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婆子手脚麻利,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就把整个院子收拾得干净整齐,杂草全无,水池也清理干净,注入清水,放进几尾名贵的锦鲤,整个院子焕然一新。
这本该是当家理事的二太太的职责,但王氏和小古氏有龃龉,底下人做事便刻意推脱,三房派人说了几次也不见回应。
而今日,不过是俞元薇在院子里逛了一圈,当天就有了人来休整。这般两下对比,谁是敷衍谁是诚心一目了然、
吕氏的好意,小古氏并没有拒绝,在她看来,如今吕氏在俞家已站稳脚跟,自有其一席之地,大老爷俞宏峻和吕氏两个都善经商理财,攒下丰厚家财,现下大房只有俞善玖一个男丁,正室嫡妻只生了一个嫡女,又是常年住在庙里,几乎是半个出家人,想来以后也不会有嫡子,以后大房便是俞善玖的,吕氏的地位也会越来越高,说话做事也越来越有分量,她和吕氏维持交情,以后无论是自己还是俞明薇,都能从中得益。
但即便是亲表姐妹,对着一个做了妾侍的表姐,小古氏心头仍有些不大舒服,总觉得自己和她来往是自贬了身份。
不过此时前路未明,也不知道俞老太太到底是什么想法,交往一个在俞老太太面前说得上话的人,对小古氏而言有利无弊。所以无论是为长远还是为眼前计,她都不会拒绝吕氏的善意。
小古氏的这些盘算,俞宪薇都看在眼里,心下更是了然,但是现下小古氏与她不再是亲人,跳出亲情的藩篱,不再有情感倾向地看待这些人和事,只觉得这些勾心斗角毫无意趣,她并没有兴趣参与其中去为任一方谋算。
俞宪薇现在唯一关心的,只有自己的身世。她努力回想了几遍上辈子所有可能被忽视的细节,但一无所获。
直接去问小古氏和俞宏屹是不可能得到答案的,而俞家其他几房人从没有人露出过异样或是言语中泄露只字片语,想来知情的可能性极低。
为今之计,只有两个办法,一则暗地询问几个俞家老仆,或许从他们口中能得到什么线索。二则,趁有机会的时候去祠堂里翻看家谱。俞老太爷为人方正守旧,对待祖先尤其虔诚恭敬,书写家谱绝对丁是丁卯是卯,不会有虚假。若能看到家谱中有关自己生身之人的记载,所有谜团就能迎刃而解。
想到此节,只觉眼前豁然开朗,她立刻从锦榻边站起身,恨不能立刻就翻墙去祠堂里寻找出答案,但脚步还未迈出就停了下来,俞家祠堂平日里都是关得严实,还有专人看守,而家谱更是有专门的红木柜存放并用金锁上锁,只有在正经开祠的日子,俞老太爷带领儿孙们沐浴更衣、焚香告祭先祖之后才会开启谱柜续谱。而且家谱是十年一修,平日里除了六月六晒族谱,一般日子若无大事是轻易不会动的。
俞宪薇刚刚展开的眉头又紧锁起来,要怎么打开红木柜看到里面的家谱,这可是一个不小的难题。
正冥思苦想,洒金捧着果盘进来,道:“姑娘,照水和她娘来了,在后院等着传唤。”
俞宪薇昨天给了照水两日的探亲假,让她们母女团聚,也好好商量一番,没料到江嫂子这么快就有了决定,不由怔了一下,又道:“叫她们进来。”她心情仍旧焦躁,说话间便不自觉带出几分不耐烦。
洒金答应了,却不急着去回话,而是先将果盘放在旁边小几上,又撤下已经凉了的茶水,换上新茶,这才退出去。俞宪薇见她行为有条不紊,主次分明,丝毫不乱,不由心中一动,心情慢慢平静下来,对自己刚才的情绪外露生出几分懊恼,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却还是这样藏不住心事,难道要露出破绽,引人怀疑,再被烧死一次才甘心吗?
俞宪薇微微沉下眉头,看向洒金的背影。这女孩子虽然才十二岁,但已很有一番稳重样子。昨日突然出了宫粉被撵的事,物伤其类,看得出洒金心里也不大好过,但她过了一夜便调节过来,并没有影响到今天做事的情绪,一举一动仍是照旧。
低调的洒金和活泼的照水不一样,她不是家生子,而是俞家从外头买来的,这是一个心里有主意的人,这样的人,虽然不会做出背叛主人的事,但也并不会轻易对人死心塌地。
上辈子的洒金,就是守在没什么出头之日的六姑娘身边中规中矩做了四五年活计,到了年纪就由做买卖的舅舅赎身出门,嫁了自家表哥,做上了女掌柜,爽利能干,与在府中沉默模样相比像换了个人,不到一年就帮着家人多挣下许多家业,后来跟着婆家去了北方,也因此躲过一劫,没有受荆城兵乱所困。
洒金虽然并没有给过俞宪薇实质上的帮助,出府之后渐渐没再和她联系,显得并不留恋旧主,但她那几年在南跨院的沉默和坚持就已经让人心生感动,说到底,是俞宪薇无能,耽误了她。
此刻,俞宪薇看着洒金,忽然生出几分凝重的感慨,眼前这个人就像一面活生生的镜子,折射出自己许多的不足,如今南跨院的人都是一盘散沙,她若想在俞家大宅内行事,乃至将来出去独立,都很需要凝聚这些人的忠诚之心,自然也更需要洒金的忠心,但俞宪薇现在并不急于一时,而是希望由时间和行为起作用,当她这个主人努力变得强大,相信洒金也会有自己的考量。
不多时,洒金引了照水母女过来。
照水的娘江嫂子很是瘦削,一身肉桂色长袄外头罩了半旧的酱黑比甲,头上包着布巾,打扮得很利索,大约是家境贫寒的缘故,她看上去远比实际年龄要老,兼之沉默寡言,更显老态,但眉目间却并没有贫贱妇人常有的愁苦之色。
照水见了俞宪薇,先是喜滋滋一笑,继而眨了眨眼,上前一步,脆生生道:“回姑娘的话,我娘说她愿意跟着姑娘,在姑娘院里做活。”
11第十一章争斗初起
俞宪薇眉头轻展,欣慰笑道:“我院里正缺人,嫂子愿意来,再好不过。”
她不受宠爱,被父母安置另院独居,这事在府中只怕已是人人皆知,江嫂子在此时仍愿意来她身边,不亚于雪中送炭,暖热人心。
若说别人,对于上辈子曾被蛇咬,此刻尚残留些杯弓蛇影情绪的俞宪薇来说还有几分不肯定,但照水母女的人品,她却是信得过的,毫无保留地相信。这世上有什么情意能比舍弃性命相救来得更深刻更情真意切呢。这一世,俞宪薇必定要给予她们最真诚的回报。
江嫂子笨嘴拙舌,嘴唇动了动,却因不会说好听话,只得跪下磕了几个头,哑声道:“多谢姑娘恩德。”
俞宪薇忙给照水使了个眼色,让她把江嫂子扶起来,安抚了几句,又道:“趁天色还早,照水送你娘回去。等明日我去和二太太说让你娘正式进来,你们去太太屋里磕过头再来我这。”下人的调动,必须要先过几个当家人的眼,不过此时南跨院正缺人手,俞宪薇并不担心此事会受阻。
照水心花怒放,忙不迭点头应了,母女两人又磕头谢过,才退了下去。
滴翠在旁边看着江嫂子母女突然来了,颇有些意外,但见俞宪薇虽先斩后奏,但行事还算有章法,事事都把小古氏放在前头,并没有越俎代庖的意思,心下倒也满意,遂笑道:“姑娘心地仁慈,待下人很是宽厚。”
俞宪薇不置可否地一笑,只说要练字,留了洒金磨墨,让滴翠描翠两个先下去歇着。
二人出了屋,描翠悄悄拉了拉滴翠的袖子,沿着游廊往后院走了几步,到了拐角处,才低声道:“姐姐,你说六姑娘又是撵丫头,又是自作主张往屋里拉人,也不事先和赖妈妈报备一声,若是晚间赖妈妈送了人来,却要退回去一个,那岂不是打赖妈妈的脸?”
昨天撵了宫粉,小古氏就交代赖妈妈今天就给六姑娘屋里配齐下人,所以一整个下午赖妈妈都在二夫人处挑人,说是稍后就把人送过来,这会子想必人都挑好了,卡在这个节骨眼上六姑娘却说要加一个江嫂子,那岂不是叫赖妈妈为难。赖妈妈是个多疑的人,若是她以为六姑娘故意和她唱对台戏下她脸面,心里怕是会多出些想法,连带着也会她们这两个近身伺候的丫鬟偷懒没有及时报备。
滴翠心里也有这担忧,便道:“这话有理,那我先在这里伺候着,你往二太太院子里去和赖妈妈说清楚。”
描翠答应了,往后角门出了南跨院,却不去找赖妈妈,而是径直去了宽礼居寻小古氏,将刚刚照水母女的事一一告知。
小古氏正倚着贵妃榻看书,闻言连头都没抬,漫不经心问道:“要添人?”对她来说,俞宪薇想让贴身丫鬟的母亲进院子服侍不过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俞宪薇身为小主子,完全可以自己做主。
描翠点头道:“正是,六姑娘已经吩咐江嫂子叫她明天正式进院子。”她偷眼看了四周,见旁边并无别人,几个翠都不在屋里,只有俞明薇拿着一个小绣花绷子,在稍远处的月洞窗下对着屋外的木芙蓉扎花儿。于是描翠想了想,又道:“滴翠姐姐许是一时没多想,只说六姑娘做主就好,也没多说别的。可小的觉着事情就这么着似乎不大妥当,所以特地来禀告太太。还有……还有一件事,也不是大事,小的不知该不该说,但想着太太素日吩咐我们勤谨些,对姑娘事事留心,所以小的想,也都告诉太太才算对。”
小古氏抬起头,沉声道:“有什么直说就是,不必吞吞吐吐。”
描翠这才道:“昨夜洗翠姐姐交了姑娘屋里银钱和首饰箱的钥匙来,姑娘自己拿了,并不让滴翠姐姐沾手。”
“哦。”小古氏挑挑眉,眼中闪过一丝不愉,这些东西虽是俞宪薇的,但按照规矩合该让丫鬟们管着,因为姑娘身份高贵尊重,平日不必要为细碎琐事烦心,平白惹上铜臭于名声不利。现如今俞宪薇自己要管,小古氏虽不高兴,但也只能由着她去,这孩子近日不大服管束,处处闹别扭,却只能放宽些由着她小打小闹,免得规矩严了她又说出什么不像样的话来,且等过几天去任上的事情尘埃落定,再来好好操心操心长女的教导,一并发作才好。
如此打定主意,一抬头,见描翠低眉顺眼站在眼前,小古氏不由心中一动,记得这描翠是自己身边的二等丫鬟,素日虽不拔尖,但办事还算忠心可靠,比如昨天才交代她去俞宪薇房里伺候,本该是滴翠这个大丫鬟为主她为辅,但是滴翠粗心偷懒没想到没做到的,她却想到做到了,倒也是个可用之人,虽有些踩低捧高之嫌,却也恰好可以成为自己拿捏她的地方。
宫粉不得用遭撵,小古氏正愁没有耳目放在俞宪薇身边,这下便像瞌睡遇见软枕,顿时松了一口气,于是她笑问描翠道:“我记着你在我跟前少说也有三四年了吧,今年几岁了?”
描翠回道:“小的是从三年前跟在太太身边的,今年十四了。”她和滴翠几个是同一拨跟的小古氏,只因年纪小,又没有得力的亲眷做靠山,所以一直只在二等上熬着。
小古氏心里有了数,便对描翠道:“事情我都知道了,你且回去好生伺候姑娘。”最后几个字刻意加重了语气,似有深意。
描翠猜到些许,顿时心头一喜,忙垂眸道:“小的记住了。”却不料她的反应全被小古氏看在眼里,更生出鄙夷之心。
待到描翠出去,俞明薇扔了绷子,过来挨着小古氏坐了,蹭着母亲撒娇,小古氏笑嗔道:“都是小大人了,还这样娇气,以后离了娘可怎么得了。”
俞明薇不依,趴在她身上耍赖,母女两温存片刻,俞明薇睁着一双大眼睛,有些好奇地问道:“娘,要是给姐姐添齐了下人,到时候咱们去任上,岂不是会嫌人太多么?”她房里仍是任上用的三个丫鬟,并没有增添人手。
小古氏眸色微沉,浅笑道:“你姐姐是长女,或许老太爷老太太想留她在这里替咱们尽孝,不会去任上的。”
俞明薇点点头:“哦。”
小古氏点了点女儿玉般白皙的鼻子:“这事先别跟你姐姐说,免得她多心。”
俞明薇笑得眉眼弯弯:“知道了。”
当日晚饭后,赖妈妈领着一帮子十多个丫鬟婆子进了南跨院,整整齐齐排成一行站在院子里,由俞宪薇查看。
“姑娘身为嫡女的份例,使唤的下人该是一个一等丫鬟,三个二等,八个听差的小丫鬟,守夜的婆子三个。”赖妈妈站在一旁,整了整衣领,清了清嗓子,一板一眼道,“小的不敢替姑娘做主,各挑了一些人来,请姑娘自选合心合意的。”
滴翠一听这语气,不由心头一沉,赖妈妈果然动气了。俞宪薇却似豪无所觉,背着手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见这些候选的都是十一二岁的女孩,并没有大丫鬟人选,她心中了然,便状似随意般点了其中六个丫鬟和两个看上去忠厚老实的婆子。
这几个有正经名次等级的丫鬟婆子都是单在院子里伺候姑娘做细致活计的,至于扫洒庭院、搬运东西种种粗活,都有另外的五六个杂役婆子和粗使丫鬟负责,而这类人都是不上台面、不计入各院正式名册的。如此算下来,单南跨院这一个小院子实际上有大大小小二十来个人伺候,俞家的规矩体统着实吓人,幸而祖业丰厚,子孙也善经营,如此挥霍下还能顺利撑起这奢侈场面。
赖妈妈眼神闪了闪,道:“姑娘如何不多挑些?按例还该多几个。”
“我这院子小,若人多了显得拥挤吵闹,只怕会看得我脑仁疼,二等有照水洒金两个,再加上这六个小丫鬟,这样就很好。若说大丫鬟嘛——”俞宪薇笑了,“妈妈大约是年纪大了,忘性也大,已经不记得咱们俞家的规矩,一等大丫鬟需得有些资历能力的才能胜任,妈妈送来的这几个,看着都机灵能干,但要做一等的却还需要历练几年呢。”
赖妈妈被她当众毫不客气地嘲笑回来,不由脸色一僵,但碍着身边还跟着如夫人那里的管事媳妇,便忍耐下来,看了旁边忐忑站着的滴翠描翠一眼,道:“太太吩咐,描翠为人沉稳可靠,这两天照顾姑娘也得力,升为一等丫鬟,留在南跨院里伺候吧。”
描翠强自镇定,但还是按捺不住喜上眉梢,上前一步跪下道:“谢太太和姑娘恩德。”声音微微有些颤抖,由二等升为一等,除了名分上升权力增多之外,月前也翻了一倍,足有一两银子。
不过是私下向太太报了次信就有立竿见影有了回报,描翠心中庆幸,更打定主意要效忠小古氏。
俞先薇瞥了一眼,神情并不显得意外,只淡淡道:“既进了我的院子,若再用太太院中的名字使唤她倒显得对太太不恭,不如换个名字,妈妈觉得可好?”
赖妈妈看不出她情绪端倪,便又扫了描翠一眼,道:“姑娘请便。”
俞宪薇微微一笑,道:“我身边大些的丫头都以梅为名,她就改叫绿萼吧。”
描翠偷眼看着赖妈妈,见她并没有异议,忙跪下磕头:“多谢姑娘赐名。”
赖妈妈不置可否,跟来的一个捧着花名册的管事媳妇刘庆年家的捧场笑道:“姑娘冰雪聪明,这名字改得和先前那个一样好听。”又上前一步,指着那六个挑出来的小丫鬟笑道:“不如姑娘赏个脸,告诉小的这几个丫头的名字可要改?若要改,小的这会儿就在花名册上改好,却也便宜。”
不愧是如夫人的人,说话很是精乖,不卑不亢,笑语连连,占了好处又两不得罪。
俞宪薇看着那六个小丫鬟,都是垂髫年纪,恰好是一对穿粉色和桃红比甲、一对着绿、紫比甲,最后一对没有比甲,只穿着浅灰色和浅褐色的短袄。俞家下人等级分明,直接体现在衣着上,穿粉比甲的必定是家里有人得势的家生子,着绿、紫的次之,只着短袄的必定是外头买来或是家里很不得势。
这六个人,恰是俞宪薇上辈子的旧相识,她也不用多想,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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