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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隔帘花影(又名古本三世报)(清)不题撰人著《易》曰:“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书》曰:“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从古以来,福善祸y之理,天固不爽毫厘。即或有作善之人未尝获庆,作恶之人未见遭殃,其皆不无可疑。然天道无私,不报于其时,必报于其后;不报于其身,必报于其子孙,从未有善人永不获福、恶人世享豪华者。报应之机,迟速不同,人特未之深观而默察耳。

《金瓶梅》一书,虽系空言,但观西门平生所为,y荡无节,蛮横已极,宜乎及身即受惨变,乃享厚福以终。至其报复,亦不过妻散财亡,家门冷落而止。似乎天道悠远,所报不足以蔽其事。此《隔帘花影》四十八卷所以继正续两编而作也。至于西门易为南g、月娘易为云娘、孝哥易为慧哥,其余一切人等,名目俱更,俾阅者惊其笔端变幻,波澜绮丽,几曾识其所自始。其实作者本意不过借影指点,去前编有相为表里之妙。

故南g吉生前好色贪财等事,于卷首轻轻点过,以后将人情之恶雹感应之分明,极为描写,以见无人不报,无事不报,直至妻子历尽苦辛,终归于为善以赎前愆而后已。

揆之福善祸y之理,彰明较著,则是书也,不独深合于六经之旨,且有益于世道人心者不校后之览者,幸勿以空言而忽之也可!

四桥居士谨题

第一回生前业贪财好色死后报寡妇孤儿诗曰:古今何地不欹倾,独有青天一坦平。

无臭无声疑混沌,有张有主最分明。

饶他奸巧逃王法,任是欺瞒脱世评。

论到冥冥彰报应,何曾毫发肯容情。

又曰:

苍苍不是巧安排,自受皆由自作来。

善恶理明难替代,影形业在怎分开。

突当后报惊无妄,细想前因信正该。

此事从来毫不爽,不须疑惑不须猜。

话说大宋末年,山东东昌府武城县地方,有个土财主,复姓南g,名吉。他出身市井,乘着一派好时运,做起人家,遂只认做是他自家的才能本事上得来,便不守本分,凡事竟不管好歹,敢作敢为。果然运好,偏生做着,就得一注财利,故一发做的胆大了。后来做出了名,就费些势力,扭曲作直,也要做成了。由此做去,虽做得快活,就有些做的人都害怕了。他见人害怕的多,恐防暗算,只得用些赀财,干了个千户前程,将身子遮盖在大权贵的官府名下,使人算计他不得,故地方乡党俱让他三分。

这南g吉,论他作事强横,虽然是个小人,却有一段好处,为人慷慨慈祥,绝不难为穷苦之人。有人奉承得他快话,便要他周济些银钱,他到不吝。故此,就有一班小人朋友,在他门下走动,捧他的臀,呵他的卵胞,说他是个豪杰,称他是个福人。他竟信以为真,故使着一篷风,时时伤些天理,竟不自知然。细细想来,他别事伤的天理也还有限,独到了女色二字上,便死也不顾了。

他娶了一个正室,姓楚,小名云娘。他为人甚是贤惠,又生得姿容秀洁,要算八九分人才。这南g吉若是个安分守己之人,娶了如此一个妻子,便终身相守,也不叫做房帏寂寞了。

谁知这南g吉y心太重,看了桃花红的可爱,又想李花白的可怜,便东勾西引,一连就娶了五六个。一个陶氏,绰号银纽丝;一个木氏,绰号红绣鞋。这两个更觉妖治,最为南g吉所溺爱。

还有一个乔氏,叫做倩女,原是娼妓出身;还有一个卢氏,小名叫燕姐,人就顺口称他做卢家燕;还有一个叫做袁玉奴。还有一个丫鬟,叫做红香,颇有几分颜色,也是南g吉收到身边用的。

若论财主家,这五六个妻妾,一一俱是自家用聘财明媒正娶了来家,虽说犯分,却也还不伤天理。怎奈他都是先看上,钻狗洞偷到手,然后倚钱势歪厮缠,千方百计谋了来家;不是透捉他的家财,就是谋害他的夫命。如此作为,你道伤天理不伤天理!所以天理不容,只活到三十三岁上,就一旦暴病死了。

若论他既一身死了,便有些冤债,也可算做偿了。谁知这冤债不是糊涂偿得的,有一分定要还他一分;生前不能偿,死后也要偿的;自身不能偿,子孙也要偿的;今生不能偿,后世也要偿的;万万不爽,所以叫做“三世报”。但偿在眼前,人便知道他从前的过恶,便欢喜道:“这是现世报了!”若报到死后,或是子孙、或是后世,人便有知有不知;就知道些影响的大意,也不知天理之报应一一如此之巧妙。故书窗闲暇,聊将这南g吉死后与子孙后世昭报之事,细细拈出,请世人三餐饭罢时一着眼,五夜梦回里一思量,也可见积善降祥,积不善降殃,天理之昭然有如此,稍于人事之邪心收一收,庶不负一番立言之意。正是y乱人心纠不住,奸邪王法也难查;惟存天理昭明报,点滴毫厘不许差。

话说这南g吉,平生所为不端之事非一,一时也不能细述,盖其大意,前已表过。但想他做了一世的闾阎奸恶,逞了半生的市井强梁;苦挣的家财,不减泰山北斗,盖造的房屋,何殊天室仙g;坐拥着大妻小妾,呼使着百婢千奴。谁知乐极悲生,泰消否至,一旦贪y死去,过不得一二年,奸骗来的婢妾,早又被别人奸骗了去;附和他的一班损友,早又去附和他人;家人小厮逃者逃,盗者盗,十人中存不得一个;生意买卖,原不是将本求利川流不息之计,故伙计生心,渐渐不能如前,再过些时,消的消,折的折,竟一文也没得进门。忙检点家中的时势,有如秋叶之落,又有如春雪之消,不是动人嘲笑,就是惹人谈论。还亏得他这个正室楚云娘,是个有志气能贞守的妇人,又生了一个遗腹子叫做慧哥,替他撑持门户。此时家人只有一个泰定儿不改常,守着不去,使女只有细珠,已配与泰定做媳妇,有些仗义,跟随度日,其余尽皆星散,不知去向。

到了徽宗二十年间,又不幸遇着金兵入寇,把汴京围了,掳掠金银子女无算。此时山东、河北地方,传闻得俱被金兵破了。过不多两日,又闻得济南府也破了。众人都议说:“武城去临清不远,况一向富庶有名,怎能保得金兵不来屠戮?”此时金兵尚不知在何处,早有无数地方土贼,乘着人心慌乱,东西放火,假招摇说是金兵来了,四下里唬吓人家。那些胆小的,早逃的逃,躲的躲,纷纷不绝。泰定儿打探得知,只得报与楚云娘知道。楚云娘听了,直惊得痴呆,连话都说不出。欲待随众逃避,偌大的房室家计,却叫谁人看管?欲要守定不逃,又恐怕仓促中被金兵掠去,岂不出丑?“我便拚着一死尽节!”

又想:“这三四岁的儿子,一旦也遭屠戳,便要绝了南g之嗣,倒不如弃了家缘,且留得母子之命,再作区处。”算计定了,便叫泰定儿将家中房屋该封的封了,该锁的锁了,且遮掩一时。

又在家捱了一日,见信息越紧,人家逃躲的络绎不绝,便按纳不安,只得叫细珠抱着慧哥,泰定拿着些盘缠并随身行李,相伴出门。这楚云娘从来出门俱是抬轿子双仆跟随,何曾自走一步。今见事急,只得步走。走便走,终是不惯,见了人未免退退缩缩。才走得三五百步,刚转得一个弯,不提防一阵人乱烘烘冲将来,口里只嚷道:“不好了,金兵已在后了!”云娘吃了一惊,便顾不得好歹,只跟定细珠、慧哥,往前急走,及走得出城,心才放些。再回头看时,早不知泰定儿是在那里冲散,竟不见来了。欲待要找寻,不敢复入城中;欲要等待,又怕撞着金兵。没奈何,只得随着众人,一步一步往前走去。

走了二三里路,忽遇见一个大寺,问人说是“普福寺”。众人就有坐在寺门前歇息的,也有进寺去寻躲藏的。楚云娘此时已走不动,只得也走进寺里来看看光景。不期这普福寺的僧官,盖造大殿化缘时,曾受了南g吉五十两布施,时常送盒盘来走动,一向认得楚云娘的。忽今日见了,虽知南g吉已死,却晓得楚云娘还是富室,不敢怠慢,只得殷勤款待,留他在一间净室里存身。云娘到了此时此际,便是受恩深处,喜出望外。

不料躲不得一两日,金兵来的信息一发紧了。这僧官虽说是个和尚,却身边有些积蓄,也怕有失,便顾不得云娘的生死,竟趁着黑夜,悄悄躲往远山破寺去了。

到了次日,云娘起来,只见躲难妇人越来的多,这僧官与几个和尚,影儿早已不见,因与细珠说道:“僧官逃去到也罢了,只是这粥饭却怎生有的吃?”细珠道:“娘且莫要慌,我方才在他香积厨下寻水净面,看见他还藏着一瓮米,在傢伙厨底下,我们且悄悄煮吃了,再作区处。”云娘道:“既有米,就好捱了。”二人算计着,到夜静时,佛前取火,煮些稀粥充饥。又苦熬了两日。

不期这一日,天还未高,早有许多人跑进寺来,乱嚷道:“不好了,金兵已进城放火杀人劫掳了!城中劫掳完,只怕要到城外来劫掳哩!这普福寺离城不远,恐亦不能保全,还是躲远些的好。”说话纷纷。楚云娘听了,早又吓得心惊胆跳。细珠抱慧哥在怀中,见娘惊慌,也只是啼哭。云娘欲要住下,又见人都害怕躲去了;欲要再寻远处去躲,泰定又失散了,两个妇人抱着一个孩子,身边无钱,又不认得路,却往何处去好?

踌躇许久,看看寺里躲的妇人一个也没了,心下越慌,因对细珠商量道:“人都走尽,眼见的这里存不得身了,只好跟着人,随路去撞了。”细珠道:“没有别法,只好如此。”因依旧抱了慧哥,同着云娘,走了出来。刚走到大殿上,只见佛面前琉璃底下,早有一个老僧盘着脚在那里打坐。看见云娘领着细珠怀抱慧哥,要走出殿去,忽开口叫道:“女菩萨,此处安稳,不消别去。”楚云娘此时慌慌张张,虽看见和尚打坐,却不曾留心细看,忽听明叫他莫去,忙回身一看时,方见那老和尚:长眉垂作发,细骨结成海,厚背山般起,谦腰弓样排。

白头笼雪帽,赤脚踏泥鞋。

妙处请参看,是呆还是乖。

楚云娘细看那老僧,生得有些异像,又见他出言奇异,知是不凡,因拜倒在地,说道:“难妇楚氏,难子慧儿,已是寡妇孤儿,苦不胜言。今又遭此兵火之变,去住无门,正在迷途,乞老佛慈悲,指示一条生路!”那老僧道:“生死皆是往因,躲避要有缘法。你母子往因虽远,却此寺与你有缘法。你此处不躲,更思何往?”楚云娘道:“此处既然可躲,为何这些妇女转纷纷去了?”老僧道:“他们于此无缘,自然别寻生死,怎么一例论得?”云娘见老僧说话有些奇异,不敢不信,因再拜道:“多蒙老佛指迷,还望垂慈保重!”拜罢,仍同细珠抱了慧哥,又躲了进去。躲便躲了,却提心吊胆,不能暂安。

忽又有人躲将来,说道:“城里已杀得人山人海了,只怕就要杀到这里来哩,这里如何存得身住?”遂又慌慌的去了。楚云娘听见,怎不惊慌?欲要躲到别处去,听了老和尚之言,不敢妄走;欲要再寻老和尚问声,那老和尚又不知那里去了。

到夜间,乌黑的一个大空寺里,止得他两个妇女一个孩子,墩在里面,孤孤单单,好不苦恼。若非报应,安能至此!

正是:

只思奢侈易为欢,不道灾生受苦难。

颠苦流离尝一遍,始知大福是平安。

楚云娘同慧哥、细珠躲在寺中,虽惊惊慌慌,苦捱了两日夜,却喜得果如老僧之言,安安稳稳,并无一个兵马到寺中来搅扰。只到第三日,方才有人走进寺来,传说道:“金兵已去了。”早有许多逃难的百姓,你说不见了妻,我说不见了子,都纷纷到寺中来找寻。细珠见了,就要劝云娘出寺来回家去。

云娘正要起身,只见泰定儿也找寻将来了。大家相见,问明兵果退去,方才欢欢喜喜,商量同回家去。只因这一同回家去,有分教:惊飞乌鹊方才定,暗伏豺狼又逞凶。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寡妇避兵抛弃城居投野处恶奴欺主勾通外贼劫家财诗曰:浮沤聚散岂为期,零乱花魂风雨吹。

绣枕馀香春楚影,檀槽流韵断肠词。

难将白雪留苏小,谁借黄金铸牧之?

我亦多情题恨谱,倾城何必恨蛾眉。

话说楚云娘在普福寺躲兵,幸得平安躲过,只见泰安来找着了,大家欢欢喜喜,便算计还家。仍叫细珠抱着四岁慧哥进城来。到得城中一看,好不惊恐,只见:城门烧毁,垛口推平。一堆堆白骨露尸骸,几处处朱门成瓦砾。三街六巷,不见亲戚故旧往来;十室九空,那有**犬人烟灯火。庭堂倒,围屏何在?寝房烧,床榻无存。后园花下见人头,厨屋灶前堆马粪。

楚云娘一路走来,四下观看,见人家房屋东坍西毁,道傍死尸半掩半露,甚是伤心。到了自家门首,全不认得——大门烧了,直至厅前,厦檐塌了,剩下些破椅折桌,俱是烧去半截。

走到仪门里,上房门外,虽没烧坏,门窗已尽行拆去;厨房前马粪满地。云娘又惊又恸,正待放声大哭,却好作怪,只见一个老妈妈从他五娘红绣鞋院子里走出来,蓬头垢面,身上又无布裙,倒把云娘唬了一跳,忙问道:“你是谁?”那老妈妈也不答应是谁,先呜呜的哭了起来。云娘上前细看,才认的是银纽丝的旧人老马。他一向知南g吉家富,虽说遭变,未免还有些遗存,故日日来搜寻,不想今日云娘回家。老马因叫道:“我的nn,你那里躲来?叫我寻了好几日,那里没寻到!”又看着慧哥道:“这还是过世老爹的积德。人家好儿好女,也不知拆散了多少,恁娘儿们这样团圆来家,也是你老人家一生行好,没伤了天理。”说着,就去细珠怀里接过慧哥来抱。那慧哥饥了半日,哭着要饭吃。一时锅灶俱无,那里讨米去。老马去腰里取出一个火烧饼来递与慧哥,才不哭了。因对云娘说道:“这还是兵来时我带的干粮,没吃了——这几日都在人家宅子里寻剩下的饭吃,才剩了这一个。”

一面说着话,云娘走的乏了,就叫老马同在破屋石台基上坐下,问说人家谁亡谁存的信,好不可怜。老马又说:“我在养济院里,亲眼见楚大舅被兵杀了。”云娘听知,又哭了一常老马又说:“还亏大营催的紧,只在城中住扎得三日营,没大搜寻。这些烧毁的,都是兵去了,城里土贼放的火,好抢财物。

后来又听得金兵说,破了东京,还要回来在临清住扎,恐咱这里也还躲不过。”只这一句话,早吓得云娘又面如土色,忙和泰定商议道:“这破宅如何宿得?到不如还往城外买的刘千户家庄上去,如今全福现住那里看破草房。且住这一夜,明日再作商议。”泰定道:“娘这也说得是,要去就去。”云娘因对着老马说道:“你老人家无儿无女,在城里也不是久住的,肯看往常,和俺娘儿们做伴也好。”老马道:“我的nn,说的那里话,受你老人家的恩多哩!我的两间屋也是烧了,脱不了也是这里一宿,那里一宿。我跟你老人家还是旧人,就有甚么东西带不了的,我替你带在身上还放心些。”一行说着,大家走出城来。

那时,日已半西。秋天渐短,及走到庄上,日已落山。全福和他媳妇子听见云娘到了,慌忙接进屋里坐下。云娘看见三间草屋,偏安着单扇门,当门一条土炕支锅;倒锁着两间,内里柴草堆满。细珠在窗外一张,见有许多大包袱,俱藏在草堆里,乱蓬蓬放着,也不言语。云娘见天色晚了,又没灯油,大家忍饥安歇,只落得一条布被。亏了泰定向邻舍老王家借了半升米,胡乱做些稀粥,云娘、慧哥各吃了半碗,就睡在炕上。细珠和老马在炕前打铺,泰定、全福俱在间壁寻宿。

原来这全福从小做家人就不学好,后来南g吉死了,见全寿盗财出去了,也就欺心寻事,终日炒闹,把当铺邓三家衣裳偷了,被云娘逐出,在庄上居祝今见云娘失势,来此逃荒,就生了不良之心,要乘机劫他的财物,奈云娘空身,并无包裹,未知身边有无,不敢动手。他那屋里包裹,俱是乘着兵乱,先到南g吉家,把云娘埋的衣服首饰尽行掘出;又各处地下掘了几个大坑,只不见金银,此心不死。这夜和泰定睡在间壁,用话试探,说道:“这武城县住不得了。当初过世的老头儿积成个大过活,如今便宜外人去了,撇下这寡妇孤儿,咱们领着东奔西躲,一个盘费也没了。难道这些家私,地上的没了,地下的也没有?你我还立个主意,和这寡妇说个明白,拿出来防身,救他母子x命。他寡发家不知好歹,一时间金兵回来,大家逃命,撇在空宅子里也是瞎账。”这泰定是个好人,也就信了。

明日,使细珠把这些话和云娘说了。云娘欲待不听,如今这个身子,又无亲戚兄弟随着他们逃躲,就不取出银子来,也是枉然,知道大乱了回家不回家?次日天明,就泰定、全福跟随着,和细珠进城来,只留下老马看守慧哥。

同行到城,已是巳牌时候。全福先寻了一把锹、一把斧、一个大皮箱,带在身边。到了宅中,在上房床后楼梯下,找那埋的衣服首饰,已被人尽情掘去,剩两个大坑。云娘只叫得苦。

全福在傍冷笑。又走到玳瑁轩东山洞边,揭起太湖石,下埋着一个磁坛,上盖铁犁一面,内藏着赤煦煦黄烘烘白灿灿好妙东西。云娘取出,约有一千余金,因说道:“这些东西还是你爹与胡喜讲公事的,就便埋在此处,且取出来度命。”喜的全福、泰定手忙足乱,将一半放在匣内,用被包了,盛不尽的,二人解下腰间搭包,装起停当,先拿了出城去等。云娘与细珠也到佛堂里铜佛座下,取出一串胡珠——一百单八颗,是南g吉得的柳君实家的。这两项俱是不义之财,只道取出来度日,谁知取出来是报应作祸,此时谁人得知。云娘将数珠悄悄缝入贴身衣内,慢慢出宅,同细珠寻旧路回庄。及至到了庄上,天色晚了,老马抱慧哥接进屋去不题。

却说泰定、全福得了金银,忙忙奔出城来。全福在路上就和泰定商议道:“这些财帛活该是我们的,你我平分一半,多少留些给这寡妇也就够了。不然他拿这些东西,敢自家过活不成?遇着那没良心的,连他母子x命也还不呆,这财帛也是别人的。”泰定听了,只不答应。又走了一二里,全福就站在路旁小解,树下歇息。泰定见全福背着被包的匣子住下了,也就不走。只见后面一个人,大踏步赶将来,叫声:“老全,你走的好快,等等我,同走一步也好。”泰定二人回头看时,认的是提刑衙门里弓兵李小溪,大家拱了拱手,说道:“好惊恐,你在那里躲来?”泰定笑道:“彼此造化,又重相见了。”李小溪见二人走的慌,又背着个匣子,破被包着,只疑是城里抢的物件,因向道:“是甚么东西?”泰定答道:“空宅子里还有些破衣破件,拾将来使用。乱后土贼抢了几次,连人家地皮都卷去了,还有甚好东西!”说着话,走了一里多路。李小溪在西村分路,全福赶上,路傍附耳说了许久话。李小溪笑嘻嘻的去了,这二人才回庄上来。全福推走不动,坐一会才走一会,到了庄上,天已昏黑。

云娘见二人不到,正在纳闷;二人到了,方才放心。全福要将匣子放在间壁,泰定不肯,只得放在床下,用些破瓮破?t片暂时遮盖,再作商议。二人腰间的,约有二百余金,云娘便不叫他取出,只说:“你们带的东西,原各人带着罢,少不得大家同过日子。看过世老爹恩养恁一场,只撇下这点骨血,也只在恁各人心上罢了。”说着,不觉?j惶泪下。那老马也来说些好话。是夜晚景,买些灯油,全福媳妇杀**煮饭,大家吃了一饱。全福自去村里取了二斤烧酒,把泰定哄个大醉,大家睡去。

正是:

费尽机谋百种心,安知天道巧相寻。

东邻失物西邻得,江上私船海上沉。

暗室可能辞艳色,道傍谁肯返遗金。

由来鸩脯难充饱,割r填还苦更深。

却说全福用烧酒哄醉泰定,约有一更时候,自家扒起来,取了一杆朴刀在手,悄悄去西村访李小溪说话。那李小溪原是路旁先约就的,知道全福要来,先沽下二斤烧酒,点着灯守他。

忽听狗叫,小溪迎出门来,把全福邀在东边一间小屋炕上坐下,叫浑家筛起酒来。全福说:“且休吃酒。”就把这楚云娘取出金银之事,说了一遍,道:“且是送上门的一股横财,取之甚易,不可失了机会。”原来,李小溪积年在衙门里的蠹贼,近因乱后,也和这些土贼俱有首尾,一闻此言,如何不喜?跳起来和全福说道:“这宗财有两样取法,有善取,有恶取,只要做得妙才是手段。”全福问道:“怎么是善取,是恶取?”李小溪道:“若要恶取,如今趁着大乱,没有王法,传将咱的十弟兄来,明火持杖,打开门,把楚云娘、泰定杀了,把细珠卖了,财作众人平分,你我多得一半。南g吉原是外住的破落户起家,没有甚么亲族,日后说着是大乱,被土贼杀了,不知几时才有王法,那个来告状?这是恶龋只是用的人多,也要多分些去。莫若善取更妙:趁着三四更天,黑地里又无月色,我叫着我的儿子李大汉同你我三人,只用一个火把将草屋烧着,一声喊起,大家齐说有贼,那泰定是胆小后生,和云娘一定要跑走逃命;放条路着他走了,后面吆喝着赶杀,只丢两块石头,吓的他走头没命,那个敢回来!咱们却将那银子拿来藏下,日后只说有贼劫去,连你还做个好人,下次好相见。我和你三七分,情愿让你一半。你说此计何如?善取其财,还不伤天理,岂不是两全之美!”全福听了,喜欢的当不得,因跳起来说道:“好计,好计!今晚有三更了,就该早去,怕天明有人,行走不便。这些东西,连我的几个衣包,俱寄在你家罢,好搪人的眼目,我也就搬在你这村里住了。”商量已定,即时叫大儿子李大汉出来——也有三十来岁一条壮汉,专以赌博剪绺为生,也是一路的人——各拿口朴刀,将烧酒筛热,吃了几大碗,助胆而行。

来到刘家庄上,先把场围一垛杆草点起,跳过墙去,烧起后边屋檐来,全福大叫“有贼”。唬的泰定扒起,百忙里穿不上裤子,赤着脚叫:“细珠开门,快往外跑!”这几个妇女,那个是有胆的。云娘只吓得乱战,先抱起慧哥来。泰定、细珠搀着云娘,往外黑影里不顾高低,一步一跌,只往无火处乱走。

只听一片声喊,说:“休叫走了,赶上拿人!”唬得楚云娘、细珠、老马各不相顾,俱伏在墙外蒿子地里。只听得石块乱打将来,云娘抱着慧哥,黑暗地里那里藏躲得及,早有一块砖头打将来,把慧哥的头打破,大叫一声,早没气了。云娘也顾不得孩儿死活,抱着走过庄外河崖林子里,伏成一堆,用袖子将慧哥口挡的严严的,那敢放他啼哭。直等到五更时候,庄上狗还乱吠,火也不明了,人也不喊了。

天色渐明,泰定扶着云娘,不敢回庄,可往那里去?正在惊慌间,那全福已将金银和他的包袱细软之物,俱付与李小溪父子挑去,却来找寻云娘。知在河边林里,远远放声哭将来,大叫:“天杀我了!”一步一声,走到云娘跟前,硼倒在地,大哭道:“连我的包袱衣裳、几年挣的过活,都被抢去了。”

说毕又哭。连泰定也信了。云娘抱起慧哥一看,额角上已打伤,急用绵花塞好,抱着复回庄来。一间草屋已烧了半间;收拾的房里干干净净,止剩下一堆乱草。云娘不觉放声大哭,老马劝个不祝“待要寻个无常,又有死人留下的这点孽种,往前日子怎么样过!”正说着话,全福媳妇来,哭一会,炒一会,说是带了银子来,连累他家穷了,也要搬了,不在这孤庄子上守着几间破屋,倒像还有银子一般。一面说着,一面全福就去揭锅,收拾破盆木杓、chu碗草?t,做了一担挑起来,辞了云娘,和他媳妇竟扬长去了。云娘寻思:“今夜就没处安身,那里去好?”倒是老马道:“我想起一条路来,你该去寻他,且住些时,听听乱信,再作计较。”

正是:

荣华趋奉人人有,患难扶持个个无。

此一去有分教云娘---再走风尘,历尽东南西北苦;分开母子,遍尝兵火雪霜贫。

不知老马说那里去好,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楚云娘惊恶梦舍胡珠岑姑子留男尼念y佛诗曰:参破虚空事事禅,多藏厚利亦徒然。

悭贪徒积生前债,施济聊酬此前缘。

摩什自能成宝刹,如来原不受金砖。

尘g欲断先求舍,净洗泥涂种白莲。

话说楚云娘因庄上被劫,不敢久住,又无亲戚相投,正自悲哀,忽老马说:“你老人家还记得观音院岑姑子么?他在城里与地藏庵王姑子告了状,因出城来,在这村东里,又起了个准提殿,好不兴旺。前日造檀香接引佛像,我还随喜了一会。

离这庄上不上五里路,咱今寻他,且住这一宿。他是女僧家,你是个旧檀越,有不留的?就有些乱信,咱一个女道家,也好藏躲。”云娘听说点头,泰定也说:“那里去的是。”即时细珠抱着慧哥,老马、泰定领路。不一时,望见庵门,是一条小桥,枕着流水,在大路傍边;一带深林进去,甚是幽僻。但见:清清佛舍,小小僧房,数株古柏当门,几树乔松架屋。小桥流水绕柴扉,时闻香气;野岸疏林飞水鹜,遥见旛扬。掩门月下,须防夜半老僧敲;补衲灯前,时共池边双鸟宿。一行说话,早到庵前,只见一个小狗儿汪汪吠进去了。庵门紧闭,众人走困,且在檐石坐歇。

却说岑姑子因那年为他寺里引奸起衅,犯了人命,当官一拶,失了体面,城里庵子就不住了,躲了些时。后来众施主与道nn们,因这村里有个旧准提庵,日久招不住人,来的和尚都不学好,就请岑姑子来祝他安禅讲经刻像做道场,引得乡下一班邪教妇女来听宣卷,都拜徒弟。不消一年,就盖了三间方丈、三间韦驮殿。终日送油送米的,好不热闹。近因兵乱,躲了几日回来,因此终日关门,同徒弟幻音、幻像三时功课。

那日听得狗叫,使幻音开门去看,看见云娘众人坐在门前,原是认得的,忙道:“快请nn进去。”好不殷勤。云娘先在正殿上拜了菩萨,幻音敲的磬响。岑姑子忙整衣而出,只说来的官客;一见云娘,不觉满面堆下笑来,说道:“我的nn,这样荒乱,你在那里来”我就各处施主家,一个信也问不出来。”因看着慧哥道:“哥儿长成了。这几年不到宅里来,珠姐成家几时了?”即时烧水,请云娘沐浴,拿几件布衫,替云娘换换底衣。忙的幻音、幻像做饭不迭。此时已近午,先在方丈里留吃茶,糕饼素果,八盘碟子,喜的慧哥取了枣子在手只是吃,全不眼生。云娘看了笑道:“你还认的岑师父?改日舍在庵里罢,也省得带累我拖来曳去。”不一时又拿上米饭来,又是油饼,莫说素菜齐整,就是四碟小菜,也时新可口。吃完饭,苦茶嗽了口。那泰定、细珠、老马,都在厨下安排在炕桌上吃饼去了。云娘见他这等诚敬,也是穷途容易见德,十分感激,心中转痛切一番。饭罢天晚,岑姑子把自己禅房请云娘安歇。别有一间净房,禅床、经卷、香炉,挂着一幅达摩渡江图,是他的客座,在此宣卷,因同幻像炕上睡去不题。前人有诗一首,说这患难相逢、人情冷暖光景,道是:芜蒌麦饭君臣重,漂母怜饥国士生。

若使德终无倦色,何人不感道傍情。

却说岑姑子恭敬云娘,也只说他旧家豪富,虽南g吉死了数年,还有家事,那知乱后家破身孤被盗,一贫如洗,来投他庵里安身,老鹳打牙,倒先扯了仙鹤一条腿,好好一个庵观,添上了男女四五口。一住五六日,见云娘不动身,就寻出法儿来,使幻音探细珠口气道:“这庵因新造,没钱粮。如今才盖的三间殿,这韦驮还没贴金;接引佛檀香雕的,才有身子,也还没贴金;又少安的佛心五脏,须要金子、珍珠、琥珀、王车?s八宝攒成,用五色丝线系在佛的肚内,才完功果。少也得三四百两银子,那里去化?如你nn这等大檀越,才完的善事。慧哥长大了,也该舍些,替他老人家念保命寿生经,随他兵荒马乱,自有伽蓝保护,再不遭劫数的。”细珠听说,不合把云娘避乱出城,家中衣服物件被人劫得一空:“有些金银,前夜遭贼劫个罄净,险些不把哥儿头打破了,如今扎着绢子还没好,连被子也没一条哩。”那幻音和岑姑子说了,才知道云娘是富室的贫婆,失家的寡妇,只有一日穷似一日的了,那有重新的日子?新礼貌渐疏,茶饭懒供,每日只着细珠在大家的锅边,盛些稀粥薄汤,不过是一碗盐菜豆腐,后来几日,连饼也没了。

岑姑子假骂徒弟、骂火头,又把小锅揭去,小屋做饭,总不与云娘交言,把脸扬着,一个笑面也没有。云娘情知没甚布施,久住无光。那日随着念佛跪香,睡到三更时分,合眼?^??,只见一个穿白衣的老妪,合掌问云娘化他那一百单八颗胡珠。云娘寻思一会,本待要舍,因家业全无,还要与慧哥日后成人长大度日营家,如何舍得?正在迟疑,只见那一百八颗明珠,忽化成一百八颗首级,俱像南g吉生前面目,鲜血淋漓,满地乱滚,吓得云娘大叫一声而醒,原来却是一梦。因叫起细珠来,诉说一扁。天还未明,姑子们早起来敲磐念佛。也是云娘素有善g,把一串胡珠从衣底拆下,亲到佛前,拈香顶礼,就挂在准提菩萨右手指上,以助造佛之费。那岑姑子见云娘舍了一串胡珠,约值五百余金,满脸陪笑,问讯了云娘,就请去吃斋,又比前加倍丰盛,不消细说。一柱香消,即将那珠子收入柜里去了。云娘以此又得安身。

将及一月,老马回家去了,泰定又去访楚大舅家的信息——止有楚大妗子和二舅寄在远村穷亲家住,没有衣服,出不得门。那时正逢十月,下元之期,先一日挂起旛来,做解厄道场,晚上放施食,请了邻近几个尼姑堂上开经打法器。也有村里送盆头米的,拖男抱女,忙乱到晚。云娘藏在屋里,不好出来。

到了十五日,黄昏时候,有三个女僧——一个胖大黑chu,约有三十余岁;一个面黄身细,四十多岁;一个不上二十五六岁,紫膛面皮,像新出家的,还是双小小脚儿,穿着僧鞋——挑着经单、蒲团、禅钵,也来随喜投宿。幻音看见认得,欢天喜地报与师父,先接衣钵进去。两下相见,问讯了,就在经房安歇。云娘也不知是那庵里的女僧,不好问他。是夜道场已毕,众尼僧散去,止留下后来的三个尼僧,与岑姑子经堂里宿。一住三日,只见那小姑姑和那四十多岁的出来走动;那个黑胖chu大姑子不见出头,只在法炕上蒙着被,面壁朝里而卧,说是有病,也不见他要汤水吃。

一日,也是合当有事,细珠日常只在后院毛厕上小便,那一日五更,起来的早了些,见开了菜园门,一直走去。有两间盛柴炭的屋,紧闭着门,一个小窗户,土坯堆了半截,露出一个眼来。细珠正待在窗下撒尿,还没解下中衣,忽听得屋里摇得乒乒乓乓的声响,不住的乱动,吓了一跳。又听得一片y声浪语,一似人交媾一般。忙起来悄悄向窗眼里一瞧,原来是岑姑子与那个黑胖尼姑,干那男女交媾之事。恐怕里边看见,忙闪开窃听。只听见一个道:“负心的贼秃驴,你因何事这半年不来看看老娘?我知道你有心上人,忘了我也。你且说,那小姑子是你那里弄来的?”那一个道:“我的娘,我那一时不想着你?好容易上的你这门?不知有多少睁眼的看哩!今听得你做道场,才寻出这个法来。这小姑子,也是我的俗徒弟,相处的久了,他丈夫遭乱,被兵杀了,才跟了我出家。那黄脸的是他师父,是个知趣的。”说着又声响起来。细珠恐怕开门看见,两步做一步,气呼呼奔到角门首,正见幻音念完了功课,也到后园里来,撞个满怀。问细珠道:“这早早的你起来做甚么?”

细珠道:“我小解去来。”就不言语,一直往后园里去了。细珠明知是去寻那假尼姑,就躲在厨下看他。又住一会,岑姑子方走来,只见气喘汗流,唇红唾润,腮边添些春色,如酒醉相似。

曾有禅房y诗一首道:

莫道禅房非洞房,空空色色不相妨。

散花正借摩登女,行雨来寻极乐方。

脂粉旃檀同气味,袈裟舞袖共郎当。

传经生个鸠摩什,同上西天拜法王。

细珠坐在厨房门首,足有两个时辰,幻音才出园来;把园门锁上,踅到厨边取水净了手,眉黄颊赤,十分爽快。各自去上灶不题。

到了夜间,细珠悄悄和云娘细说一遍,云娘才知这尼僧是佛门中的色鬼,女流中的强盗,因思:“这和尚住久了,知我是个寡妇,和姑子们来算计我,我又不敢声扬,弄出事来可不丢丑?”想了一夜。“久住在此也不是常法,不如再寻别路。”

次日早起来,因辞岑姑子道:“我要同泰定上城里去看看。”那岑姑子不知其意,忙说道:“我的nn,这天渐渐冷了,你到那里去?这几日佛事忙,想是我待你不周,你老人家计较起来?常言‘熟不讲礼’,咱与你是一家,突然的这样去了,也使人笑话。”云娘道:“那有这话。打搅的岑爷还少哩?因他大妗子有信来,替他大舅出殡,我城里去问问老马;宅子里破被破瓮的,胡乱换几个钱来,好做冬衣穿,你这些人有一尺布哩?”说毕,叫细珠抱着慧哥,带了泰定,往外就走。岑姑子见留不住,也爱没人,好放心与和尚行事,便说道:“既有事要去,过几日,我再使幻音来接nn罢。”遂一面送出庵来,千恩万谢作别,关上庵门去了。云娘上路,自入城找寻楚大妗子信息。

正是:

孤身一似无巢燕,又绕空梁别处飞。

云娘此去未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祸机深财未用时先丧命天报速人才杀处早伤身诗曰:反覆人心总似棋,劝君切莫占便宜。

鱼因贪饵遭钩系,鸟为衔虫被羁。

利伏刀傍多寓杀,钱埋戈侧定逢危。

古人造字还垂诫,剖腹藏珠世不知。

话说楚云娘辞了岑尼回城,只说与楚大男送殡去了,且按下不题。却说这家人全福,与小溪合谋,假妆强盗,夜间将云娘金银劫去。全福因要脱身,遂将自己先掘云娘埋下的包袱、皮箱等件,俱交付李小溪父子,连夜挑去西村家里藏下。全福夫妇反来妆神做鬼,哭一回,叫一回,辞了云娘,竟搬在李小溪家间壁,指望和他三七分那金银,还不肯给他一半。寻思着:“这些个皮箱,封锁的是云娘自己的首饰衣服、金簪钗环,珠冠也有三四顶,连银纽丝、红绣鞋撇下的物件,俱在箱子里,少说也值五七百银子。那包袱里南g吉的官衣、杯盘、尺头和那貂鼠披风两三件。好少东西!慢慢的一件件取出,向当铺里典些银子,和李小溪合伙,却不是一个现成的财主!”心里想着,口里念着,老婆商议着,甚是快活。况且新租的是三间草屋,一口厨房,小小的一个院子,还有一口井,好不方便。

过了三日,老婆说:“咱那包袱,趁今黑夜拿了过来罢。怕李小溪家妇女留了咱的针头线脑,相厚间不好说,怕伤了和气。”全福说:“你不知,李小溪原是咱老爹衙门里人,极是义气的。我照顾了他这一场富贵,他就十分昧心,敢做出这样事来?还要商议做伙计开店,要拜交。你要的紧了,着他说咱小器,到看低了咱。”老婆听了,便一声也不言语。

正是:

鼠狐同住原非伴,鹬蚌相持又有人。

谩道我谋偏巧妙,谁知他算更j神。

却说李小溪那夜得了这注大财,喜之不尽,路上和儿子李大汉商议道:“这宗财真是天送上门来,又不费手脚,又不露眼目!”到家有五更天气,悄悄叫开门。后园有个埋葫萝?n的地窖,使上些草,把金子连匣盛着,用土埋好。又取出两个大磁瓮,把包袱、皮箱内首饰,弄的乱腾腾倒了两缸:俱是明晃晃珠子、金镯、金首饰、貂袄蟒缎,全家喜之不胜。

李小溪的老婆道:“你和全二叔两个做的,难道不分些给他,咱就藏起来?还该留些给他,省的费嘴,伤了和气。”李大汉道:“好容易的财帛到了咱手里,再分给别人?犯了官,各人的贼名,谁替咱爷儿们不成!”商议了许久,李小溪因留下一个包袱,是南g吉冬夏的官衣:一套是天蓝云缎员领,扌赛着虎补,绿缎衬衣;一套是怀素纱员领,没有补子,月白纱衬衣;又是一件织的玉色缎子飞鱼披风,原是胡太监送的;又是几件旧潞绸豆黄色女衫、紫丝绸衣衫、对襟银红绫比甲、新旧两件白绫花裙、两上首帕、一对金裹头簪子、两只银挖儿——也重三钱多。还要拿几件,李大汉拦住道:“够了,各人家的财帛,难道是全福血汗里挣的?和谁合的伙计,凭契取的银子?

有谁是证见交付与俺的?敢和谁说?他不过是南g吉家一个毛奴才,主子赶出来,又领了外人,劫了他家主母的财物,他还敢声扬出来?先犯了一个大罪名,才扳的别人!依着我,这几件衣裳给他,还是便宜了他。他好说便罢,略敢有些闲言闲语,先打他个下马威。这乱世里,哄到没人处,给他个绝后计,他一个穷老婆,还不知他汉子怎么死哩!”几句话,倒把李小溪点出杀人心,说动贪财胆。各自计较,藏在心里不题。

那一日,李小溪见全福新搬在紧邻,因在城里买些肝肺板肠,与一大块牛r、二斤烧酒,杀了只**,替全福暖锅。请到小屋炕上坐下,安了一张低桌,两人上炕,李大汉往来斟酒,接进菜r来摆下,也就来炕沿上坐下。大家把门关了商议。李小溪先说道:“这银子还好零使,只金子不敢这里卖,不是临清,就上东京去。这三百两金子,少也要七八换,值二三千银子。制下货来,咱就在临清开了青布店;咱兄弟二人,一个上南制货,一个在店开张,不消二年,连本三合。这布货是算得出的,又不零星,又没有剩货。”全福听了,满心欢喜,因接说道:“这布行生意好多哩!南g吉家起手就是生药铺和布行得利。这临清地方,三行生意,惟布行是上等。不拘有几千几万布来,不消几日就发脱了。都是两京三边上的大客人,凑来总收,各边关上去卖,还挣钱哩。”说到快活处,烧酒一饮而荆全福便道:“这几日,弄得一个钱也没有,天又冷了,还待要买几匹布穿。不知那包袱里有穿的衣服没有,待取出来看看。”李小溪听了,只管吃酒,也不答应。

李大汉又斟上一杯,全福又说道:“那包袱里还有一包散碎银子,是那日匣子没盛了的,咱取出来籴下些米粮,过了年,咱兄弟们好出门做生意。把金子卖了,就不愁穷了。”李小溪听了,又不答应。这全福闷上心来,也有几分着急。

李大汉又来斟酒,全福一手接住钟子道:“酒不吃了,倒是这黑夜里没人看见,把前日那匣子和包袱取出看看,大家记个明白。哥还收着,我那窄房窄屋的,也没处盛他。只这包袱里有旧衣旧裳,拿出几件来穿罢,恁弟媳妇还没有绵袄哩。”

李小溪见逼的急了,妆做几分醉,把眼乜斜看着道:“你这话通不在行!这个东西,可是一时间就拿得出来的?那一黑夜,挑到这里,我通走的力气也没了,倒亏他一个,压压背背的担将来。小人小家,有个人来,那里去躲藏?惹出事来不是耍的。

各人担着个死罪在身上,你还救不得我哩!”指着李大汉道:“亏了他,黑夜里挖了个五尺多深的窖子,一顿埋了。苍蝇坟子,敢衔你的一个米粒不成!我看你忙忙的,只怕人昧了你的。

岂有此理!人也要有良心,终不成咱两个就不做伙计了?依着我说,明日请个香纸来,咱弟兄两人先明一明心,村里关王庙设了誓。从今后,你我比亲兄弟一样,如有负心的,不得好报!

到明日把门关了,只推不在家,咱两个取开窖子。原说过的,我只要三分,别的你都拿了去。贤弟,你心下何如?”说的全福笑了,又吃几杯酒,也醉了。各人散去。

全福到家,老婆接着,问他怎样说了,全福就将明日取匣子分用、把包袱拿过来的话,说了一遍。夫妻都信李小溪是个好人,大家睡去不题。

到天明,李小溪先取了一件貂鼠披风,往城里赵二官人家新开的当铺去当。只要十两银子,推说是一个过路的远客,投在他家,托他来当的。原来在南g吉家管当的伙计邓三,自从南g吉死后,见没人做主,就转投在新起家的赵二官人门下,照旧管当,在东门口里,认得李小溪。接过皮袄来,看了又看,有些眼熟,一时只想不起来,秤了十两银子,给他去了。后来细想道:“到像南g大官人家那大娘的。这件披风,怎么到他手里?”又想道:“这等时势,兵过抢城,谁家的东西没失了。”也就丢下了。

却说次日,全福早起,要与李小溪取匣子、包袱,走去叫门,没一个人答应,连李大汉都出去了。问他老婆,说是赶集去了。全福坐等了一日,甚是疑闷。至黄昏,又过去问,道还没回家。老婆道:“他这光景有些吊躲。这不是咱打的兔儿,送上门给他吃!将来这财物,还要费手。”全福半信半疑,只说他不像这样人,便叫媳妇:“你过去和他老婆再要要包袱,试试他的口气。”

这全福老婆穿上布裙,一直走过墙西来,问李小溪家,推说讨火,坐在炕沿上叙起话来,说道:“天冷了,没有绵袄,那包袱里还有几件旧绸绢衣裳,要早些取出来浆洗浆洗。”那李小溪的老婆是个泼妇,极是不良的,把脸变了道:“没的浪声浪气、放屁拉臊,j扯淡的话!谁是你家奴才,收着你家的包袱?半夜三更,敲门打户,恁家汉子来,闹的老娘一夜没合合眼,领了俺家汉子和儿子去,不知做的是甚么勾当,还要俺家要包袱!恁的包袱,怎么到了俺家来?:随恁和谁说,人也不信有这样事!”气得个全福老婆把脸腊黄了,道:“嫂子不要这样说,等大爷来家,当面招对。他原说今日来取包袱,我才来说。难道这些东西就昧了不成?也要个良心天理!”李小溪老婆接话道:“要有良心,有天理,就不做出这样事了!”说得全福老婆进不来退不去,又不敢高声争嚷,怕人听见。这全福隔墙听着这边乱炒,知道说不来,疾忙叫的老婆去,故意说道:“慢慢的讲,你这样小器!俺弟兄们分的甚么彼此?”俱各不言语了。

李小溪父子吃的大醉来家,老婆细细告诉他说:“全福老婆来要包袱,着我说了一顿,闭口无言的去了。”

到了次日,全福过来,假妆出贤说:“老婆们见小,因取包袱险不争起来。”大家笑了。李小溪过意不去,说道:“包袱是我取出一个来,今夜你先取去用着,等明日闲了,大家开窖子,好看东西。贤弟,你休娃子气。你没处收拾,到不如我藏的严紧。”全福也答应道:“且放着罢,甚么大事。”

到了一更天,李大汉把包袱摇着,从墙上丢过去。全福夫妻满心欢喜,又道:“李小溪还是个好人,我说他不肯负了咱这场好心。”打开一看,原来是几件员领、两三个旧绸绢小袄、几枝簪子,还不值十数两银子。“这样光景,难道就骗了咱这几千金锒子去罢?”一面说着,一面又想:“如今变了脸,他只是一个不认帐,又不敢经官告理,不如还是好哄,哄的到手,各人自己做主意便了。”且不言语。

到了次年正月十五日,全福买了一副三牲,请了香纸,要和李小溪交拜赌咒。那李小溪等不的一声,换了一件新青直裰,齐齐整整。进的庙来,上了香纸,各人赌了两个昧心咒,说:“谁要负心,谁先死了!”全福、李小溪平拜了。因李小溪大全福五岁,就称李小溪是哥;李小溪叫全福是弟。到家又叫李大汉来,与全福夫妇磕了头,称作叔叔婶婶。从此且不言语。

全福见李小溪每日买酒买r使钱,他却一文也无,几件官衣,又不敢拿出去当,忍气吞声,和老婆设了一计,道:“咱如今只说和他合伙开布店,去临清买货,他自然取出金子来卖。那时买下几百筒布来,这便是藏不了的。他敢不分与我,那时节到官也不怕他,强似这金子是开不得口的。”夫妻议定。到明日,和李小溪说要上临清去卖金买布的话。李小溪顺口接说道:“贤弟,这识见高多哩!我才服你是条汉子。你终日指望要分这金子,你就怪杀我,我也不敢取出来。万一事发,各人x命要紧。如今看个出行的日子,我和你人不知鬼不觉,你我腰间各带一半,扮作走差模样,背个黄包袱,说是兖州府上临清下文书的。到临清置了货,开起店来。过两个月,把他娘们雇辆车子,离了武城,往临清住下,谁来问你!此计如何?”

全福听说,喜的当不得,道:“我说哥是好人。你弟妇他那知道哥这等小心,只说是不给包袱,聒的我耳也聋了。今日果然哥的主意极是!”忙叫李大汉借个历日,看了正月二十八日,是出行开市纳财的好日子,定于这日起身长行。全福心喜:“正中下怀!”不知此去吉凶,有诗为证:结义穿窬入绿林,此中管鲍怎分金?

同行好作腰缠计,失却头颅没处寻。

到了二十八日,全福穿了一件半旧半破的青衣,早起过来叫门。李小溪已和他儿子李大汉计较停当。只见他穿着一件乌青旧布坐马小衣,脚上两耳麻鞋,笑嘻嘻的迎出来。先关上门,忙请全福小屋里去,拿出那匣子来,叫全福看:“可不是原封不动?你如今才知做哥的,托妻寄子,还要做大事哩!”一面说着,把金子分作两堆。都是十两一锭的,每人包起十五锭,放在搭包贴身底下。这李小溪还说收拾的不好,他包作三小包,两肩窝上带了两包,腰间带了一包。各人背个黄包袱,也不敢带刀棍,只扮作下文书的公差。各人嘱付了浑家,也不吃饭,喜喜欢欢上路去了。

走了两日,天气寒冷,路上吃两钟烧酒又行。原来全福不知这条路是上小河口去的,不是大路。李小溪领着,迤斜往西下去十里多路,一望都是河泊,没有人家。全福也有些害怕,道:“咱不错走了路了?我跟着老爷来接按院,那是这条路?”

李小溪道:“你不知,这条小路近二十里,又无人走。咱身上带着行李,敢走大路?如今响马土贼极多,这条路安稳些。”说不及话,只见前面林子密密层层,一个人在那里探头探脑。行到林子里,只见李小溪坐在石头上道:“我且歇歇。”

全福也坐住了。那时日色将落,没人行走,只见林子里钻出一个人来,腰带着刺心刀,手执齐眉棍,望着全福脑门劈来。全福赤手空拳,大叫:“好贼!”李小溪怕他走了,早一手採住,只见:棍当脑盖,迸的血浆直流;刀刺心窝,绞的肝肠稀碎。一个踏着脖项,用黄土填塞咽喉;一个按着x脯,使白刃先割首级。叫不应头上青天,即是阎罗追命鬼;现放着腰间黄物,这才断送负心奴。绿林深处隐尸骸,青草坡前流热血。

这才是天恢恢,疏而不漏,借贼杀贼,鬼神之巧。李小溪怕有人认得,割下头来,林子后使刀掘个凹坑,用土埋了,使块石头盖着。然后拖了尸首,在深草里剥下那条月?e膊,将十五锭金子给李大汉带在腰间,不敢久留,忙离了小河口林子里。父子商议:“且不可回家,却往那里去好?”李大汉笑道:“你老人家怎么当差来,这一时就糊涂了?咱有这些行李,父子二人上了临清,把金子卖了,才好做生意。难道全福会做买卖,咱父子二人到不如个奴才么?”李小溪听了大喜,道:“有理!”就迤斜找上大路来。

此时天已黄昏,歇了一夜,明日又走。可霎作怪,只见一阵旋风,随他父子乱滚,一直往北去了。这是临清河口地方,来往官员客商极多。原来自金兵抢过,路上行商稀少,有一伙土贼起来,抢了村坊,和些大营的游兵做了响马,约有二三百人,不时截路。那李小溪父子正走,只见前面起了一阵旋风,刮的对面不见人。风过后,只见有二三十匹战马,马上人尽裹红巾,看见李小溪父子走路,胡哨了一声,就有一枝箭s来,先s中了李大汉的左腿,跌倒在地。到底是李小溪,久走江湖,知是响马,就连忙解下一包金子,放在路旁地下,使脚蹴起土来盖了。

早已人马走到跟前,大声叫道:“快丢行李,饶你狗命去罢!”二人跪在地下,苦求道:“实系公差,现有文书,并无财物。”那马上大贼信是公差,也就放过去了。怎奈步下土贼赶上来说道:“怎没财物?这衣裳也是钱!”即将二人剥的赤条条。翻出两大包,又一搭包,都是金子,忙禀知马上贼,请他转来看见。看个不了,因问道:“你这金子是那里来的?”李小溪道:“是兖州太爷差送与按院老爷,要干升的。贼们听了,大喜道:“这等,乐得用!”叫声“得财”,一阵风去了。

李小溪父子二人,吓得呆了半响,方拔去箭。赤手空拳走了几步,望见马去远了,才踅回身,取出埋的一包五锭金子来,忙依旧系在腰里,父子面面相觑,李小溪因说道:“好薄命呵!

”李大汉道:“这五十两金子,也还值四百多银子,家里还有五百两银子,这些首饰衣裳也还有二千以外的财帛,也勾咱爷儿们过了,这不成是咱自家的东西。但回家去商议,怎么哄全福的老婆,才得无事。”两人垂首丧气,慢慢再回大路。

正是:

小路截来大路抛,乌鸦衔r遇鹏?

如今世路多如此,总替旁人先上腰。

此一去未知这剩下的金帛,李小溪如何享用,全福的这条死命,日后作何发觉。只因这一享用、发觉,有分教:黄金索债,连累杀四条x命;白手争财,撮弄成冤家一处。

且听下面分解。

第五回衔冤贼妇激忿出首仇人赃无义贪官负德妄刑恩主母诗曰:孽薪冤火日熬煎,浪死虚生自古然。

贪x直教金接斗,名心何日浪回船。

毒沙s影能为祸,恶刺钩衣到处牵。

但看虚盈知此理,庞公常欲散家缘。

却说李小溪一路走着沉吟,因和李大汉商议道:“这回去,全福老婆问咱要人,却怎么打发?”李大汉道:“这甚么打紧!

如今我和你一路回去,别人也生疑,我且去东昌府王小一家住些时。你自己回家,只说全福和我上东京卖金子去了,临清地面小,卖不开这些金子。等我到东昌府,和众朋友要上东京去,打听打听,再作理会。”李小溪只得依从。到僻静林子里,取了一锭金子,与李大汉带了,又给他些散碎银两。父子分路,李小溪自回武城来。

那日,捱到天晚黄昏时,悄悄进门。老婆接着,问道:“大汉和他全二叔哩?”小溪便说:“临清地方小,通卖不开,又没好价,他二人上东京卖去了。我牵挂着这个差使,眼看有了新官到任,怕革出衙门来,人家笑话。”老婆也就不言语了。一夜歇息不题。

却说全福老婆,自从汉子出去,只是r跳心惊。那日夜间做了一梦,见全福浑身是血,哭着说:“人害了我命,你还不告状,等待几时?”就吓了一身冷汗醒了。天明起来,才待过墙来问信,早听见李小溪说话,吃了一惊,忙过来问全福的信。

李小溪因说:“全福和李大汉往东京卖金子去了,我为差使回来,怕误了点卯。等他们有信来,我还要上临清去买布。全福老婆也似信似疑的,只得罢了。终是不放心,街上去讨了一卦,是白虎神缠着,应上,主有孝服、行人血光之灾。又因李家老婆常常小争小嫌,又把他家的包袱、皮箱不给他,怀恨在心,不是一日。待要和他争嚷到官,怕全福在京,没有长短,“可不是自家先跳下水去才拉人”;待不做声,“或全福被他谋害,得了财去,我还不知道”。寻思了半月,打听不出个信来。

那日合当有事,全福老婆屋后撒尿,只隔着一堵墙,听见锄的土响,一似铁锹掘地一般。在墙缝里一张,原来是李小溪使锹把地窖子取开,拿出他家的皮箱、包袱,在那里盘算;他老婆在旁算道“那个值多少银子”,也有取出来的,放在地下,要去当钱。他老婆道:“你也卖了他好几件,他家老婆日日来炒,等他汉子来,还要和咱打官司,宁可出首,不肯便宜了咱哩。这些时,好不和我合气。”李小溪笑了笑道:“着他等着,他汉子只好到那一世里托生了来罢。好不好把这y妇也杀了,掐断一g线!”全福老婆听见这几句言语,显是实情,才知道他谋杀了全福,实要昧他的财物。又是疼人,又是疼财,不敢露出一声来。明日早起来,使包头裹了头,怕漏泄风声,把那二套官衣拿着,使绵单包了,只推去当,却走到武城县来出首。

此时县里缺知县,却是代捕巫仁署樱你道这巫仁是谁,官从何来?原是一介小人,因他在南g吉家做伙计,会得奉承,亏南g吉提拔扶持,才得做起官来。这日见全福老婆随投文进来,巫仁原是认得的,因先问道:“你有何事出首?”全福老婆道:“是出首贼情事,恐怕漏泄,不敢央人写状。”巫仁听见说是贼情,忙叫到公案前,赶开门子,低低问他。他才从头细说一遍,道:“是李小溪哄他全福吃醉了,叫他装贼,抢了南g吉家楚云娘的家私:金子三百两、银子一千两,衣服首饰八皮箱、四包袱,现藏在他家里。如今却把全福杀了,只分了两套官衣给小妇人,还要害小妇人的x命。”巫仁因又问道:“果有这些东西么?不要胡讲。”全福老婆道:“这些东西,现埋在他家后园窖子里,怎么没有!老爷只拿他老婆来,拶着就招了。”巫仁听了这话,好一似半天上吊下了几个大元宝来,怎么不喜!疾忙传了番捕弓兵壮丁各役,带着器械,飞奔出城。巫仁亲自骑马紧跟,上西村里来。

那李小溪和老婆正商议着,要当貂鼠卧兔和那皮袄,怕过了春天不好收拾,恰恰在家坐地,众人扑了个着。只见乡约地方,领着一群人进来,把李小溪和老婆都上了绳,不知是那里的账。先带到村头上关王庙,见了巫仁。巫仁即叫众人押着,另使弓兵和地方把他家门封了,一齐回县。正不知犯的是甚么罪,一村人多捏了两把汗。到了县前,看见全福妻子抱着些衣裳,望着李小溪两口,不住嘴的杀人贼长、杀人贼短骂起来,他才知道是全福老婆来出首做贼的事,把头低了,一声没言语。

这巫仁原在南g吉家,和邓三一班做伙计,后来送在县里做书吏,熬出这个官来。南g吉家财帛丰足,他那件不知道?因此看做一股大财,急急拿了李小溪两口来,就像得了活宝一样。即时升堂,两边排下皂快、邢具,交李小溪两口带上来,跪在案前,就问同全福劫财的缘由。那李小溪是积年的衙棍,那里肯招?只说:“是全福夫妻拐出东西,寄放在小的家里,有两个包袱是实。因与小的老婆炒闹,才拿着他偷的衣裳,污赖小的。小的若果和他做贼,他怎肯把赃物都放在小的家里?”

巫仁道:“现有全福妻子活口出首,你还不招?”就是一夹棍四十敲,又打了三十板。那李小溪只是不招,大叫冤屈,铮铮辩话。全福妻跪在傍边说道:“他老婆夜来开窖子,又埋了一夜。只桚起他来,敢不实说!”巫仁喝令桚起他来。只一桚一百敲,妇人家没经官法,不由的一五一十从头实诉:“全福夜间叫他去妆贼,得了一个匣子和包袱、皮箱来;现今件件都有,只当了一件皮袄。”巫仁见他招了,大喜,即叫松了邢具,同妇人去起赃。又怕手下人多,失落物件,依前骑马自押着,径到李小溪家中。

全福妻指着那埋的去处,掘开窖子,果然锁着个大皮箱,一切包袱、皮箱、瓮中物件俱有。巫仁怕人多碍眼,不好开看,把一干闲人逐出街上来,叫老婆取锁匙开了。只见十个大元宝,足有五百两,但不见金子在何处。又取桚子将老婆桚起。原来只剩了四锭金子,没放在匣里,用个破毡帽包着,藏在壁眼子里,使泥漫了。老婆受不得刑,又招了,才取出来。再桚起来,问那二百五十两金子,百口不招,只说没有了。巫仁把匣箱使封皮封了,挑着包袱,押着妇人,再回县来。把李小溪下了死牢,老婆送入女监,全福媳妇招保候审。

巫仁退堂,把匣子、皮箱、包袱内的东西,打开了细细一看,但见:赤艳艳黄金四锭,白晃晃元宝五双。明珠错落,冠箍嵌满密周围;金饰叮??,钗钏参差光灿烂。面前璎珞,九凤穿花,翠衬珠垂多宝钿;x前扌赛领,双龙盘日,猫睛母绿系金梭。耍孩儿,打成金虎,下坠裙铃;倒垂莲,镶就玉鱼,妆成环??。银鼠紫貂,舍猁孙皮,何羡雉头裘暖?金珀犀杯,奇楠香带,更比火浣价高。只此异宝奇珍,不数绫罗绣缎。锦围金谷三千里,鹤背扬州十万钱。

那巫仁一个穷光棍,做个小官,那曾见这些东西,真是眼里出火,口内垂涎,看一会,喜一会:“这岂不是天送来的富贵!把贼情问个明白,申详报了上司,不过是十数两银子、几件破衣服做了赃,把这厮放在牢里,没对证,这物件不是我巫爷的,还有谁哩?”心里又想:“还有那二百五十两金子,难道罢了?”又上堂来,提出李小溪来,一脑箍,箍的两目努出二寸高,只是不招。又夹了一夹棍,打了一百杠子,腿骨已折,只得实说:“是上临清,遇响马劫去了。”巫仁那里肯信,喝道:“既然遇贼,这四锭金子因何又在家里?这分明是奸佞不招!”又换上新夹棍。只得招出:“儿子李大汉拿了一锭,上东昌府去了。”巫仁始始终不信,把夹棍且开了,恐死了没活口。一面起关文,拿李大汉去不题。

世间无巧不成话,当初南g吉奸娶银纽丝时,因银纽丝与一个医生毛橘塘有些瓜葛,南g吉倚势恼他,曾把他痛打一顿。他受了许多凌辱,无面目在本县居住,遂躲到别州外府,卖药十年。因这大乱后才回来,遂在县门前开了个小生药铺,和衙门人来往。巫仁原系旧交,因常来替他过付银钱,口忝他的屁股。

这一日偶进衙来,与巫仁医治杨梅疮,遇见南g吉家失盗的事,不觉触起旧恨,借风吹火。因对巫仁说道:“南g吉富甲武城,他的财宝还多哩!外边人说,全福和他家人泰定打伙做贼,后因他大老婆楚云娘与泰定有奸,怕审出实情,就不肯报盗。如今借盗作由头,把这奸情问出来,他手里的珠宝金银,还不知有多少,这贼的物件,还不够那零头哩!”说的巫仁动火,不胜大喜,才知这个金银窖子,又出在这里。即时出票拘楚云娘、泰定,问失主不报盗的情由,竟把南g吉当日提拔他做官的恩义,丢到东洋大海去了。

有诗单咏小人负心道:

附势趋炎曰世情,山川瞬息路难平。

荼花好偏藏刺,钩吻毒多莫作羹。

门冷自然忘霍卫,义深何处觅程婴。

松边莫种藤萝树,枝老g枯叶转荣。

却说楚云娘从岑姑子庵里辞了进城,到了破宅子里,收拾了红绣鞋住的楼厅下,且权住着,还有些烂窗户折板凳,叫泰定截了做柴烧。泰定身边还有带的几两碎银子,买了一个半大锅做饭。又找将楚大妗子来,抱头哭了一场,商量着替楚大舅出殡,且留大妗子在宅里做伴。到了十一月,才买几件故衣旧被,添上几件绵衣,又给慧哥做了个蓝布绵袄。到底是大人家,破床破瓮、烧剩的屋上梁栋,还卖好些钱,暂救目前穷困。

那日,旧伙计邓三遇见泰定,问大娘的消息,才知云娘回家。邓三买了一方猪r、一副蹄肚、两只烧**、一盘红枣,又是一瓶黄酒,着他老婆来看哥儿。见了云娘,哭了一回,好不亲热,才说起他如今在赵二官人家,进了当铺。“就是到了别家,也忘不了你老人家和老爹的恩义。”云娘道:“谁似你看常,还来看我;看就勾了,又费钱买东西。我自在岑姑子庵舍了珠子,如今吃了长斋。这孩子作怪,从生下来四五岁,天戒的,一点荤也不吃。这些东西,就留着和大妗子吃了去。”说着,老马进来,看见邓三嫂买了礼来,都说他两口是好人,就和细珠上厨,先筛了酒一磁壶,把**切了,摆在大妗子、邓三嫂面前,才去煮r。云娘笑道:“又没个家伙,一把壶还是拾的屋圹子里的,这几日才买了个盆洗脸。”说着,叫慧哥:“来,和你邓三嫂作揖。”就捧着一碗枣子,慧哥接着吃了。到天晚,邓三嫂回去,云娘送出门来,嘱咐了又嘱咐:“你两口常常来看看这孩子,也是你的情。”

却说泰定夫妇二人,极知好歹。细珠每日跟着云娘,与慧哥梳头、做鞋,不多出去;泰定没有事,就在破门楼底下,开了个粮食铺,每日也挣二三升米,送进来吃。

不觉冬尽春来,到了三月清明,云娘买纸和慧哥上坟回来,方才到家。泰定听得人说:“贼偷了南g老爹家多少东西,巫爷在城外起赃来了。”泰定赶上细问,才知是全福串通李小溪的缘故。忙忙走进和云娘说:“咱们的东西有了!原来如此如此。。”和云娘细述一遍。又说:“咱该递个领子领赃去,不论怎样,咱也得一半,强如没了。如今代捕巫典史署了堂印,又是咱家旧人,看俺爹的旧恩,都领了来也是有的。他那官是那里来的?那年按院爷来咱家吃酒,席上讲着,才准考满,换了籍贯。部里的文书,还是我上京去,托蔡阁老家高大爷部里领的凭。难道就忘了?”说着,欢欢喜喜的。云娘道:“失过的财帛,知道人心怎么样?就领出小一半来也罢,没的张扬的人知道,甚么金子银子,倒还惹出事来。”

一言未尽,只见二门口一个人探探头又出去了。泰定出来问他,那人忙取出一张县里的纸票,?p笔点着,原来是楚氏与泰定名字,唬了一惊,问道:“甚么事?”那差人说:“那里知道,只见后堂传出票来,立等见去,只怕是叫去领赃。”一句投着泰定心事,往内飞跑,和云娘说去了。云娘道:“就领赃,也不消我出官。寡妇人家,有名无实汉子做了一场官,我不去,你自家去回罢。”那差人那里肯依,只在门前炒,住了一回,就炒进院子来,道:“泰定,你这奴才,还倚着你家主子,大模大样的?还是在提刑所做千户哩!”说不及,拿出绳来,把泰定拴了。云娘无奈何,只得眼含双泪,面带愁容,换上了个旧包头、青布褂、蓝绢裙,随着公差往县前来。见他口里胡骂,只得取出一千铜钱,折个酒饭。那差人掼在地下,那里肯受!还要拴锁云娘,众人劝着罢了。云娘使老马和楚大妗子看着慧哥,自叫细珠搀扶着,走到县前。只见三街两巷,都道南g吉家老婆出来打官司,多少看的。

巫仁听说到了,即便打鼓升堂,忙叫泰定上去,问这失盗缘由。泰定只得从先说起:“全福引着李小溪做贼,小的全不知道一字。”巫仁大怒道:“你这奴才,与全福、李小溪一同做盗。后来将财物瓜分了,与楚氏有奸,才不敢报盗。不打如何肯招?”喝叫:“着实打!”先重责了二十大板,又问他的奸情。泰定哭着道:“小的怎么敢?就打死小的也没处说!”

巫仁要他招承,好诈云娘的银子,就叫夹起来。又是一夹二十敲。那泰定小厮,从小没受官刑,夹的急了,口里胡乱道:“我招,我招。”住了夹,又没了口词。一边夹着,一边就叫云娘上去。云娘在台下跪着,只吓得乱战,已是糊涂了,及上堂去跪下,全说不出话来。巫仁问道:“满县里都知你与泰定有奸。既然失盗,因何不报官?无私也有弊了。快快实说,我不难为你。”云娘原是个正直之人,只道是问贼情的事,见他一口咬住只说有奸,不觉一片烈x如火,因指着巫仁,怒说道:“你就做官罢,我也还认得你!一个清门净户人家,就不值钱,养着家人?又没人告俺,你捏造出这话来,要诈我的银子。有甚么证见,平白地屈打成招?也要天理!”巫仁大怒。可怜把云娘一桚二十敲,桚的在堂上乱叫乱滚,如何招承的来。巫仁无法奈何,只得寄仓另审。把泰定也送了监里,这里才使人上仓里,问云娘要银子,讲价钱。这是贪官的手段。如此利害,险不叹杀了武城县的平民,畅怀了那有冤仇的光棍。不知将来作何结果。

正是:

遗金反累贞良妇,馀祸翻归积善人。

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白眼无情谁怜五岁孤儿黄金尚在可惜四条贪命诗曰:世情薄处亦堪伤,转眼秋风细细凉。

义犬守家终恋主,饥鹰攫r必先扬。

从来清白无遗祸,自古贪争有厚亡。

试看郡鸱环腐鼠,可怜寸脔未能尝。

话说楚云娘被巫仁要诬他奸情,诈他的银子,桚得在堂上叫屈,和泰定送在牢里。因使人和云娘说,要一千两银子才放他,若不送银,便要害他x命。那知云娘手内一文钱也没有,经过大乱,止剩破宅一处,那里去凑?

那日细珠扶云娘桚打了送监,忙忙回去。楚大妗子、老马怕连累着,一溜烟都躲了。只撇下细珠和五岁慧哥,在那一座破宅子里,四顾无亲,斗米文钱从那里来?又想着云娘、泰定在牢里那一日了,又没送碗饭进去看看,只得手拖着慧哥,提着米汤,战兢兢的县门前来。那慧哥唬得乱哭,细珠两泪悲啼,不敢进去。衙门里也有好人,认的他的,道:“这是场屈官司,我领你进去,看看你主子去。”到了牢门首,传与云娘。在那送饭的门口,细珠看见云娘大哭,云娘望着慧哥大哭,多少傍人落泪。也有说“这大娘子,原是好人,除破了家,还遭官司”的。也有说“南g吉伤了天理,这是当初奸人妻子,今日也害自己妻子;当初坑人的财物,今日也要坑自家的财物。天理循环,一还一报”。

云娘哭了一会,因向细珠道:“我已是死的人了,那里有个银子救命?撇下这个孩子,在你罢了。也是他爹伤了天理,不留这几两银子,怎么惹出祸来?从今以后,随你那里去讨得些米,送饭给泰这吃,我一日吃不得两碗饭,不消来管我了。如今只落了一处破宅子和个庄子,留着也不用,你寻邓三叔,央他寻主卖去。他还是个好人。”说着,哭进去了。仓里的女人们都来劝云娘道:“你还有这个儿子,哭出病来,谁来疼你?”又指着细珠道:“你不消送饭来了,俺这里就没有两碗饭他吃?”云娘进去了。细珠把饭送到牢里,给泰定吃了。传出来,着他去寻他爹的朋友屠本赤、戚小奇,与一班旧伙计,或者想那旧情,寻法救他。这细珠离了监口,搀着慧哥,走一会,抱一会,上狮子东街屠本赤家来。

却说屠本赤,名字叫做屠心,一向在南g吉家做朋友,大获财利,酒食是不消说的。近因南g死了,没有营运,遂又投在新发财主赵二官人家来。先说他娶了乔倩女,又把南g吉家一班伙计,都说与赵二官家做盐。那赵二官时常叫屠本赤往来,或是保债放盐,俱有些利息。照样的油嘴蜜舌奉承,不在话下。

因闻知这云娘的官司,又要劝赵二官娶云娘为妾,说:“他手里的东西,不计其数,还没动一点哩!”喜得那赵二官人,是秀才纳的监生,略知礼法,因辞道:“南g吉在日,也都相识,岂有娶他夫人为妾之理!”屠本赤方不好再言语了。

那日在家,忽见细珠领进孩子去,就做不认的,道:“你是谁家的?”细珠眼里含着泪道:“二叔,你难道就不认得我了?我是南g老爹家细珠,从小服事你老人家不知吃了多少东西哩。”看着本赤,就磕下头去哭了。本赤又故意的把眼擦了一擦,道:“这几年没见,我就不认你了。”看了看慧哥,上穿一个蓝绵布小袄,下穿绵布破裤,也没有袜,赤脚穿着破鞋,饿得肌黄面瘦,几日不曾洗脸,竟是贫儿模样。本赤情知是南g的孤子,故意问道:“这孩子是你的?你几时有了丈夫来?”细珠道:“这是俺大娘生的哥儿。”本赤才点了点头道:“你来有甚么话说?莫非你大娘守不得寡,被人家欺负?孩子又小,依着我,有这些家事,早寻个人家,还不受小人之气。”细珠道:“二叔,你不知道如今俺家遭的横祸,现今俺娘和泰定都在牢里。”把前后事情,和巫仁要银子的事,说了一遍。“俺娘着我来和你老人家说,千万看俺爹的面上,把两处的宅子庄子,不论多少价钱,只救得娘和泰定出来,还买礼来谢你。”

本赤寻思一会道:“等我慢慢寻主。”只在门前和细珠说话,也不让进屋里去。慧哥有半日没吃饭,哭着要烧饼吃。本赤把袖子一抖,道:“我就没带着一个钱。你且回去,等我寻了主子叫你去罢。”说着,就关了门,佯长进去了。

这细珠背着慧哥,往戚小奇家去。分明在屋里,看见细珠,只推不在家。其余众伙计,都不知搬到那里去了。细珠从没出门,那里去找?因慧哥要吃饭,只得背着寻路回家。走到大街转弯小巷口,忽然撞着一个骑驴带眼纱的妇人,齐齐整整,望着细珠,笑嘻嘻的下驴来,道:“珠姐,你那里去?怎么这个模样?我远远看见,险不待过去了。”把细珠让过来拜了,又问道:“背的是慧哥?”这细珠才认得是勾栏里的陈宝姐。当初南g吉在时,那一遭酒席上不是他们来顽耍?又问道:“大娘好么?”细珠从头说了一遍。陈宝儿听了,不住的擦泪,道:“大娘好个人儿,怎么遭这样事!”说着话,慧哥又哭要饭吃。这陈宝儿到有人心,忙把头上银掠儿拔下一枝来,递与细珠道:“你拿去换些钱来,给哥儿买碗面吃罢。”吊了两眼泪,上驴去了。可怜,可怜!

正是:

锦上添花天下有,雪中送炭世间无。

多情故旧烟花女,愧杀辜恩负义徒。

按下云娘在监不题。却说这巫仁逼拷云娘要金子,风声大了,城里城外俱张扬出去:“是几千金子,他得了贼赃,不报上司。如今还把他家大娘子拿在监里,要一千两哩。”因这巫仁原是他家伙计,人心俱各不平。这武城县学生员有个柳学官,儿子叫做柳懋义,是个好秀才,为人义气。南g吉在日,曾借银五十两与柳学官上任去济南做训导,全不要利钱。以此时常念南g吉之德,至今未还此债。又因巫仁钻营代捕署着县印,待朋友十分放肆,就约了原在南g吉家做先生的庄素斋,着他具一个公呈,不日刑厅查盘下学行香,邀阖学公讲。公呈写完,直等到四月中,山东新按院出京,行文各处推官查盘。因乱后地方多事,凡系盗贼,申提亲审。那东昌府推官,江西人,拔贡出身,姓谈名采,是个极负气x的。发牌到武城县。过了临清,这巫仁骑马接到交界,跟着进城。次日行香,才盘仓库查城。只见到了文庙前,这些生员有二百余人,排班打躬。行香已毕,上堂讲书,各领了赏纸。这些生员一齐跪下,说有公呈为地方大事。刑厅接了一看,只见上写着:具呈东昌府武城县儒学廪增附生员柳懋义、庄弘仁等。呈为假官谋英隐匿贼赃事:窃照本县典史巫仁,原系已故提刑千户南g吉门下书办,因冒籍纳吏,入部钻营得官。金兵屠城,县官被掳,伊乘机借名捕官权带印务,而不言其原籍武城,实本县之恶蠹也。去岁,故主因失盗未报,有原告家主出首在官,贼首李小溪已提在监;得赃金珠蟒缎等物,不下万金。并贼不报,隐赃肥己;衙役等证。又将主母楚氏,强捏奸情,逼索千金,一桚一夹,至今监羁不放。夫以本县之巨奸,假官害众;故主之命妇,追狱索金。此真天地未有之奇凶,王法不容之巨恶也!伏乞追赃翦恶,免害地方,而斯文亦有赖矣。为此上呈,须至呈者。计开首状在案原赃:金元宝三十锭银元宝一百锭(俱在匣收入)大皮箱八只金银钗钏珠冠不计其数大包袱八个官衣金带蟒缎杯盘不计其数已上家人全福妻胡氏原状提证刑厅接来一看,大惊,即叫巫典史。先查他籍贯,写的是汴京人,于某年由吏员出身。众生员齐声禀道:“他现在大街西买的杨举人家宅子,开着酒饭店。因大乱没有县官,先借代捕名色,后因前任按台来丈地,见没官办事,钻了署樱不料东京大乱,部里大选停了,遂在此横行。大宗师若不为地方除害,还要见按台面递。”这一句,那一句,把个巫典史吓的面如土色。即时锁了,将印封库,叫学官看守城池,待申过按院,另差官署樱原来刑厅见许多赃物,也指望巫仁来孝顺些,完了公事,回上察院。巫仁见事情坏了,只得封了一百两银,一锭金子,使长随通了信,悄悄送了进去。

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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