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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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大了,我开始明白,父亲在解放前替别人卖了壮丁,刚解放那阵子自然就成了“国民党兵痞”,三反五反开始了,父亲成了新生政权“专政”的对象。那年月,生杀大权掌握在县长的手里,只要县长大笔一挥,南门外的笔架山下,就要增加许多孤坟。

一觉醒来,我发觉我睡在舅舅家的炕上,表哥表姐围着我,嘻嘻哈哈。我左右瞅瞅,不见了妈妈。我坐起来,叫了一声:妈妈!不见回答。舅舅说,妈妈去了县上,怀揣一线渺茫的希望,寻找营救父亲的办法。

我开始哭,哭得天昏地暗,哭得死去活来,可是妈妈和爹听不见,开始时表哥表姐还劝我,舅舅还把我抱上在院里一边哄我一边转圈,可我好像不知好歹,哭起来没完。渐渐地没人理我了,把我一个人放在炕上,由我哭哑了嗓子。后来我哭得睡着了,梦见了爹脖子上驾着我,妈妈跟在爹的后面,笑得开心……我醒来了,看周围一片漆黑,听见舅舅跟妗子正躺在被子窝里啦话,妗子忧心忡忡地问舅舅:菊花(妈妈的名字)这一走不知道再回来不?咱家孩子本身就多,不要再添糠娃(我的名字)这一个累赘。舅舅不停地抽烟,许久,才说:不会,菊花恋娃,不会丢下糠娃不管。

从此后,我谁都不理,每天坐在舅舅门前的土坡上,心里默默地念叨着妈妈和爹。听那树叶跟树叶摩擦着,窃窃私语;看那老母鸡把一粒粒谷子啄起来又放下,教小鸡觅食;看那蚂蚁前呼后拥,抬着一只死蟑螂,向它们的窝里挪动……舅舅家院内的红杏熟了,半截身子探出墙外,表哥表姐把落在地上的杏子捡起来,取出里边的杏核,把杏肉晒成杏干。我每天都把一颗杏核装进口袋,晚上睡在被窝里默默地数,计算着妈妈和爹走了几天。

突然间一场暴雨,听得见黄河鲤鱼分娩时的哭声。爹说过,黄河鲤鱼是龙王爷的女儿,因为恋上人间的烟火,私自下嫁给黄河岸边的纤夫,为了脱去鱼的鳞甲,用鲜血把黄河水染红……我知道,黄河鲤鱼就是妈妈,妈妈不会丢下我不管,我需要妈妈的呵护,妈妈需要一个完整的家。

天晴了,水洗过的太阳分外妖娆。我站在舅舅家门前的小路旁,看那群山一片墨绿,心里装满切盼和期待。猛然间,我看见了山的壑口,出现了爹跟妈妈!初时,怀疑那是幻觉,思念给灵魂罩上幻影。看得真切了,眼睛不会骗我,的确是我的爹爹跟妈妈!我大声呼喊着:爹——!娘——!奋力扑向山巅,爹从山上奔下来,抱起我,胡茬子把我的嫩脸扎得生疼……

东风祭散记3

一桥飞架南北,缩短了古长安到边塞的距离,桥上车辆来往穿梭,给古老的山村增添了许多靓丽。

一溜小车下了高速,拐进村子,停在我家院子的门口,第一位走进院子的,是一位年逾古稀的老将军。将军甩开前来搀扶他的儿子,箭步走到灵堂前,焚起一炷香,恭恭敬敬地作揖,然后准备屈膝下跪,被妈妈伸手扶住,含泪道:他叔,你能前来祭祀已属不易,千万不能行跪拜之礼。

将军把妈妈扶得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按照当地的习俗,高声喊道:乐起——随着唢呐奏起的哀乐,在司仪的主持下,将军三叩九拜,在爹爹的灵前行了全礼。

……那是一个血雨腥风的年代,日本鬼子侵占了大半个中国。一个寡妇(我的奶奶)收留了两个孤儿,一个是将军王铁蛋(化名),一个就是爹。后来,奶奶病了,为了给奶奶治病,弟兄俩借了胡二宝的一笔高利贷,秋天,国民党抽丁(抓壮丁),胡二宝有两个儿子,按规定两丁抽一,胡二宝不想让他的儿子去当炮灰,因此上就向两个孩子催债,弟兄俩看透了胡二宝的鬼把戏,但是也无能为力,爹跟叔叔争执了一天,争抢着去卖壮丁还债。爹爹年纪稍大点,跟后来当了将军的叔叔提议抓阄,结果,爹爹稍使手段骗过了弟弟,顶替胡二宝的儿子卖了壮丁。

爹爹走后半年多,奶奶就不治身亡。叔叔用炕上铺的破苇席把奶奶卷起来,挖了个深坑掩埋。然后一拍屁股,上了延安。

叔叔行完跪拜礼后,我面朝叔叔叩头。突然间,妈妈叫了起来,糠娃,你看,你爹的嘴张开了!

爹,你肯定走得不甘心,还有许多心愿、许多遗憾。叔叔回来了,跟叔叔坐坐,俩老哥促膝长谈。我看叔叔把耳朵贴在你的嘴上,想听你一声呼唤……爹呀,回程路悠远,千年一回的等待,命里注定我是你的儿子,你是我永远的爹!

黄沙吹老了岁月,吹不老那隽永的思念。那时节,你的脖子上驾着我,给我讲述黄河鲤鱼美丽的传说:黄河岸边的纤夫被官家帮走了,鲤鱼为了营救自己的丈夫,踏破八千里路云和月,祈求父皇发来天兵……我知道,你心目中的黄河鲤鱼就是妈妈。妈妈为了营救爹爹,行千里路,来到安康,找到了当年在安康军分区当司令员的叔叔……叔叔救爹心切,两匹马换着骑,昼夜不停地赶路,终于在县长下令行刑之前,赶回凤栖,从枪口下救出了爹。为此,文化革命中,叔叔被红卫兵打断了肋骨,罪名之一就是叔叔包庇“**”的爹爹。

往事如烟,不堪回首。两条不同的人生路,造就了一双不同命运的兄弟,现在,当了共产党将军的弟弟给一个曾经是国民党老兵的哥哥跪下了,祭祀那流失的岁月,间或还有一些遗憾和忏悔。我记得你曾经说过,茫茫历史长河中,人不过是一个过客,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我记得你曾经说过,把黄土掺合着水扶起来,就幻化成人,人倒下后,又还原成黄土。有人在历史的那一面墙上留下一道印痕,有人却化作一道烟尘,一缕清风。可是我心有不甘,总想在那变幻莫测的流云中,寻觅你的足迹,你的身影。

东风祭散记4

记忆中的叔叔英俊潇洒。穿一身灰军装,蹬着靴子,骑一匹枣红马,沿着山脊飞奔而来,好似神兵自天而降。叔叔将我高高地甩到天空又稳稳地接住,我心悬神离,感觉到好像在云中飘浮那样清爽。

紧接着叔叔从衣服兜里掏出一把洋糖,那是我生命中第一次结识洋糖。叔叔把糖纸剥掉,把胖胖的糖宝宝塞进我的嘴里,顿感舌下生津,一丝妙曼甘甜让我荡气回肠。

可是我却哇一声哭了,因为叔叔顺手把糖纸扔进黄河里,浑浊的河面上漂浮着一朵玫瑰。我喜欢糖纸上那鲜艳的红花,感觉中那花儿就像妈妈的脸颊,我想把那糖纸缠在妈妈的发梢上,妈妈在儿子的眼里永远是那样慈祥。

我沿着黄河跑呀跑,去追逐那流失的红色。爹爹把我从身后抱住,不无惋惜地说:追不到了,孩子,让它去吧。

叔叔深深地自责着,好像他犯了什么大错。爹爹安慰叔叔:别跟孩子一般见识。妈妈从爹爹的怀里接过我,指着黄河上翻腾的浪花,哄我:糠娃是个乖孩子,就把那糖纸送给鲤鱼姑娘。

我释然,鲤鱼姑娘是我心目中的偶像。紧接着我掏出一颗洋糖,剥掉糖纸,把胖胖的糖宝宝扔进河里,看一群鲤鱼跃出河面,追逐洋糖的芬芳。

叔叔在我家住下了,那几日叔叔跟爹不停地争论,叔叔劝爹带领着我们全家离开这里,跟他去安康,相互间有个照应。其实叔叔的用意也很明确,远离家乡这片是非之地,到一个无人知晓爹爹曾经当过国民党兵的地方安家。以后的事实证明叔叔当初的预见无比正确,接二连三的政治运动几乎把爹爹整垮。

好像妈妈也帮叔叔劝说爹。可是爹天生一条死牛筋,谁的劝说都听不进去,他说他听惯了黄河的涛声;他说奶奶一生太孤独,他要陪伴在***身旁;他还说他不想给叔叔增添不必要的麻烦,不想成为叔叔的累赘……叔叔长长地叹息一声,摸出十几块银元交给妈妈,然后骑着那匹枣红马,消失在山的壑口。

爹爹拿着叔叔临走时留下的银元,从集市上牵回了一头犍牛。从此后你便弯腰弓背,播种希望,把岁月犁出一道深深的壕沟。收获的季节,我最爱看你扬起木锨,脸上dangyang着喜悦,把糜谷洒向天空,夕阳西下,万里晴空甩出一道彩色的虹。妈妈拿一把扫帚不停地扫着糜谷堆上残留的杂物,谷粒儿落在妈妈的头顶,妈妈的头上缀满金色的星。

那是一段金子似的岁月,日子虽然苦涩却充满温馨。初冬,你把满满的一口袋谷子驮在牛背上,肩膀上驾着我去赶集,粜了谷子以后,你为妈妈扯了一件袄面子,给我买了一只猪蹄。我拿起猪蹄津津有味地啃着,而你却把口水咽进肚子里,从褡裢里掏出妈妈烙的糜面饼子充饥。

梦中的歌谣,在风中幻化,生命深处的爱火,雕塑我的理想,总盼望有一天,我手捧一掬炙热,回报我的爹娘。可你却说,知足,方能永恒。潜移默化中,我的灵魂里铸进了你的风骨,无欲则刚,耐心经营自己那一亩心田,收获属于自己的那一份希望。

东风祭散记5

风吹草长,转瞬间,我背起妈妈为我缝制的书包,去上学。

记得那是一个下雨天,泥泞的山路上走着我们父子俩,你脱下身上的衣服为我遮雨,我滑倒了,你把手伸出来又缩回去,让我一个人爬起来,沿着泥泞的山路,继续走。

我伤心了,让泪水跟雨珠一起,洗刷着身上的泥污。可是你却无动于衷。冷冰冰地说:孩子,你长大了,要学会自己走路。

从此后,我跟自己较劲,上学的路上不要你送。朔风刺骨的黎明,我一个人背起书包,翻一座山,来到学校门口,蓦然回首,发觉你在我身后的不远处,默默地将我跟踪……

成长的过程有时很痛,倾听骨头拔节时的脆响,能感觉得来成熟,一加一的程式看似简单,却包罗万象,囊括了人世间所有的潜能。九九归一,一是起始、也是终点,道理简单而繁复。你翻开我的书本,倒着看,歪起头问我:从咱家到学校门口,你走了几步?

长大后,我开始知晓,那是一道简单的算术,一步加一步,步步叠加,积累着成熟和感悟。尽管脚下这块土地很贫瘠,尽管付出十倍的汗水,才能得到一分收获,可你却乐此不疲,一刻不停地耕耘。紧接着,妹妹和弟弟相继出生,生活的绳索把你的肩胛勒出一道道印痕,可你却无怨无悔,用粗糙的手捧起甘霖,浇灌你的子女。

饥饿的岁月你在生产队当饲养员,队里的牛死了,面黄肌瘦的社员们拿着坛坛罐罐,排起队等分牛肉,那是一种饥渴难耐的期待,大人孩子把饲养室的院子围满,一个个菜色的脸上闪现出久违的喜悦,一头牛可以救活上百条生命。

突然间,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从牛肚子里剥出了一根铁钉。那可是一桩严重的**案件,专案组进驻村里,将犯罪嫌疑人的目标直接对准我的爹爹,生产队的会议室变成了审讯爹的刑堂,你站在高高的凳子上,低下头,承受着工作组队员们的轮番进攻。那时,我们兄妹三个就站在门外,隔着门缝看你被批斗。妈妈从柜子里翻出平时舍不得用的毛票,偷偷地跑到邮局,给在西安当官的叔叔发了一封电报。哀求叔叔救救爹的命。

叔叔回来了,刚住了一天又匆匆地离去。阶级斗争的年月,人人自危,那样重大的案件叔叔确实爱莫能助。叔叔只对工作组说过一句话:按照政策处理……可是叔叔回来也不能说没有起到作用,工作组还是给了叔叔一些面子,给爹爹戴了一顶“现行**”的帽子,判定爹爹赔偿七百元现金。那笔阎王债我们全家还了二十年,一直到生产队解散还没有还清。

苦涩的日子,压弯了你的腰,四十岁不到,你便愁白了头。风雪弥漫的冬夜,你被批斗了一天,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屋,带进一股凛冽的风,妈妈端一盆热水,坐在你的对面,一边搓洗你肿胀的双脚,一边默默地啜泣。你伸手拂去妈妈掉在脸颊上的头发,说:菊花,对不起,让你跟上我,受苦。妈妈终于拉出了哭声:我愿意……

平平常常的对话,我却犹如听到了一声惊雷。我知道,那是誓言,沁入心扉;那是无缝的链接,心心相印。我抬起头,看熏得黝黑的土窑墙壁上,镶嵌着两座大山,相恋中的大山在迅速地靠拢,爹爹跟妈妈的影子重叠了,豆油灯爆出一声脆响,一丝火星,在我的大脑里,永久地、定格。

东风祭散记6

两只硕大的花篮,供奉在你的灵前,花篮里的鲜花含苞待放,片片绿叶苍翠欲滴。一只花篮的挽联上写着:xx县人民政府敬挽;一只花篮的挽联上标明:xx县人民政协敬献。

历史走过了腥风血雨的年代,迎来了改革开放时期,人民政府终于承认了国民党老兵在抗战时期的贡献,给了一个老兵应有的尊严。尽管这一天姗姗来迟,也使得你在天的英灵得到了安慰。

我捧起一撮黄土,供奉在父亲的枕下(当地习俗,仙逝者的枕头里装着黄土,意味着入土为安),那黄土浸透着阵亡战士的血渍,积淀着黄河儿女的的灵魂。我深信灵魂不灭的法则,死亡只是灵魂升天的阶梯。也许有一天,我还会在茫茫的人海中看见你,那时,你也许会将我完全忘记,可是我永远都会铭记着你,我的骨肉里铸就了你的灵魂……

其实,我就是你生命的延续,我就是你意志的精髓。我将会扶起犁铧,耕耘岁月,给历史的那一面墙上增添一笔……为此,我不懈努力,尽管岁月已经染白了我的华发,尽管走过的路荆棘纵横,尽管我的面前白茫茫一片、仍然是一片盐碱滩,可是我深信,这片盐碱地里终究会长出绿叶……那怕是一株仙人掌、一棵梭梭草,我都会乐此不疲。

岁月无痕,发生过的往事永远也不会忘记。上一世纪六十年代的最后一个冬天,我坐上北去的列车,到新疆,去当兵。你抚摸着我胸前的鲜花,说:我们当兵走时,是用绳子捆着……那时,我在心里告诫自己,一定要做一个有出息的男人……可是,无论我在部队怎样努力,也改变不了最后复员回家的命运,——我的政治鉴定一栏里写着:其父是国民党兵痞。

你为自己影响了儿子的前途而悔恨不易,而我却从那寸草不生的盐碱滩里,找到了自己。看那千年的古柏傲视苍穹,听那黄河百折不回的涛声,尽管我的耕耘没有收获,我却深深地感动着自己,因为我播种下的是感悟,一旦发芽,将会给整个世界增添一点亮色。我不会停歇,我知道你在天国用眼睛在注视着我,妈妈的菜篮子里装着我的童年,你用自己的骨骼为我竖起了一座丰碑,洗刷屈辱的时刻你说过,孩子,人可以失去一切,唯独不能没有骨气。

唢呐吹出的哀乐,惊动了诸路神仙,看那云端里,供奉着你的神灵。叔叔把一路纸钱,撒向你的新居,妈妈喊着你的名字,为你带路,我带领着你的子孙,为你扶柩送行。苍天感动了,下起了霏霏细雨,湿润着脚下的土,烟雨苍茫之中,看那一簇簇野花在雨露中绽放,看那一行苍鹭鸣叫着飞过头顶,看那满山坡站着,为你送行的乡亲,还有,县政协的领导也驱车前来,冒雨为你送行……我小心翼翼,将一掬黄土,揣进我的怀中,我知道,你的灵魂正在黄土里生根发芽,也许有一天,我会看见,你站在百花丛中,向我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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