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老太爷不由愣住,俞如薇索性挺直腰背,一股脑将心头话倒个干净,“祖父只想着自己心里过得去便罢,却让我们受了多少委屈。我娘大好年华,却只能避居庵堂日日青灯古佛,我虽受宠,背后却不知受了多少别人的算计和郁气。”她扑到供桌边将族谱取了,翻到某一页,拿来给俞老太爷看,“今日我也不劳烦别人,已经自己把自己从谱上删了,从此以后,我和我娘分出去令另过,大家都便宜。”
俞老太爷愣愣看着书写工整的族谱上那一大抹刺眼的黑色墨痕,只觉得连手指都要抖起来,哆哆嗦嗦指着孙女,却半晌也没说出一个字来,最后眼一沉,狠心一巴掌扇下去,直把俞如薇扇倒在地,那族谱没拿稳,甩出去老远,纸页被疾风吹得乱翻,沿着光滑的地砖直滑到供桌后。
俞如薇被扇懵了,几乎愣了好一会儿才捂着脸转过身来,有些不敢置信,又带了几分心如死灰的黯然,喃喃道:“爷爷……你居然打我……”
俞老太爷余怒未消:“怎么不打你?本以为你只是年少顽劣,谁知竟到了这样恶劣的地步,这是族谱!族谱啊!你怎么能胆大妄为在族谱上胡乱涂划?!”
俞如薇怒道:“划了又如何?还能有什么更恶劣的惩罚?逐我出族?正求之不得呢!我正恨不得立刻就出了族去,再不与这俞家有一丝瓜葛!”
俞老太爷怒火冲心,待要再训斥,但一眼看见孙女的狼狈模样,不由一顿,年方十岁的娇弱女孩头发散乱、脸上红肿一片,唇边一丝细细的血线滑落脖颈,看着好不可怜。
到底是疼了十多年的孙女,若真要重罚心头总是不忍,俞老太爷迟疑许久,心头怒气渐渐散了,最终没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地上凉,五丫头,你先起来。”
俞如薇默默站起身,低着头不言不语。
俞老太爷仰头叹了口气,道:“俞家纵对你母女有愧,到底生你养你,也让你平安康健长到现在,衣食上并无短缺,你竟这么大的气性,要把俞家当成仇人,要把我这老头子当成仇人,不死不休吗?”
一句话问得俞如薇哑口无言,细白的牙齿狠狠咬住嘴唇,留下一排深深牙印,方低声道:“不是的。”
俞老太爷又咳嗽了几声,指着滑落远处的族谱道:“捡回来。”
俞如薇抬头看了俞老太爷一眼,到底还是乖乖按他说的去捡族谱。
族谱纸张乃是特制,厚且硬,所以并未因这番折腾而出现破损。俞如薇捡起族谱,随手掸了掸灰,目光瞟了眼一臂之外的俞宪薇,见她紧紧扣住柱子,脸色煞白,眼神发直,分明是一副遭了重大打击的样子。俞如薇抿了抿唇,视而不见地转身回去了。
俞老太爷仔仔细细将族谱检查一番,又收到柜中用金锁锁好,他身心俱疲,再没有力气教训孙女,摇头叹道:“回去吧,明日早起去我那里,我有话说。”
俞如薇轻轻应了一声。俞老太爷又深深叹了一声,拄着拐开门走了,俞宪薇老老实实跟在后面,带上了门。
不知过了多久,俞宪薇终于撑不住,靠着柱子滑落到地板上,不知不觉泪流满面。
“三子俞宏屹,……原配河东顾氏女敏,前首辅顾良季之女。乾德十二年十月成亲,乾德十三年八月初五诞嫡长女宪薇,次日卒。”
那族谱滑至眼前时,恰好摊开在这一页,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也让她一字一字看得清清楚楚,就算想自欺欺人也是无门。
她俞宪薇的生母,果真不是小古氏,而是十年前一个嫁入俞家不满一年便死去的陌生女人。
24第二十四章棘心夭夭
照水在半深的草丛里蹲守了半日,一边提防着四处动静,一边心惊胆战生怕绿萼她们多事来寻,暗暗祝祷念佛,盼着姑娘一行顺利早些出来才好。
直等到腰酸腿麻都不见动静,正心头七上八下,忽听到墙内传来两声蛐蛐叫声,并不肖似,很容易听出是人的模仿,幸而是晚上,周围人不多,倒也没被人发现。
照水大松了一口气,忙不迭起身跑到墙边去架梯子,待梯子架好,墙头恰好坐上一个深色人影,一张小脸朝下望了一圈,便顺着梯子爬了下来。
刚落地站稳,主仆两个也不待说话,都忙着把梯子搬到远处草丛里放好,俞宪薇穿好外衫和裙子,两人又手拉着手匆匆穿过一片桂花树林往园子西边而去,直绕到莲花池亭边才停住脚步。
照水累得气喘吁吁,瞅着四下无人,便扶着腰悄声笑道:“幸亏是内墙,不算高,梯子也不大,不然非得累死呢。”
俞宪薇轻轻唔了一声,弯腰把裙边粘着的一片树叶揭掉,道:“时辰不早了,回去吧。”
照水虽有些迟钝,此时也发现了自家姑娘心情不佳,她吐了吐舌头,忙闭了嘴。
主仆两个稍作整理,便心有灵犀地如往日散步时一般慢慢往宽礼居而去,因为这里已是园子外围,时常有人往来,沿着莲花池岸的栏杆上一路都设着琉璃宫灯,五色焕彩,柔和彩光散成丝丝缕缕照亮了道路,添了几分仙境般的美好。
正松了一口气,池塘边木芙蓉林里突然窜出一个黑漆漆的人影,鬼魂般立在眼前,主仆两都吓了一跳,待定睛一看,却是俞如薇。
照水忙往前半步护着俞宪薇,笑道:“五姑娘,您也来游园子?”
俞如薇抿着唇,一双幽深的眼睛瞥了眼俞宪薇,硬邦邦道:“你过来。”
照水以为是对自己说的,愣了一下,才要动,却被俞宪薇按住了:“照水你在这里等着,我去去就来。”
俞如薇在前面带路,拐了两下,进了木芙蓉林的深处一间赏花的小轩里,林中也点缀着宫灯,照亮了小轩周围一片。此时正是木芙蓉盛开的季节,这花艳丽之名仅次于牡丹,却远不若牡丹那般娇贵,不但富贵人家,就是寻常山涧野地也常见木芙蓉的身影,花开时节,烂漫如火烧秋,但无论如何美艳动人,在牡丹面前终究是要退一射之地的。
确定四下无人,俞如薇便走到轩中站定,回转身道:“你是不是很奇怪,我为什么要帮你遮饰过去?又为什么要助你看那族谱?”
俞宪薇心中悲凉未散,死灰一般,并不想和谁说什么,但方才俞如薇确实帮了她一个忙,让她不曾被人发现,所以她只得耐着性子回道:“请说。”
俞如薇冷冷一笑,道:“其实根本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原因。今日以前,原以为这家里只有我们是被欺压的,谁知看了族谱才知道,不单是我和我娘,你也是受了大委屈的。明明是原配嫡妻的女儿,却要唤一个继室做亲娘,而且全家上下根本都不知道你生母存在。这就是荆城俞家处事的真正风范,从上到下都是自私虚伪之辈,你可算见识到了吧。”
俞宪薇自是垂眸未语。
俞如薇也不介意,继续道:“我和你不过是陌生人,我帮你不是想要求什么,只是好容易发现有人和我一样凄惨,帮你一把让你知道真相,也好显得我不最倒霉的那个。你不必谢我,若要恨我也随你意,厌我恨我的人多了,也不多你一个。”
饶是俞宪薇心情不佳,听到这番逻辑也有些哭笑不得。
俞如薇话已说完,无心再理睬俞宪薇,转身往外走去,不多时便隐在花丛中不见踪影。
照水在外等了许久,才见俞宪薇慢慢走了出来,不由担心道:“姑娘可还好?五姑娘呢?”
俞如薇疲惫地摇了摇头,又叮嘱道:“今夜之事不可同人说起。”
照水知道轻重,忙点头应了。两人一径出了园子回宽礼居去。
当晚,俞宪薇彻夜未眠,她在床上翻来覆去,想着虽然知道了自己生母的真实身份,但对于其他一无所知,若顾氏当真是前首辅的女儿,那嫁入俞家应是一桩幸事,怎么会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死去了呢,顾氏的生和死,更像是一件见不得光的事,被俞家人刻意隐瞒。而俞宪薇自己,上辈子死于火中,是否也和顾氏这段秘辛有关?
她心中愁肠百结,辗转至天明前才略略合眼睡了一会儿,朦胧中恍惚有一双柔软慈爱的手,轻轻拂过自己发间,只是指缝间分明透着浓浓的阴森鬼气,冰冷刺骨。俞宪薇一惊,一个机灵从床上坐起,慌张四顾,帐中无人,屋内昏暗如夜,唯有帐外小桌上一盏琉璃灯透进些微光亮,被紫霞色帐子映成柔紫色。她伸手抹了一把额头,一手冷汗。
照水在外屋听见动静,忙道:“姑娘醒了?”这才去拉起窗帘,挽起帐子,窗外的亮光泻进来,才叫人察觉原来已经大亮。
去宽礼居请安时,恰好遇见丫头掀起帘子,俞宏屹踏出门槛,见了女儿,他眼光一沉,便有几分见了晦气般的不喜。
俞宪薇白着脸福身请安,俞宏屹也只随口应了一声,匆匆就要往外去。
“父亲。”俞宪薇突然出声叫道,话叫出口,才觉得这两个字眼竟陌生得很。
“什么事?”俞宏屹明日就要去任上,昨晚才和小古氏摊牌说清要单身赴任,两人闹了场别扭,到今晨还未见好,他心中烦乱不已,对着女儿更是不耐烦。
俞宪薇怔怔看着俞宏屹,一时却不知该怎么问出口,或是该问些什么。问你可还记得当年的顾氏?问你为何要隐瞒女儿的身世?还是问你这些年为何冷待漠视?
俞宏屹等得不耐,低头一看,恰望入她一双眼中,凤眼长眉,目含泪光,眼尾极深,依稀竟是久远记忆里的模样,他心中一动,不由多看了她一眼,看清楚后,更生出浓浓憎恶,便冷哼一声,甩袖走了。
院中发生的这一幕,被嘴快的丫鬟赶着告诉了小古氏,小古氏正恨意难平,便将气撒在俞宪薇身上:“冲撞父亲是为不孝,叫六丫头好好在屋里呆几天,反省反省。”小丫头应了,正要出门,被俞明薇拦住:“娘亲素来宽厚,怎么在这事上犯糊涂?姐姐心里本来就有疙瘩,若再说出些不经思量的话,岂不是于娘亲名声有损?”
于是,俞明薇亲自出了屋子,笑吟吟拉了俞宪薇的手道:“娘亲身体不适,姐姐不如去大姐姐那里玩会儿,我等会儿就来寻你。”
俞宪薇看了她一会儿,突然道:“不看还不觉得,不过转眼,妹妹已经是大姑娘了。”
俞明薇忍俊不禁:“姐姐生一场病,就忘事了吗?咱们可是双胞胎,三月二十三才一起过的九岁生辰呢。”
她们根本不是双生子,俞明薇九岁,她的生辰是乾德十四年三月,和自己的真实生辰相差不过八个月。怀胎十月才会生产,只怕顾氏生命的最后几个月,是怀着孩子眼睁睁看着俞宏屹和小古氏双宿双栖的。顾氏死得不明不白,上辈子的自己也是不明不白死在这对母女手上。
这件事岂是能轻易揭过的?等到真相水落石出,不论罪魁是何人,定要报了这仇,讨个公道。
俞宪薇心头彻底冷硬下来,点了点头,回身走了。
25第二十五章前路如何
俞宪薇走出宽礼居,脚下不自觉就往后头园子去了,她眼神有些空洞,右手摸了摸左边的袖子,冰冷坚硬的一条,这是她昨夜从小茶房偷拿的一把切水果茶点的小刀,虽然并不大,但足够锋利,若重重刺在心口,绝对能穿透皮肉心脏取人性命。她今天早上就是携了这把刀去请安的。
知道真相后,她心中早已死灰一片,没有一丝活气,别的都不想管,只恨不得和小古氏母女同归于尽。
但是当俞明薇真的站在自己面前时,明明两人已经近在咫尺,挥手间就能迅雷不及掩耳地杀了这个仇人,她却发现自己手在发颤,根本狠不下这个心。
电光石火间,俞宪薇突然明白了,现在的俞明薇还只是个九岁的孩子,根本没有害过她,而且她也不是俞明薇,再怎么恨,再怎么心如铁石,也终究无法做到取人性命。
俞宪薇很有些茫然在后园里坐了许久,却仍旧找不到解决之法,也不知前路究竟该如何。直到深秋的冷风吹得她浑身冰寒,踏雪耐不住冷,忍不住提醒了几句,她这才起身往内院去,正走在后院夹道,忽见一群小丫头冲过来,口中乱喊道:“了不得了,前面大门前跪的那个人磕头磕得头破血流,吓死个人了。现在抬到老太太屋里去啦。”
这次跟着出来的是踏雪和拂雨,踏雪难得跟着姑娘出门,便觉有了脸面颇受倚重,摆出几分大丫头的气势,上前两步,沉声喝道:“吵什么,六姑娘在这里呢。”
小丫头们原没看见俞宪薇,此时都吓了一跳,噤声缩在一边,不敢多话。俞宪薇忽然心头微动,似乎记起些什么,她忙问道:“怎么慌成这样?大门前跪的是谁?”
几个小丫头面面相觑,最后还是一个领头模样的回道:“听说是六老爷屋里的人,从城外庵堂回来的,一大早就在门外跪了半日,其他的事小的们也不知道。”
果然如此,那人必是杜若秋无疑。当日俞宏岓离家,杜若秋已经有了身孕,只是自己素来体弱失于调养,所以并未察觉,三个月后俞宏岓身亡,他屋里的女子都被送入城外俞家家庙里,几个心思跳脱的俞宏岓在时本就不曾受宠,更无意为他青春守寡,不多时都逃走了,唯有杜若秋一人留了下来,她本已心灰意冷,想守着青灯古佛了此残生,谁知此时才察觉自己有孕。跋涉十数里从城外来此,只是为了给腹中骨肉求一个名分,谁知俞家已经定下给俞宏岓入继的子嗣。
新嗣子俞善琨年幼,他名下的产业在成年之前是要交予亲生父亲俞二老爷一家打理的,俞二太太王氏素来贪财,那些财产少说她也能昧下三成,又哪里能容得下到口的万贯家私拱手他人,自然是百般阻挠,见俞老太太动了心想要认下杜若秋腹中子,她便造谣生事说杜若秋出身倡家,水性杨花,这孩子定是在府中和下人私通所有,杜若秋分明是想要谋夺俞家家财。
最致命的一击乃是老大夫诊出杜若秋孕期不是四个多月,而是只有两月,四个月前俞宏岓就离家了,这两个月的孩子绝不可能是他的。因杜若秋素来单弱,并未显怀,根本辩驳不得。
王氏言之凿凿,不但很快取得六房好几个婆子下人的口供,更捉拿出了所谓的奸夫,人证物证俱在,众口铄金之下,杜若秋百口莫辩。
都是为了杜若秋,俞宏岓在世时才屡屡推脱亲事,迟迟不肯成亲,若不然也不至于无后而亡。俞老太太早看她不顺眼,闻得此事,大怒之下便将她扫地出门。
之后杜若秋流落街头,靠着俞宏岓||乳|母一家的周济才存活下来,以卖绣品和浆洗衣物维持生计,但名声却已经打上了寡廉鲜耻的印记,别人骂她□□朝她吐口水处处使绊子全然充耳不闻,外人越发以为她厚颜无耻,更有登徒子上门要闹事,被她挺着肚子一剪刀扎穿了腿,别人见她如此泼辣,虽辱骂依旧,却也不敢再招惹。
待到次年二月生下一个瘦弱的女婴,当夜,杜若秋一根汗巾子悄悄寻了死,只留下一封血书,求俞老太爷俞老太太可怜这女婴命苦,请他们当做好心收留孤儿一般照顾她。杜若秋这样刚烈,以死自证清白,俞家上下倒有些后悔,便将那女婴捡回家,当做家生子一般养着。
谁知半年后,俞宏岓竟然活着回来了,还立下了不小的功劳,但回家后却只见满目凄凉,除了一个嗷嗷待哺的瘦小女儿再无一人。又听闻了杜若秋在世时所受的屈辱,他震怒之下抱了女儿回了北方边关,在荆城兵乱之前都不曾再回来。
无论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有着怎样的变化,世事的轨迹在别人身上仍是按部就班,杜若秋此时没办法进俞家门见俞老太太,便只得跪在外面求一见,这和前世的发展是一样的,这个女子的命运,若没有外人相帮,大约也会和前世一样,最后落得凄凉而死的境地。
俞宪薇回忆至此,突然想起了自己的生母顾氏,小古氏是由俞老太爷的心腹亲自护送到京城去成亲的,俞老太爷和俞老太太两个都有去观礼。这便说明,那时候若不是顾氏已经被休,就是这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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