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宪薇放下笔,跳下加高的脚踏,三步并作两步走过来,压低声音问:“你父亲如今是不是在西北大营做守将?”
周蕊儿不乐意了:“什么我父亲,那是你姑父。”
俞宪薇有些心焦,不理睬她的话,只顾问:“回答我,是不是?”
周蕊儿见她焦急不似作假,便点了点头,又狐疑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俞宪薇道:“你想上战场吗?”
周蕊儿一愣,茫然道:“什么?”
俞宪薇又问:“那你父亲现在会从战场回来吗?”
周蕊儿怒了:“我父亲不是懦夫!军人只会向前,绝不会后退!”
俞宪薇颔首,兀自沉思,自言自语道:“既然如此,不如让你早些准备上战场,还有三年时间,或许还有转机。”
周蕊儿一甩枕头:“嘀嘀咕咕什么呢,我听不懂!?”
俞宪薇抬头,深深看了周蕊儿一眼,周蕊儿心头陡然发凉,情不自禁往后缩了缩。
俞宪薇只是个碰巧重活一次的游魂,心底深处充满压抑着的怨恨和疑惑,她并没有那样伟大的情操和抱负去拯救所有人,只想自私地先改变自己的困境,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但是面对这个自己凑上来的周蕊儿,她既然知道周蕊儿之后的悲惨遭遇,便做不到眼睁睁看着对方再次陷入丧父的痛苦中,她愿意帮周蕊儿一把。而且,这其中也参杂了一丝私心,周菖日后是要去朝中做官的,而周蕊也是边关将领,周家人虽稀少,却也有一番势力,若是将来自己要自立,少不得要向外寻求助力,周蕊儿欠下她恩情,以后便可能助她。
周蕊儿见她神色不定,忽而皱紧眉头,忽而自顾自点头,不由惊讶道:“你中邪了?”
俞宪薇被她的傻气气得翻了个白眼:“你才中邪了。”
周蕊儿第一次见她翻白眼,不由哈哈大笑,抱着肚子笑倒在床上,半日才停了笑,指着俞宪薇道:“我就知道,你最有趣,比那些惺惺作态的小姐强多了。”
俞宪薇拿定了主意,便再不理她,仍旧回去写字,忽而想到一个问题,又问:“你为什么次次都只来找我?”
周蕊儿眼神闪烁,嘿嘿笑了笑。
俞宪薇眯了眯眼:“你若是不回答,我去问周爷爷,也是一样。”
周蕊儿忙道:“别,别问了,我说还不行么。祖父说你络子打得好,比别的姑娘都强,让我有了空可以来请教你打络子。”
俞宪薇疑惑不已:“可你一次都没问过。”实际上那络子也不是她打的,全都是绿萼的苦劳。
周蕊儿挠了挠头,清了清嗓子,伸出一根手指指着旁边案几上放络子的小锦盒:“我知道那里面有很多,我每次回去时就从里头拿一根去交差,就说是我学着打的。”
俞宪薇的脸色终于黑了。
夜幕降临,喋喋不休地周蕊儿终于回了家,俞宪薇照旧在灯下写字,照水闪身进了屋,四顾了一番,匆匆走过来,凑在俞宪薇耳边道:“姑娘,我娘问的事有了些消息。”
俞宪薇心头狂跳,忙放下笔,拉了照水进内室:“什么消息?”
照水道:“姑娘让问之前是哪些人给三老爷送的节礼,我娘问到了,从三老爷走后到三年前,一直都是老太爷身边的老康总管亲自去送的,但是三年前老康总管病故,就由老太太身边肖妈妈的儿子肖成带了我们几个家生子去伺候。”
俞宪薇蹙眉细思,如此一来,定是三年前那些人才是真正的知情人,老康总管也定是知情的,但如今他人已死,无法去问:“除了康总管,还有谁也跟去了么?”
照水道:“回回都是康总管带了他两个儿子和几个家丁去的,这几年两位康管事都在庄子上,一时问不到,康管事的儿子也跟着大老爷在外,他们一家子都不在这里。”
俞宪薇心头泄了气,摇头道:“不用去问了。”既然是老康总管的儿子,本来是该着重栽培的,但是老太爷宁肯把两个身强力壮正当壮年的人都拘在庄子上也不肯让他们跟着大老爷做事,而是扶植他们年未弱冠的儿子,这样的安排,似乎更带了几分欲盖弥彰的软禁和补偿的意味。俞宪薇越发觉得其中定有隐情。
照水虽然不知道俞宪薇到底想知道什么,但看到她这样沮丧,不免有些心疼,试着出主意道:“听说当年老爷中了传胪,太太去京城成亲,就是老康总管带着人一路送嫁的。那时候赖妈妈就跟着太太呢,这样说来,姑娘想问的事,或许赖妈妈也知道?”
俞宪薇缓缓摇了摇头,赖妈妈肯定是知情的,但也绝对是不会透露半字的。而且,问赖妈妈不就等于间接告诉小古氏自己对身世有了怀疑么。
现在所有的疑点都集中在九年前自己出生前后,那时候俞宏屹风光中举,新娶妻子,大小登科,又授了官,正是风光无限,是什么原因才会让他去隐瞒一个女儿的生母呢?
难道她的生母是个姨娘或是婢女?不对,当初俞宏屹尚未娶亲时陈姨娘怀了俞秋薇俞家和小古氏都能容下,那即便再多一个姨娘,依小古氏素日贤良淑德的名声,她也定然不会对从小定亲的未婚夫说一个不字。
难道她的生母是个低贱见不得光的人?更不对,若真是生母出身低贱,俞家最多给她一个庶女的名分,定然不会让她充当嫡女长大,分薄嫡女所享有的尊荣和名声。
难道她是别人家的孩子,被俞家收养?那为什么从来没有走漏过一点风声?
俞宪薇百思不得其解,完全猜不透其中隐藏之事。
照水看她焦躁不安,也跟着着急,忙劝道:“姑娘别急,我娘说了,她在外头会留心打听,姑娘只管放宽心就好。时日还长着呢。”
俞宪薇闭了闭眼,半晌,慢慢恢复了平静,打发了照水自去休息,她仍旧缓缓走到书案边,提起狼毫继续习字,但每一笔却用了大得多的力气,几乎力透纸背。
俞宪薇如此勤于书法,并不是想要成为一代名家或是突然喜爱上了写字,而是前世逃难时,曾经路过一个村庄,难得的是没有遭遇战火侵袭,村子里不收留流民,只想找个有些学问的做私塾先生,那时俞宪薇已经饿了三天,头昏眼花,撑着身体去应,村里人虽然嫌弃她女子身份,但也还愿意给她一个机会,诗书都不是问题,最后却卡在了字上,村里人说她的字太秀气,女气太重,怕她教得小孩们都写不出刚劲书法,彼时民间有种说法,字如其人,人越刚强,字体越雄劲,而字往雄劲有力里练的,性格也会越来越刚强,所以最后她落选了。
这说法也许当不得真,但在此时全心想变强硬的俞宪薇来说,她想竭力改掉身上任何一处象征懦弱无能的地方,不但性格,连字体也是如此。不拘名家佚客,她近乎偏执地练着所有看上去笔力遒劲的字。
而且,在一笔一划的书写中,俞宪薇能静下心把前世的所有事情梳理回忆,从中寻找每一个自己忽略的细节。如果说寻找老仆这方法行不通,那么她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去祠堂查看族谱。
她将心绪沉淀,脑中飞快地回忆着,而她的努力也很快有了回报,她终于记起一件早已被遗忘的旧事,而这件事很有可能会成为一个合适的契机。
17第十七章杜氏若秋
之后的日子,俞宪薇心里有了期盼,几乎恨不得时光飞度。她要用很大的毅力才能控制住自己不要在平日的说话间突然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不过是短短几天的时光,而她却觉得度日如年。
同样度日如年的还有小古氏,最近她竭力讨好俞老太太和吕氏,希望能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自己到底能不能随同丈夫赴任,但无论是俞老太太还是吕氏,态度都是模糊不清,没有人给她一个确切的答复,而王氏总是趁机弄些小动作,叫她即便不想生事也无法置身事外。
一日一日下去,小古氏无奈地发现,自己似乎在妯娌之争中弥足深陷,她越想逃离这些纷争,吕氏和王氏就越不愿放过她,似乎吕王两个自己也较上了劲,非要逼得小古氏在她们两人中选择一个才甘心。
几天下来,小古氏瘦了一圈,眼下一抹深青,颧骨耸起来,嘴角还多了两个燎泡。赖妈妈心疼她,背着人常开开导她多多宽心,但小古氏总是放不开,她内心深处最大的隐忧就是无子,她担心俞宏屹最终还是会纳妾生子,从而和她越行越远。
后宅里没有男人做支撑的女人是最可怜的,小古氏的母亲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即便她生下了儿子,却也不能阻止丈夫变心,甚至近乎宠妾灭妻,宠妾灭妻最后没有成为现实,那是因为这个男人早早亡故,而小古氏的母亲也在惶惶不可终日的担忧中消耗掉了健康和生气,在丈夫死后还来不及松一口气就也跟着去了。
小古氏眼睁睁看着母亲一切悲剧的发生,她竭力想避免同样的命运。
她努力学习书中贤德女子的一举一动,她让自己成为一个高人一等的贤良典范,甚至在俞宏屹屋里通房传出孕事后,是她自己忍着羞耻和不甘去找了姑母,亲口劝说姑母留下陈姨娘母子。
小古氏知道自己的姑母并不是一个靠得住的婆婆,对姑母来说,她能够容忍一个父母皆亡的女子进俞家的门就已经是天大的恩德,哪怕这个女子是她的亲侄女。小古氏从没有把俞老太太当成靠山,她依靠的只有自己,她不但冒着庶子早生于嫡子的风险容忍了陈姨娘先生下孩子,还容忍了一件更大的事,哪怕这件事上俞家把她的尊严狠狠踩在了脚下,几乎让她重演了她母亲的悲惨遭遇,她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这一切付出都是值得的,因为笑到最后的人是她,甚至俞家人里从俞老太爷俞老太太到俞宏屹都欠了她很大一份情,他们这辈子在她面前都是有愧的。这让她终于能放心直起腰板过日子,哪怕自己数年未再生子也能理直气壮不允许俞宏屹纳妾。
而现在,这个微妙而脆弱的平衡岌岌可危,在俞家老宅这个俞老太爷和俞老太太说一不二的地方,她就算手上握着免死金牌,就算有着众人皆赞的贤德名声,也不得不屈服于他们的意思。她可以一辈子保有俞三太太的地位,甚至不论俞宏屹有多少房里人都无人能撼动她的地位,但是她终究还是一个失败者。
但是小古氏绝不甘心,这条路她是这样艰难才走下来,她不能放弃,哪怕为了她唯一的女儿,她也不能就此屈服。
小古氏的这些焦虑和思量,虽然并未宣之于口,只是在神情和举止中偶尔流露一两分,但在俞宪薇看来却全不是秘密,而且她知道小古氏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劳的,因为很快就会有一件事将所有人心底的算计彻底打乱。
这日傍晚,俞宪薇站在院中,看着被封死得院门发呆。微云在茶水房看炉子,见姑娘站在廊下半日不动,不免好奇,她大着胆子走过来,问道:“姑娘有事么?”
俞宪薇伸出食指做了个嘘的动作,又指了指前面的院门,低声问道:“你听见什么了?”
微云侧着耳朵听了半晌,点头道:“前面院子有人在唱歌。”俞宪薇的院子和六房的上跨院只隔着一条宽夹道,因为前门并不常用,所以平日都是封住的,只从后角门出入,而门前夹道走的人不多,很有些空旷,静寂无人,前头院子的声音偶尔也会飘些过来。
俞宪薇笑道:“声音倒是很悦耳,可惜听不清她在唱什么。”
微云又听了听,了然道:“是唱的李白的紫骝马。”
俞宪薇惊奇道:“你认字?”
微云摇头:“小的不认得字,只是以前跟着家人流落的时候听人在茶楼里唱过这支曲子,因为实在好听,所以记得调子。”
俞宪薇缓缓点了点头,回忆起紫骝马的诗句,便低声吟诵道:“紫骝行且嘶,双翻碧玉蹄。临流不肯渡,似惜锦障泥。白雪关山远,黄云海戍迷。挥鞭万里去,安得念春闺。”这本是一首出征之人思念妻子的诗,但前面院子的曲调缠绵悱恻,哀怨深情,显然并不是征夫的口吻,反而像是在家的妻子思念丈夫,假借征夫语气来自问自答。
这人一支曲子翻来覆去吟唱,直唱到金乌西沉、月上柳梢,嗓音沙哑,早不复先前的甜润,却仍是迟迟不肯收口。最后还是一个婆子不耐烦,扯着嗓子恶狠狠咒骂了几句,那唱曲的人才住了声。
俞宪薇听那骂人的话实在恶毒了些,不免皱眉,但那是叔叔房里的事,虽然俞宏岓这个叔叔出征在外不在家中,他屋里的事也还轮不到一个九岁的侄女来插手。
那骂人的婆子似乎憋了许久的气,又似乎是喝醉了,大着舌头咬字不甚清楚,但一开口就没个完,最后骂得兴起,连粉头倡女之类的话都骂了出来,那唱曲的声音则完全沉寂了。
俞宪薇沉着脸,吩咐院里听差的姜妈妈:“去和赖妈妈说,烦请她知会前面六叔院里一声,叫他们看严门户老实当差,别叫老妈妈大吵大闹,吵了我睡觉。”
姜妈妈领命去了,不多久,旁边夹道传来一阵脚步声,有人往前头院子去了,低声喝止了那骂人的婆子,之后一切终于静寂下来。
姜妈妈回来禀告道:“那闹事的婆子是喝醉了耍酒疯呢,现在叫堵了嘴绑了手脚扔到马厩去了。”
俞宪薇点了点头,看了照水一眼,照水会意,便问道:“她骂的是谁?”
姜妈妈面有难色,看了俞宪薇一眼,犹豫一番,还是回道:“是六爷屋里一个歌姬出身的房里人。”说是房里人,意思就是还未正式升为姨娘,只是个低等的侍婢。
俞宪薇心头一动,脱口而出问道:“那歌姬姓什么?”
姜妈妈道:“姓杜。”
俞宪薇心中了然,果然是她。
18第十八章事出突然
杜氏若秋,容颜倾城,如花解语,她本出身官宦之家,家道中落流落娼门,被商人重金购得,以为可居奇货贿与官员,几经辗转落到俞宏岓手上,做了他的房里人。
同僚赠妾本是官场中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但在俞家,这个女子引起的轩然大波却最终导致俞宏岓几乎和俞家彻底断绝关系。而杜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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