画家。
有人抬举我为新进年轻保守派画家,为了在这以实力决胜的世界中生存下去,也不得不欣然接受那些无聊的形容词。
其实我现在应该正为大获好评的游戏软体续集「t☆barimk2」的封面制图工作伤脑筋才对,可是,我现在远离东京,正赶回我生长的故乡─t县发绪岳村,那里是我三年前离开的老家。
要回发绪岳村,必须搭乘国铁後再换搭乡下的民营铁路,然後坐上偏僻的地方单轨火车,约一个半小时後到达。那里人口不到八百人,尽管是与观光无缘的深山小村落,而且每天只有来回各一班车,但居然建造了铁路,这件事则是我从小就觉得不可思议的;以前听说过,原本铁路的目的是用来在战争中调度木材等物资。但在战争结束後,为让都市的人们直接采买,列车据说每天都开许多班,现在则几乎没有人利用了。这条营运本就属奇迹的乡下铁路,也曾有过它风光的时代哪。
我会丢下工作而千里迢迢奔回这片贫瘠土地,是因为老家寄来的一封电报,上面只简短写着『琴美病危立刻回家』。让我几乎心如刀割,昨夜一夜没睡也正是为此。
对於早就打算弃家不顾的我来说,唯一放不下的,就是相依为命的妹妹─琴美的安危。原本就病魔缠身的妹妹病危的通知,我当然不可能漠不关心,只有急忙向厂商赔不是,赶紧收拾行囊回乡。
凝视窗外,沉浸於感慨之中的我,身旁突然传来甜美的鼻音。一个睡得超出位置,以致於靠在我肩上的年轻女子醒过来了。
「睡得好吗?」
我对她说话。揉着惺忪睡眼,脸蛋适合羽毛剪的年轻女孩对我点头。
她是草剃茉莉香,女大学生┅好像是吧!其实我和她不过是在三个小时前,在开往发绪岳村的山岳铁路的起始站认识而已;她说她二十岁,利用大学的休假一个人随意四处自助旅行。知道我是本地出身後,就趁在候车室等车的时间,不断找我聊天,并请我陪她到发绪岳村。她看起来像天不怕地不怕的爽朗女孩,一开始我心想这女孩真烦人,但不知不觉中与她搭上腔,等发觉时,居然我连归乡的理由都一五一十对她和盘托出。
「呃,我睡了多久呢?」
「大概一小时左右吧,我也睡着了┅」
「是喔,看来你脸色不大好呢。刚遇见你的时候,你看起来要死不活的。啊,对不起!妹妹正在病危中,那也是理所当然的┅」
茉莉香的表情暗起来,说话的声调变得低沉,好像在担心我。
「别在意我,妹妹从小身体就不好,我早就有心理准备了,而且,我还把妹妹留在家里一个人离开┅」
事实上,我最近忙於工作,在电报来之前本忘了妹妹的事。不,是想要忘了妹妹的事,其实妹妹的存在,对我而言是无可取代的重要。
「可是,血亲的关系不是那麽简单就能断绝的吧?我也有个弟弟,所以很清楚,高木原先生一定非常疼妹妹┅」
我无言以对,她对我报以温柔的微笑。
「还是不要压抑比较好,总之,光凭电报的只字片语,是不足以了解全部状况的。说不定你回去的时候已度过危险期,甚至恢复健康了呢!」
「是的话就好了,希望其能如愿┅」
「这就对了,顺从感情是最好的方法。」
随着发绪岳村的接近而渐渐笼上的霾心情,被她的明朗话语化解开来。可是,在我心中的一隅,依然盘旋着在病床前要如何面对妹妹才好的思绪。
「马上就要抵达终点站了吧?这辆列车的乘客,从途中就只剩下我们两人┅」
「村里的人们平常都不大外出,当然,像你这样的外来旅客更是少之又少,到底你为什麽想要到发绪岳村去呢?」
「嗳?啊,这个┅就是┅在志茂台罗车站的候车室,和你谈话後才产生与趣嘛!」
「我不记得说了什麽年轻女孩会感兴趣的话题┅」
「我想要到人烟稀少的地方,一个人静静的想事情┅」
「因为这个原因,才随意找我搭讪吗?」
「嗳?呃,那是因为┅算了,如果造成你的困扰,我向你道歉。」
「一开始的确是的,不过,现在我反而该感谢你,若没发生这次的事,我想我再也不会回来,原本就是这麽打算才离乡背井的,所以我的心情特别的差,但有人可以聊天真是太好了!」
「害怕见到妹妹和双亲吗?」
被她突然这麽问,我沉默了,确实,与被我弃之不顾,且处於危殆状态的妹妹再会,我的确感到不安,不过对於双亲则是另一回事。
因为,我们兄妹的双亲,早已不在这世上了。爸爸妈妈都在四年前,也就是我离开家门的前一年去世。我一沉默,她的眼神很快改变,没有丝毫催促我回答的样子,但我看得出来,她在等待我的反应。
当我告诉她父母都在四年前因事故身亡後,她轻声地回答「我的遭遇和你一样」,并慢慢贴近我的身边。是因为眼前这偶遇的男人与自己的境遇相似,令她产生了亲切感吗?无论如何,平稳而沉默的空气,在两人之间缓缓流过。
不久,两节车厢的古董柴油列车,喀哒喀哒地越过小溪流,抵达深山中的穷乡僻壤─发绪岳村。
「这里就是发绪岳村啊,虽然是终点,不过这车站也太小了!」
下了车,茉莉香环顾四周说道,不只小,发绪岳村站还是个简陋的无人车站。尽管设有列车用的保养修护区,不过几乎都交由山脚下的起始站去做,我对她说明着,她听了歪着头思索。
「唔,不过,山路不是也通了吗?为何没有废线呢?」
「有比没有好,不是人之常情吗?而且啊,这几年我是不知道,但以前从没听说过发绪岳村山岳铁路经营不善的传闻。」
「该不会是哪个有钱人支持的吧?」
「或许吧,但我记得好像是村中共同经营的事业。」
「但也太死气沉沉了吧?」
「这村庄的人都非常封闭,一看到外人就产生不必要的警戒心,因此观光客也不愿意来。不过话说回来,这里本没有吸引观光客的东西。」
发绪岳村的发祥,据说始於坛之浦幸存的平家武者的聚落,这是日本全国各地都有的传说。因畏惧源氏的讨伐,忍辱负重、苟且偷生的武者们,不知何时构筑起这封闭的村落社会。即使经过了八百多年,恶习依旧留存至现代。
杂乡远走的我,现在也已算是外人了吧。在狭小车站的可见范围,并未见到满怀温情来迎接我们的人。说起来在这不会有人下车的村落,车站前也只不过有个小广场,来往的行人几乎等於无。
「现在你要怎麽办呢?这村中可没有能让你住宿的旅社。」
而且,我们搭的是回程的最後列车,下一班车要等到明天早上。不只如此,连巴士或计程车都没有,最近的民宿也得走三个小时的山路。
「不会吧!?真是伤脑筋!」
可是,她却说得一点伤脑筋的样子都没有,没向她更仔细说明村中的情形我虽然觉得抱歉,但因急着赶回病危的妹妹身边,本没有心情顾及到她,总之,问问她愿不愿意到我家里吧。
茉莉香绽放了笑颜,随即又深锁眉头。
「可是,这样好吗?你要去见病危的妹妹吧?如果带陌生人回家,一定不方便吧?」
说的也是,但这时候没别的法子,我认为助人为快乐之本,这和妹妹的事扯不上关系。
「我不介意,妹妹一定会体谅的,她是个比别人温柔千百倍的女孩。」
我们将车票投入绑在柱子上的铁罐中,穿过无人的票口,开始赶路。从车站到我家要走二十分钟的山路,幸好芙莉香穿着低跟的便鞋,结果花了不到十分钟就见到老家的围墙了,不过从围墙到门口还必须走三分钟。
走到大门後,她发出怪声问我。
「嗳?你的老家,该不会真是这儿吧?好大的房子啊!原来你是这里的大少爷┅」
「不是那样,这里只是一间老旧的大房子而已!」
房子大是大,可是我从不认为我是什麽大少爷,在这土地不值钱的村中,庭院广大的家庭比比皆是,我的老家不过是在其中算是显眼一点而已。
这陪我度过十九年岁月的家,有着无尽的回忆与眷恋,但我却有必须将这一切舍弃不顾的理由。
茉莉香以质疑的眼色,看着伫足於门前的我。
「怎麽了?赶快去看看你妹妹啊!」
「我知道,不过,一个某日突然不告而别,在外放荡了三年的男人,忽然跑回家┅」
「这里是你家吧?你也收到电报了,说声『我回来了』不就好了吗?」
是啊,我的确收到电报了,我应该不是来作客的,唯一的疑问是,是谁知道我东京的地址呢?不是我自己通知他们的,况且,自离家以来,我从未和这里联络过。
「喂喂,别犹豫了,快进去吧,不是担心妹妹吗?真叫人心急!」
她话还没说完,就叩叩敲着门,大声叫嚷。
「对不起!有人在吗?有人吗?」
里头没人应门,她不死心的继续敲了几次门,终於传来一个低沉的男人声音。
「是哪一位?」
「您们家的公子回来了,可以请您开门吗?」
芙莉香一说完,就传出拉开门栓的声音。门打开後,走出一位健壮的高个子男。这位看来一板一眼的严肃男子,名叫长谷川达造,是在我出生以前就住在家中的司机。
茉莉香向後退,推着我的背。我扭了一下身体以掩饰尴尬,长谷川无言地以肃然的眼神打量我们,要说点话才行。
「那个┅长谷川先生,我是俊彦,你忘记我了吗?」
「没忘!」
回答非常冷淡,我不禁畏缩起来,简直就像被责骂的小孩一样。我觉得难堪又委屈,他彷佛看透了我的心思般,以冰冷的视线看着我。
「你有什麽事吗?」
哑然无语的我,只能呆呆的望着这个漠然的男人。
「等一下!他是因妹妹病危而回来看她的,你还问他有什麽事?」
瞥一眼嘴的茉莉香之後,长谷川再度冷冷地盯着我看。
「琴美小姐,病危?」
「不是吗?我收到『琴美病危立刻回家』的电报,所以立刻赶回来┅」
「没这回事!」「不过,电报上确实写着静子叔母的名字。」静子是我的叔母,她嫁到神户的神田家後,却因坂神大地震而一家迁回老家。我会留下妹妹而离家,与叔母将举家迁回而略感安心也有关系。
「总之,请让我和琴美会面,我看到她没事就会安心回去的。」
我不肯就此罢休,可是,长谷川的表情一点也不为所动。
「你不是不要这个家了吗?也不要琴美小姐不是吗?而且,你晓得被你舍弃的人心里怎麽想的吗?琴美小姐这些日子是怎麽过的,你曾经想过吗?」
「这个┅我当然想过!」
这男人,能够理解我不得不丢下妹妹而离开家门的痛苦吗?难道他认为我这三年来一点都不懊悔吗?可是┅
「那麽,你为何要再一次挑起琴美小姐别离的创伤?」这就是盲点,我到底,为了什麽而离家出走?他让我再次忆起─
「回到你的世界去吧,那样对谁都好!」
我无话可说,全身顿失力气,几乎无法站立。
「老伯!你到底想怎样?你是这个家里的什麽人?」
茉莉香提高声调,再次介入我们,挑衅似的口吻,令长谷川的眼神愈发锐利。
「我,是这个家的仆人!」
「仆人?哈!你说仆人?这个家正统的继承者,为何要听一个仆人的教训!?」
她的个似乎相当强硬,而且像是气不过似的,一副打算大吵一架的样子。对手则与她成对比,冷静的叫人胆寒。
「那麽你,和这个家有什麽关系呢?」
伶牙俐齿的茉莉香也说不出话,她与这个家本来就没有任何关系。
「你,你别管我,赶快让他去见他的妹妹啦!就算只能从远处看看妹妹平安无事的样子也无所谓!」
下降的愤怒声调,是不会逃过长谷川的耳朵的,他好像已经不将她当一回事了。我心想,至少要在口头上援助茉莉香,并思考着适当的藉口,万一无法进去家中,就必须厚着脸皮去打扰别人家,或者是步履蹒跚地走到邻村。
「她┅她是我的未婚妻!!」
我信口胡诌,为了让她说出来的话有份量,我只好这麽说,因为,长谷川从以前就知道家中一切的事情,一般的谎话是骗不了他的。既然如此,最直截了当的办法,就是谎称她将要成为家人,茉莉香一瞬间露出惊讶的神情,但马上就趁机配合起我的说词。
「我是草剃茉莉香,不过,再过三个月,我就会变成高木原茉莉香┅」
长谷川彷佛想看穿我们的把戏,慎重地凝视我们。可是,我们也实在无退路可走了。
「长谷川先生,你不知道也罢,但我确实收到了电报,就算哪里弄错了,或是谁的恶作剧都不管,总归一句,我已带她到这儿来了,难道你连让我们待到明天早上都不肯?」
「如何妮?我们进入屋子中,会为你带来什麽困扰吗?」
「我知道了,请进来吧!」
似乎是茉莉香的一句话令他改变心意,不论是谁,都不愿意被人抓到痛脚吧?长谷川也无可奈何,只好答应我们进屋内。
我和茉莉香被带领前往的,是大堂前房舍中的一个房间,这里是一般的访客来时接待用的,四张半榻榻米大的房间;房舍本身就像一座独立的大玄关,连接到大堂的走廊两侧,则有一些佣人们的房间。
妹妹的病危未得到肯定的证实,我和茉莉香在神上多少都舒缓了一点。进了门之後,她就开始感慨地长吁短叹。
「还真气派哪,光是这栋连接大堂的建筑物,就有整个都会房子的大小吧?而且还风格独具!」
「听以前长辈说,我家的祖先是在坛之浦一役中落败的平家家臣,八百年前就在这里落地生了!」
「平家的家臣?八百年?哇,我真无法想像!」
「听说直到明治初期前,我家代代都当村长,但後来就以投票决定了,所以现在只不过剩下一座空壳子吧!可是村里的人来访时,还会因从前的关系而对我们心怀敬意,很奇妙的事吧!」
「你倒说得满不在乎的,现今要找到有佣人的家庭可不是件容易的事,简直像做梦一样!」
做梦一样,我在心中呐喊。与爸蚂和琴美共同生活的日子,的确像做梦一般,可是,双亲死於非命,使我与琴美两人梦一般的日子,一瞬间成为恶梦。我逃避,恶梦却仍纠缠我不放,至少现在还是。
「心情变差了吗?可能我说的话太冒昧了吧!」
「啊┅不,不是的,对了,我刚才被逼急了才说那种话,你不要介意┅」
「未婚妻的事吗?没关系的,而且这样办事便利多了,本来是吓了一跳,可是被揭穿的话就糟糕了!」
「说的也是,不过既然要装的话就继续装下去吧,反正又不打算待多久,在这期间我想就这麽蒙混着过比较好。不好意思,你能暂时当我的未婚妻吗?当然我没有吃你豆腐的意思,不愿意的话也不要紧,可以吗?」
我的提议,令她脸上显露出复杂的表情,我们4个小时前才刚认识,就算是演戏,要她当我的未婚妻也太不像话了,可是我想不出别的好方法。
「嗯,可是,我有条件┅」
她提出的条件,是彼此要称呼对方「俊彦」、「茉莉香」,我当然立即允诺,接着问她是否还有别的条件。
「没了,就这样,契约成立了,俊~彦~」
「喂喂,就只有这个条件吗?」
原本猜想会有不少严苛条件的我,多少有点惊讶,於是再度确认。当别人的未婚妻这种事,能够如此轻率答应吗?
「高木原先生好像是很遵循伦理道德的人,不会要求我一起入浴或者一起睡觉这类的事吧?那麽,赶快来决定婚约的详细内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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