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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吃的南g吉,大事小事把他托;

恩人身死变了心,老婆家人尽撺掇。

哄骗寡妇卖庄房,留下银子改文约;

一千文钱卖慧哥,多少前情不念着。

忘恩负义黑心肠,天理难容报应确:

妻儿老小死个净,瞎眼叫化满街m;

三日不得一顿饭,眼黄地黑死郊郭;

一筐骨头喂了狼,狗也不吃嫌他恶。

我今遍唱劝世人,这样光棍切莫学。

本赤弹着弦子,说了唱,唱了说,引了一街人。也有笑的,也有叹的,俱道:“屠本赤做了一世光棍,骗得南g吉家破人亡。如今老了,双眼俱瞎,也是天报恶人,叫他编出这套词来醒世。”

挨肩挤背的人站满了,不提防一个叫街的小花子牵着一个狗,也在人丛里打砖化钱。听他唱了一会,只见这只狗猛走上前,把本赤的左腿臁骨上狠狠咬了一口r下来,鲜血直流,还赶着乱咬。一群人全打不开,把个本赤咬得疼如刀割,使明杖乱打不退。众人道:“也是件异事!”找开狗,那花子领着去了。问道是那里的花子,有说的是京里下来的,姓贾,在这武城县二年多了。本赤护疼,扯了一条烂脚带来缠了。先还是瞎。如今又添了瘸。一向在吴道官庙里安身,住了二日,全起不来。吴道官怕他死在庙里,辞他出来。

那时腊月寒天,本赤被狗咬的所在忽变做人面疮,鼻口俱全。三四日没饭吃,出外寻汤水,跌死在街心里。众人舍领□卷了,抛在乱葬岗上,不消说被狼吞狗吃,喂了乌鸢。这是屠本赤的报应。

不知后有何人,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回月岩师破佛得珠赵居士捐家造寺诗曰:谢遣歌儿解臂鹰,半囊诗稿一枝藤。

难寻萱草酬知已,拟折莲花供圣僧。

妻r欲抛翻有碍,才名久谢号无能。

鹿门学得庞公法,洗尽家缘是大乘。

看了屠本赤报应不爽,可见高僧度世定有因缘。且说这雪涧禅师系古佛化身,普遍大千世界,为大事因缘,在泰山后石屋修行,假名雪涧,超度宋朝末劫众生,接引阿罗汉了空成道。先在武城县观音堂行脚施茶,后来慧哥遇难出家,改名了空,又住锡在赵杏庵善士村毗卢庵里,一住三年。了空因遇了家人泰定报信,母亲云娘在淮安。辞了月岩老师,二人往南探母,自是佛法中先完天伦,后成正觉的道理。一去三年,这月岩和尚一个人在庵子里,没个徒弟,烧火扫地、种菜打水俱是自己。因招了一个道人,是汴梁避兵走下来的,生的虎头鹰眼,一部黄须。拿个木鱼庵上化斋,见月岩家下无人,情愿随师父修行,剃落为僧。月岩大喜,择日与他削发,起名了尘。叫他烧火造饭,扫地净厕,月岩和尚还帮他一半。

原来这佛教中丛林里,多有不学好的游僧游道、借出家二字遮掩着十大魔王的恶鬼。这道人原是汴梁大盗王善标下游兵,后因留守东京宗元帅死了,各人逃叛,又犯了法该斩,却走下来在毗卢庵藏身,那里有真心出家的心肠。初时只说月岩和尚在此安闲,吃自在饭,那知他是出家苦行的僧,从早忙到晚。四更起来,打水烧火,才忙得饭熟,又挑粪担柴,一个老和尚帮他做一半,还不得手脚略闲。一霎做不到,被老和尚用禅仗打过二次。常是罚跪清规,在佛前跪两枝香,还不许起来。不提防这了尘存心不善,等待老和尚出门上村里去了,却弄起一把火。大殿是个草房,接起火来,却忙去村里叫人救火。急等人来,大殿已烧了两间,刚救得一尊佛出来,烧得好似个炭人一般。

但见:

乌眉灰面,烂额焦头。三十二相好,何曾留得白毫光;千亿万化身,无处逃将回禄劫!地水火风,跳不出娑竭苦海;生老病死,那里有不坏金身?清凉法雨失沾濡,火焰诸天谁解救。

赵杏庵同着月岩和尚救灭了火,请出那雕的一尊檀香金像,烧得烟薰火燎,通不庄严了。这赵杏庵甚不过意,只说:“大家布施银子,另雕新像罢。”这老和尚也不忧不恼,笑嘻嘻道:“这块木头,原多出这些挂碍来。依我如来法,原不曾有像,叫众生人人自觅他的佛x,谓之灭度。只因佛灭度后,天人诸国分去舍利,各国供养,思慕佛的面貌,一时不得亲见。西域优填王起造一尊佛像来,以金为宝,却使真金□了,因此金身相传东土,添了许多色相,人人反执像是佛,不能反身见佛。因佛立像,到做了叛佛求像。”即时取一把劈柴利斧来,将那火烧的佛像,乒乒乓乓砍得稀烂。赵杏庵合掌念佛,那里敢动。砍到佛腹中间,只听得一声响,迸出一个纱囊来。却是甚么东西?

但见:

寒光的砾,瑞彩陆离。光溜溜,骊龙颌下,摘将一串瑶冰;圆陀陀,老蚌胎中,吐出几轮明月。龙女擎来,洗净六尘全不动;牟尼顶出,光明万劫照初圆。凡夫贪爱,岂能剖腹深藏;楚国珍奇,未必走盘照乘。洗垢自成如意宝,辟尘实有定心珠。

当初岑姑子在日,曾收楚云娘一百八颗胡珠,缝在一黄纱袋中,藏在佛腹之内,又叫匠人使金漆补了。今经十余年来,没人知道。今日活该此珠出现,以助修寺造佛功德。岂不是件异事。

有诗曰:

剖腹逢珠事莫疑,人人衣底有牟尼。

安知珠得依然失,珠去珠还佛自知。

赵杏庵和一起救火的檀越善人们,见长老劈佛,心里不忍,大家都有些气愤。方才要劝,忽然劈开x腹,漏下个七八寸的纱袋来,乃是一串数珠,一百单八颗指顶大的胡珠,足有十二两重,实是无价之宝。“不知此珠何来?岂不是天赐奇珠,以完佛事。”这月岩和尚即忙拈香,礼佛三匝,同大众和佛大叫“阿弥陀佛至灵至感观世音菩萨”不绝。依着赵杏庵,劝住长老,不可劈坏佛的下身,长老不听,道:“有此佛珠,另造新像,盖起大雄宝殿,广立丛林,不如火化了此像罢。”即时用火架起。只闻一天旃檀香气,化而不留。这里众人拜了韦驮,发愿另造佛堂,去了。

这一百八颗明珠在月岩手里,一时没处收藏,到是一件挂碍,想了半饷:“只有一件破衲裰碎补禅衣,是我自己出家的。”到晚来,灯下无人,悄悄将珠子取来,拆开x前一方破补的衲布,扌赛在中间,用线密密缝缉,谁知他衣褐怀玉。

却说这了尘,是个积年强盗,放火时原要走的,因庵上无物可偷,空身出去又没盘费,不料见了此等明珠千金之宝,正要设计图谋。取了一口切菜刀来:“等半夜杀了老和尚,得此珠宝去罢。”到了三更时分,了尘取刀——先已磨得风快——行到禅堂窗下,见老和尚缝衲裰藏珠子哩。看得分明,两只脚一似钉住一般,到了天明还挪不动。只见老和尚房里开门,拿着一g禅杖下床来,唬得了尘走不迭,把刀丢了,却取个扫帚来扫那破屋下砖灰。老和尚道:“了尘,你把这烧坏的木料砖石,各自一堆垛起,后厕上我自己去打扫罢。”取了个竹筐木锨,往后厕上去了,丢下房门,只一领破衲裰撇在炕上,料没人知道中间有宝。却不知了尘半夜来害他,早看在眼里。一见了老和尚上后厕去,料有半个时辰,看了看房门不曾锁,一领衲裰正丢在炕上哩,即忙进去取了衲裰,拿个木鱼杆b,往外飞走。不走大道,从小路落荒投南而去。

诗曰:

才得逢珠即失珠,不逢碧眼却逢愚。

由来罔象真难觅,赤水茫茫海又枯。

不说毗卢庵被贼僧了尘偷去明珠一百单八颗不题。单说那赵杏庵从来奉佛斋僧,因自己兄弟妻子俱无,年过古稀,想来一生立的万金家业,都没处去用,见毗卢庵草殿遭火,佛像现珠,“有此一件奇事,岂不是天献佛宝,我的一点至诚感动观音菩萨!如今造起一座大寺,另换金身,也不枉我赵杏庵为善一潮。那日辞了月岩和尚回家,将一村里平日同心檀越斋公们,请将来客厅里坐下。赵杏庵合掌当x,道:“众位乡邻亲友在上,我想毗卢庵火焚,要从前创立,一时不能凑出钱粮。我老拙一生一世,积得这个小小家私,原和兄弟子侄支撑门面。如今兄弟无人,子女没有,留下这分家私也无处费用,只有几个族人也是擎不起财的。如今要学个给孤长者,虽没金砖布地,那庞公放来生债,也完了自己一片心。今日请将众亲邻来,把家中庄产银钱、粮食牲畜,开出一本清册来。我自己一人,不能料理寺上大工,分在众人,领了执事去,或是管烧砖瓦、置买木料、包管匠役、金漆油粉;只要百日立成了佛刹,却不算计费物多少,大家共成胜事,也了完这修造佛事一场功果。”

说毕,即叫了两个都管来,把家内库藏打开。只见:白的是银,黄的是金。掘开地窖,四方打就银砖;擎起天平,十换铸成金饼。管衣服的,架排锦绣,穿不尽异锦绫罗;管珠宝的,柜满珍奇,识不透前朝宝玩。纵使素封夸猗顿,不将青蚨羡陶朱。众亲邻看了一本大册子,约有十万财帛,都惊夸不荆又将后园仓囤取开,真是:乃积乃仓,庾盈廪满。稻粱充□,三十年吃不尽的余粮;米麦朽陈,万户侯算不清的丰数。饶使鲁肃指囤,不妨公瑾分春。红鲜何用羡陈仓,白粲不须夸洛口。众亲邻看了仓囤,足有十万余粮。又将骡马牛羊、各店债簿一一开明,也是个积年勤俭的田舍老,百货丰盈的增福神。又有高楼曲阁、彩画的厅堂、水碓山尝果园菜圃、米店布店、油房面房,件件是有天理的生涯,顺人情的利息,骡马成群,牛羊上万。赵杏庵把家私分作三分,一大分修理佛事,二小分周济贫人、赡养宗族;以前欠债、各店账目,一火而焚。这才是:撒手到头留不住,回心转眼总归空。

不消一月,这亲邻们领去金银,赁工兴众,也有烧砖瓦买木石的,也有上临清买颜料金漆的。那消半年,盖起三间琉璃大雄宝殿,雕了一尊檀香毗卢佛,比旧像高有二尺。前后山门、禅堂、厨房、经阁一齐造起,金碧辉煌。月岩老和尚因不见了明珠,要去游方寻觅,因造大寺,又住下了。自己烧火,管理工匠的斋饭,闲了去打扫东净。请了一位法师,是汴梁来的大相国寺和尚,法名x朗,来讲三部大经。即时修得一座草庵成了大刹丛林。功成之后,赵杏庵也将自己住宅改做一庵,供养观音大士。忽然一日,请将月岩和尚同众善信,说了数语,合掌坐化,遗命留龛立于毗卢寺后不题。未知月岩和尚后来功德何如,正是:衣底玄珠迷不见,空中梵阁结将成。

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一回老寡妇痛无儿甘祝发小孝子浪寻母忽遭擒诗曰:旧泪新啼满袖痕,怜香惜玉竟谁存。

镜中红粉春风面,烛下银瓶夜雨轩。

奔月已凭丹化骨,堕楼端把死酬恩。

长洲日暮生芳草,消尽江淹未断魂。

按下赵杏庵弃家造寺,一时坐化,月岩禅师弘宣佛教不题。且说楚云娘与卢家燕在淮安府相遇,同心守寡,住了年余。那时,大金兵马直抢过黄河来,南北音信不通,那有个人传信武城县去。慧哥的信,眼见得如石沉大海,一日日的远了,也就说是死在乱军之中,再不消望有儿子了。云娘待辞了卢家燕归家,金兵大乱,路绝人稀,无路可归,只得死守,和细珠做些针指卖了,多少籴些米粮,助卢氏度日。那卢氏又不肯使云娘费心,真是两贤相聚,一气同心,吃了长斋,如在一处修行一般。那时,安朗长成十岁,卢二舅在湖嘴店房里收些房租开个小米铺,将就一日讨几分银子来买水菜吃。到了次年,瘟疫盛行,卢二舅偶感时疾,七日无汗,吃药不效而亡。卢氏与云娘痛哭一场,买口棺材,葬于湖心寺庄上。不消说家下无人,止有一个蛮小厮叫进宝,是严州府买来的。十分痴蠢,全不中用,只好看门挑水。家中无有得力之人,两个寡妇和细珠在家,安郎送在间壁学堂里读书。卢氏时常到湖心寺水田庄上,看看佃户做庄农,分几担租来家度日。不料安郎生起疹子来,叫了个药婆来看病,不知道疹子,只道胃寒,错用了热药,变成了火症滚肠痧,把个十岁的孤子几日而亡,买口棺木,埋在庄上去了。不消说卢氏痛哭伤心,云娘思儿感切,两个寡妇哭的是各人的儿,落的是一样的泪,日夜悲啼,几番哀绝。这卢氏守着孤寡,又有丈夫和公公的两口儿灵柩,现寄在湖心寺廊下。因南北大乱,几个家人差回真定府家去,至今二年不回,一个寡妇如何把丧柩送得回去,无可奈何。

正是:

流泪眼看流泪眼,断肠人伴断肠人。

又遇着饥馑荒年,淮城内外俱被水淹了,湖里水田没烂,每斗米卖到一两二钱纹银。这两个寡妇如何支持得住,眼见得流落他乡。把些首饰衣服,一件件拿与细珠街上货卖——一两银子的物件卖不出一二钱红银来,籴些chu米,连糠和豆磨成粥吃。云娘见卢氏没了儿子,一样孤寡,也舍不得辞他,没奈何权且度日。二人别无所事,连细珠都吃斋念佛,只好修些来生善果,再不消想今生的儿子了。当时,卢家燕自二十一岁嫁了南g吉十五年,又嫁了李衙内七年,守寡三年,至今却好四十五岁。楚云娘大卢氏一岁,也还是半老佳人。两个寡妇,子女亲人俱无,他乡在外,遇着兵火荒乱,饥馑凶年,如何过得?

有诗叹曰:

世乱年荒家业空,他乡嫠守泣途穷,

慈乌念子哀头白,孤燕思雏洒泪红。

万里榇遥难反舍,两人命薄易飘蓬。

黄沙衰草淮河北,安得音书寄塞鸿。

说话此时正是金朝兀?x太子因前败归,久思报仇,只因宋朝纳币讲和,不便背约,然贪心不厌。岳元帅兵马又撤回去,只把重兵把守江口,全不能照管淮扬。打探了详细,遂奏知金主,平定江南。因统兵二十万,和粘没喝、干离不两路来取江南。兀?x太子同龙虎大王率兵十万,由山东从黄河岸下营,直取淮安;粘没喝同镇海王李全,由河南从睢州一路,率兵十万,直取扬州;过江到建康府会齐,好去取临安。一路长驱,无人遮挡,过了黄河。那淮安城百姓,各人争逃怕死,连守城的兵俱走了。

这云娘、卢氏听知番兵过河,商议着往那里逃脱,卢氏道:“这湖心寺西边,有当初公公置买下两顷水田、四只黄牛、四只水牛,知道北方大乱,不能回家,要往淮安立下产业。不料公公弃世,连衙门不在了。如今还有几家佃户,住着十数间草房,每年讨些租。我姊妹两人,又没男子,那里去避兵,只好暂向庄上藏躲。这城里几间宅子丢下锁着,随他兵来怎样,咱也顾不得了。”一面说着,只见街上走的男女乱乱纷纷,府县官出牌安抚,那个是不怕死的。细珠道:“趁如今出城,到了临时就出不去,今晚就动身罢。”打裹些随身衣服被褥,小厮挑了;金珠首饰藏在身边,一切家器只得抛下。云娘、细珠原是空身的。赶乱里出城,三个小船,摇到庄上去。这佃户只得挪出三间空房来,安顿下他四口儿。次日又使人进城,取些家器锅碗米粮来做饭不题。

这村西头有一个小小尼庵,住着个八十岁的尼姑。原是卢氏舍了二亩地盖的白衣观音,要求子的,又舍了五分菜园与他种菜。卢氏、云娘过庵去烧香,又到安郎坟头痛哭一场,宿在庄上,不在话下。

不消数日,金兵到黄河扎营,淮安人民已逃去大半,多少有些兵丁和府县官同一个参将,如何守得,只得投降。金兵进城,还杀掳了三日方才住手。那些放抢的夜不收们,还在村外河边,各处搜寻逃民,见一人杀一人,见一口掳一口。

这湖心寺隔城不远,如何逃躲。只见云娘向卢氏道:“三姐,我有一件事和你商议。咱如今都没有儿了,是个老寡妇。你还有公公丈夫的灵柩不曾送回,是你一件大事,我只是个孤身,终日想儿,也是望梅止渴,多分是没了,连泰定也不得见他一面,把个细珠担误了这几年。我想这个苦命,原是个尼姑。

如今兵马荒乱,一时间遇见番兵掳了去,把身子做不下主来,枉空守了几年寡,还害了x命,不如此时把头发剃了,就在这庵上出家。咱姊妹们一个庄上住着做伴,我也不回山东去了。

落下细珠,等等平定了,稍信与泰定来领他家去。”卢氏劝云娘说:“慧哥不知去向,日后还有指望,姐姐剃了头,慧哥回来,那时节怎么家去?”云娘抵死不肯。即时请将庵里老姑子来,可怜云娘把头发——因想慧哥愁的白了一半——分三路剪下来,剃作比丘尼。细珠在傍和卢氏哭个不祝也是他平生信佛,前世道g,该从此成了正果。

诗曰:

几缕香云金剪开,当年玉镜照高台。

岂期老向空门度,安得修身伴子回?

珠翠永辞膏沐去,鬓蝉久被雪霜催。

万缘历尽唯禅定,尚有乌啼夜半哀。

按下云娘祝发为尼,与卢氏庄上苦修不题。且说泰定同慧哥从毗卢庵出门,千里南游,找寻生母云娘,少不得饥餐渴饮,夜住晓行,向淮安府问路而来。那时,淮南淮北在金宋交界用兵之地,都有百姓团结避难在山寨海岛里,日久人多,没有口粮,只得抢劫,做起土贼来。一两个孤身客人,没有敢走的。又有一件怕人处:连年荒欠,米豆没处去籴,人人抢夺,又不敢贩卖,多有强人截路,把肥胖客人杀了,□成火r一样做下饭的。百姓穷荒,饿死大半,还有易子而食,析骸而爨的事。以人为粮,说是味美无比,起了个美名,不叫做人r,说是双脚羊。这一个泰定,领着慧哥十四五岁的个白胖小和尚子,孤身南走,岂不是件险危的事。

二人不知往南的路,一步步化着饭吃,问路前行;或是昼走荒村乞化,或是夜投古寺觅宿。不则一日,到了淮河渡口下邳桃源地方,只见人民乱走,拖男领女的,也有推车赶驴、背着包裹的,泰定上前细问,才知道金兵两路南侵,沿淮安一带州县不攻自破,百姓们各处逃生。这了空和泰定唬得无路可避,百忙里寻不出个寺院。往东南上一望,露出半截塔在林子里,不上五七里路。泰定叫声:“慧哥,咱如今往前没处去,不如且躲在寺里。你是个和尚,我是个道人,那金兵来时,也不难为咱出家人。”因此泰定前行,了空随后,一路落荒而走。远远看见一座古寺,但见:古塔高盘云汉,山门倒塌尘埃。松枯秃顶尽无枝,荒草迷漫全失路。三尊佛像无金色,只有野鸟来巢;一坐韦驮悬宝杵,那得高僧住锡。大殿全无香火气,到门不听木鱼声。

泰定、了空进得山门来,只见钟楼倒了,地下一口大钟半截埋在土里,大殿上蓬蒿长有一尺余深。踅到后面,禅堂、香积厨都拆净了,只有伽蓝韦驮殿倒了半间,还有个石香炉,长了满炉的青草。日色西沉,不见一个人来祝山门一望,都是湖泊,全无村落。了空有些害怕,道:“泰定,这个破寺,怎么着住下。”泰定说:“如今天晚了,没处投宿,知道金朝大兵甚么时到,一到那里去躲?咱且在这伽蓝神像后边,胡乱捱这一夜,明日问路再走。”一行说着,天黑了,满寺里黑胧胧的,又没有门户关着。两人取把枯草来,把禅杖、蒲团倚在神座旁边,和衣打坐,了空却暗诵《观音大士救苦经》和药师解厄的咒。

到了四更天气,总是人烟断绝,**狗不听得一声。两人合眼□□,只听得一群人进寺来,到了大殿上,乒乒乓乓响了一会,来这伽蓝殿里,使挠钩长枪乱搠。唬得泰定伏在神像后做一堆儿,一口气也不敢出。了空不知道,问了声:“是谁?”早一挠钩搭着破直裰袖子,扯出寺门去了。泰定那敢言语!等不到天明,这些贼早已四散,不知掳着了空那里去了。

天明泰定出来,见慧哥没了,大哭一常待要往前找信,知是那条路去的;待要回山东,也是主仆一场相遇,怎舍得就去了。只得拿起禅杖、蒲团:“往前找大路上淮安去罢,等寻着主母,再访问慧哥不迟。”泰定无奈,腹中又饥又渴,往常化斋还有了空念佛,如今只得空打木鱼了,口里胡乱哼几声“南无观世音菩萨”,抄化几文钱来,讨着饭吃,好不艰难。不知后来主仆何日相逢,母子何年相见。

正是:

苦海茫茫,前浪未休后浪起;灾魔滚滚,一重未脱一重来。

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二回兑环妇无意逢夫访主仆甘心独宿诗曰:魔亦成佛道,空仍结色胎;苦中来作乐,笑处却生哀。

聚散如飘火,衰残似死灰。

幻缘成一刹,春到百花开。

却说泰定不见了慧哥,□□惶惶,上大路找寻。只见千军万马,前是逃民,后是金兵,那里去找。走了几日,也没人□睬他。见金兵进了淮安,杀掳的男妇无数。他不敢进城,往城南一路大宽转走,只在乡村里乞化,不敢近官路上来。大凡人到乱中,心里如迷如梦,还有甚么主意,不过是这村里一日,那村里一夜,敲声木鱼,讨饭而去。也是水尽山穷,到了绝处,自然生出机会来。

却说云娘剪发之后,拜这老尼姑为师,起个法名叫做静慈;把一件白布衫染成皂色僧衣。卢氏做了一顶僧帽、一双僧鞋送来,姊妹们痛哭一场,留下细珠作伴。卢氏还住在村里,白日里送米送柴,不住的往来;怕村里有兵,也换了一身旧衣,扮做贫婆,也在庵里歇宿。那日,天假其便,云娘叫细珠将金环一双上村里去卖几贯钱来籴米:“我还留这环子做甚么。”称一称,重一两,“随你寻主儿,或卖或当,不拘是银子、钱,换这米来,等平定了再处”。细珠拿着环子道:“这乱荒荒的,知是那里去卖?大人家都逃了,那里有买金子的?”云娘也是寻思。老师父道:“如今这湖心寺造?d金佛像,正找金子,只到寺里长老方丈里,便可照数换米,不必要银子另籴米去。”

细珠依言上湖心寺来。这村隔寺不远,只有二里路,却是一条溪,在个松林子里,过去长桥,就是寺里大路。山门大额上,写着“古湖心寺”四字。寺中长老法名智圆,开着丛林接众。本寺有三百多众,每年吃米一千五百余担,还要修塔造像,放生施食,十分兴旺。因是兵火大乱,众生遭劫,长老建了大悲的道场,日日诵经拜忏,替众生解厄。这细珠进得山门,就有知客门道:“是那里来的?”细珠说:“是西村李nn衙内白衣庵尼姑处来的,因有金环一双,要来本寺换米;不敢求多,只照换数准算吧。”知客领到方丈,见了长老。问讯一毕,取了汗巾,包着赤烘烘金环二只,称了称足有九钱五分。长老也不好论价,就算了七两纹银,依市价支米。叫知客差火工道人随着细珠交割,留细珠吃斋。不好久住,只在禅堂上吃了一钟清茶,看这些道人量米。

只见一个道人挑着蒲团、挂着木鱼子往寺里来。进得山门,见细珠站在韦驮殿旁,那人上下不住的打量。但见他:身穿破衲,絮垂线断似悬鹑;头戴包巾,油漫灰残如片瓦。脚走的一丝两气,好似失路的瘸驴;面皮儿半瘦半黄,一如丧家的饿狗。肚内必无三日饭,囊中那得一文钱。细珠见这道人看得急了,把脸朝着寺里,等那火头们挑米。

这道人又看了看,忙走走近前,深深的唱喏道:“你莫不是细珠姐么?”细珠低头一看,原来不是别人,就是自己的亲丈夫泰交宇,因满心欢喜,道一声惭愧:“怎也有这一日?”因问道:“你这几年在那里,怎么做了道士,也不来接我们接儿?正是喜从天边至,欢从烦上生。这一别七年,今日到此,想慧哥也有信了。

诗曰:

失路木郎将配妇,下山石女却逢夫。

钵中剩有千家饭,杖底将回万里途。

踏破铁鞋原不有,抛将斗笠竟如无。

等闲对面浑如梦,七载悲欢尽扫除。

二人见面,如梦如痴,说不尽别后的愁肠、乱离的苦境。只见知客僧人出山门来,叫声道:“nn,来看米,我寺中无人,当面交割了罢。”说毕,知客进寺去了。泰定同细珠押着米回来,一路上细问,才知道大娘已削发出家在村头观音堂,“正盼慧哥和你,哭得眼泪也干了。”说话多时,进得村来,叫挑米的先进庵去。云娘见细珠袖着金环走去,又想想:“路上兵乱,万一遇见金兵土贼,把环子夺去还是小事,若把细珠掳了去,叫我一时间倚靠着谁?”越想越悔,待叫他转来,又去得远了。云娘只在庵门去走一回立一会,往东盼望。去了两三个时辰,还不回来,好生放心不下。只见一群挑脚的往这庵上来,一步步近了,竹箩里都是白米,云娘心里放下一半,问这挑米的道:“那个女人可来了么?”那汉子道:“紧在后面跟来哩。”说不及话,望见细珠过了林子来。“却如何有一个男子,和细珠一搭里走,笑嘻嘻说着话儿,一似个熟人一般?”云娘心里想道:“这妮子离家久了,见了我出家,有些二心,通改变得不老实了,如何一个妇人家,同一个走路的人这等模样!”云娘不耐烦,走进庵来,且叫老师父来收米。老姑子取了个斗来,才待量米,细珠进来了。那后面跟随着一个道人,望着云娘磕下头去,放声大哭,细珠也哭个不祝云娘低头细看,原来是泰定,好一似:三年不雨,半天里降下甘霖;午夜重昏,y影中捧来明月。初见时,如梦中逢旧侣,疑假疑真;再寻思,像死后见生人,半惊半喜。大海飘船,却遇了一条活缆;井中望路,忽垂下十丈长绳。穷岩枯木久无春,陇上梅花将有信。

云娘才放声大哭,忙问道:“慧哥如今在那里,可是死在乱兵手里?可是还有个信哩?”泰定道:“我和慧哥走了半路,到淮河口来的。”云娘听得说有了慧哥,大叫了一声,道:“我的儿,原来还有你么!”也就喜得不哭了,忙问:“如今在那里?”泰定道:“慧哥也出家了,在岑姑子庵里做了和尚。一路来找娘,到了淮河口地界,宿在破庙里,撞着土贼,又掳了去了。”说着,泰定大哭。云娘听得有了慧哥,喜得昏了,又听得一声没了慧哥,又痛得昏了,不觉一头硼在地下,牙关紧闭,全不言语。老师父、细珠慌了,快传了卢氏来。卢氏见泰安,也哭成一块,问不及话,且来救云娘。先使箸把牙关启开,用**翎探入喉中,吐出粘涎。喉中哽咽不出声来,半日方才苏醒。卢氏细问泰定,才知半路里又失散了。大家抱头放声,你看一场好哭。

这才是:

久离乍聚,才合还分。草蛇灰线,埋伏下离合悲欢;灯影镜花,指点出地风水火。把一副热泪,滴作阎浮世界;把几番烦恼,隔开恩爱菩提。到头来,儿女也是挂碍,怎跳出骨r情肠;回头去,眷属总似微尘,谁离得梦想颠倒。生灭总从情里尽,涅□元在识中圆。

云娘、卢氏哭罢多时,老尼姑来劝道:“世上魔难,件件是要受过的,不受魔难不成佛。你果然修因上有儿女的命,自然还有团圆的日子。今日既然出家,把这儿女的情还这样迷恋?这点爱g不断,又出甚么家!”说得云娘一时顿醒,把眼泪揩干,向菩萨前礼拜,做些饭与泰定吃了。

天色将晚,云娘使细珠:“同泰定向西村佃户人家寻口空房,你两口儿今日自去安歇。等平定了,再去找寻慧哥的信罢。”泰定真是正人,这一向出家,也有些道气,道:“今日见过了娘,在庵子上不方便,我还到湖心寺丛林里去宿。白日里到庵上,我管打草做饭,行那道人的事。只等慧哥有了信,同娘回家,那时夫妇完聚不迟。今日里母子不得团圆,没有我两口儿就同住的理。显见得这一来,只为妻子了。”老姑子在傍说:“泰定果然是个好人,说话不差。”泰定依旧背了蒲团,向湖心寺去了。从此,每日早来打柴做饭,伺候大娘吃斋念佛已毕,即回大寺。细珠也并无留恋丈夫的私情。可见这一点佛法化人,受用不荆过了几日,云娘思想慧哥,眼泪不干。泰定要辞了云娘,向淮北一路找寻,在观音菩萨前占了一卦,是该静守自然遇合的课。云娘又恐怕泰定去了,一时不得回来,兵荒马乱没处去躲,只得留了泰定。四口女人只靠他一个男子,暂且同住,打探消息,再做道理。

可怜:

雁过有声,只疑传确信;云开无影,依旧是空花。

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三回小劫贼献僧为佛宝大因缘选婿赠丝鞭诗曰:大事因缘总不差,倚恩倚怨亦蒹葭。

心空虎帐能闻道,x慧鸳帷好出家。

过去影形虽假借,现前色相岂容赊。

泥莲莫说无沾染,也要同开一遍花。

云娘留泰定住下且不题。却说了空自在破寺伽蓝殿里,三更天被一起土贼们进到殿里,分了些打劫的财物衣服,怕有人宿在寺里漏泄了风信,因此使挠钩往佛殿后乱搠。不料了空在佛像后,被一挠钩钩着衣服袖子,扯出寺来,把手绑了,向贼巢寨子上来。

原来这一起贼,有两个贼头,一个是九头蜈蚣李达,一个是冲天鹞子杨保,领着些土贼们,百十杆枪,在淮北路上打劫孤客、抢掠村坊。俱投在淮北大寇镇海天王李全标下,每月来纳进奉的。这李全是淮北积年大盗,自宋朝靖康年间,占了陀罗山寨百余里,不下十万土冠,谁敢惹他?又有一个浑家杨夫人,使一杆梨花铁枪,万将无敌,绰号梨花娘娘。生一个女儿,名唤锦屏,年方一十六岁,使两口飞刀,能百步外取人首级。因此有这两员女将,淮南淮北一带土贼,上千百成伙结寨的,都来报名,领了印票去,按月来纳贡。不拘金帛子女,有好的都解了大寨上来。

这李达、杨保打劫了些金珠彩缎,掳了两个妇女和了空,俱往李天王大营里来。走了二日,到山寨上,把妇女、了空解了绳索,彩缎金珠摆设在桌子上,使鼓乐领着进来。

但见:

山高千仞,路通一线入羊肠;门设三层,岭抱九关屯虎口。人骷髅筑成影壁,血汗汤遍染城墙。蓬头披发,填沟涧多是尸骸;摘胆剜心,满林木全藏凶煞。杀人不请旨,此地不讲王章;报应不畏天,现世即成地狱。罗刹城中鬼子母,修罗g里太岁君。

原来淮南大寇李全受了金朝刘豫招安,封为镇淮王,使他领兵五千助兀南侵,不在山寨,只有梨花枪杨夫人和锦屏小姐在山守寨。听的山下小寨里来纳进奉,即忙升帐。列下两班刀斧手和家将,披挂齐整,吹打三通才开门登帐。先是手下将官们一对对参见了,就是各旗长、队长、千总、百总参见,然后放进寨外头目,解了弓刀,擎着手本和礼物进见,跪在帐前。把手本看了,是黄金十锭、明珠二百颗、元宝五十锭、彩缎八十对、美女二名、民妇二口、小沙弥一名。夫人看过,递与小姐,一件件点过收了,把妇人叫入后房去了,落下了空跪在帐下。杨夫人看他一貌堂堂,面圆大耳,眉有白光,唇如丹漆,就有罗汉之相,夫人便问了空:“从何处来?因甚遇劫到了此处!”

了空初被拿时,也有些慌张,因想起偈言有“虎x见佛”之语,便大着胆,合掌当x,高声念:“南无救苦救难有灵有感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弟子山东武城县人氏,乱后出家。因有老母流落淮城,远来寻找,不料寄宿古庙,遇见二位大王,捉来投见。夫人肯发菩提之心,放回见母,如造七级浮屠一样。”说毕,泪如雨下。夫人闻言大怒,才待发作,不知小姐向夫人耳边说了几句甚么言语,只见夫人笑一笑,走下帐来,将了空扯起道:“快随我后房去,有话说。”一面分付安排饭来。即时五荤大饭——无非鱼r**鹅,摆了一桌,大杯斟上老酒,叫了空动箸。了空合掌念:“阿弥陀佛,贫僧自幼出娘胎,天戒不吃荤酒。”夫人便叫:“看素斋来。”又备香蕈麻菇、油卷粉汤,摆了一桌。了空合掌谢斋,才吃得一个点心、一碗素汤,又来问讯。只见两个家僮,请了空向书房洗裕早有香汤肥皂、细布葛巾摆在房中,香水倾在锡桶浴盆里面。了空只得闭门洗浴,甚是爽快。洗浴已毕,香茶漱口,请入书房,又早送进两套新衣,巾靴衫□无非绫绸缎绢,内外一新。了空不敢更衣,依旧穿上僧衣僧倡,拿着数珠念佛,暗诵《心经》,上得绳床,趺膝闭目,面壁去了。

有诗赞了空持戒坚定:

故乡易到路头差,白日青天物自遮。

竖起眉目还自省,火坑原有白莲花。

原来这锦屏小姐生得娇娆聪慧,不肯招俗人为婿,长到十六岁,至今要选个好丈夫,没有可心的,一见了空生得福相,又年齿相当,知是大人家的儿子,便有爱慕的心,因和夫人悄悄说了,留下了空,看他的x情德行是何等样人,好招他为婿。

因此,设席管待,沐浴更衣,极尽其缱绻。怎奈了空心如死灰,法g净定,原无一点色相,是个西方路上修来、该主持正觉的高僧,岂是魔女所能染的?到了天晚,只见两个青衣使女,打着一对纱灯,到书房中说:“夫人叫小师父进去,有话说。”了空不敢不遵,随着使女,到一绣房深处。

但见:

红沙垂幕,碧簟铺□。香馥馥,金炉焚麝饼,褥掩芙蓉;暖溶溶,翠枕设鸳鸯,屏开孔雀。红绡帐里佳人,好一似玉面金睛白额虎;锦帐排成阵势,真是个朱颜绿鬓卷毛狮。但寻常红锦套索,跳不出地天罗;几曾见香水池塘,免得你油枯髓荆亲到百花香处过,可能一叶不沾身?

了空进得房来,只见绣床枕头上,搭伏着个美貌娇娥,残妆半卸,露出半幅绞绡,笼着一双玉臂,手腕上金镯紧束,十指上金戒指排满了。他却盘膝而坐,不下床来,拥着一床锦被,好似脱了中衣,要睡的一般。了空合掌问讯,道:“小姐唤小僧,有何分付?如今夜静更深,我是男僧,小姐是女子,昏夜久留,恐夫人有知不便。”小姐笑一笑,叫使女取了一锦杌,请了空坐下,便问了空家世何处、父母何人、出家几年、住居何寺。

了空合掌而答偈曰:

家住东溟东复东,掉头归去又乘风。

如今不在东溟住,只在柴门烟雨中。

小姐又问了空父母何人、今日存亡、在于何处。

了空又答偈曰:

自幼生来不见天,爷生娘长枉徒然。

拖条拄杖来寻母,不及西方有目连。

小姐又问出家几年、是宗是禅是教、有甚行脚。

了空又答偈曰:

不参禅教不参宗,却向空门空外空。

面壁九年笑行脚,隔江一苇渡西风。

小姐又问住持何寺、挂搭何方、受教何师、修持何行。

了空又答偈曰:

本来无教亦无师,方丈前头竖大旗。

但得往来无所住,五台南海与峨嵋。

了空答小姐已毕,起身拜辞。原来杨夫人在窗外细听,见了空对答如流,举止尊重,知是个出世高僧,不同下等俗辈,心中欢喜,说:“我这女儿招此人为驸马,也不枉了。”即忙掀帘入户。小姐下床相迎,了空也不惊慌,立在傍边。只见夫人手执丝鞭一枝,叫:“长老远来,千里有缘,不是我请将你来的。我把丝鞭与你,以待大王南征回来,再排筵宴,与小姐成其夫妇,日后就是寨主了。只是不可执拗,那时你进退无门,悔之晚矣。”了空不肯来接,即叫两个使女替他捧着丝鞭,送入书房而去。了空一夜无眠,只是打坐念佛,默诵神咒,望菩萨来救脱此厄。想起:“泰定不知下落,访见母亲也不知?我在这里遇着邪魔,何日得出天罗地。”想到此处,泪如雨下。

每日在书房闷坐。锦屏小姐常来送茶送斋,或是问些因果、讲些佛法。那锦屏小姐原有佛x,即时解悟,不甚缠扰,也就去了。不料淮西凤阳有一黑山贼叛了——是张龙、赵虎,要来山上借粮。夫人守寨,使小姐率人马三千下山征讨。小姐恐了空在寨无人看守,怕他逃走,可不误了我一世前程?又要一路温存磨光的意思,禀知夫人,要同了空下山讨贼。夫人依允,即叫了空把僧衣脱换,改变戎妆。由不得了空作主,许多家将捧着盔甲绦环,一时披挂停当,和小姐一齐上马。真是好一对小将军,金鼓旗旛,并辔联马而去,有诗曰:戎衣新换铁袈裟,托钵降龙到海涯。

已借金刚消战斗,更收魔女作浑家。

火池种得莲花满,月影能分玉漏斜。

宝杵功成终奏凯,归来银甲灿生花。

到了淮西,扎下营寨。黑山贼闻知,即便领五百喽啰,路上截杀。怎当得锦屏小姐英勇,和十员家将一齐杀过阵来,把二贼活擒,杀得尸横遍野,流血成河。直赶到他寨上,杀的杀,烧的烧,一个草寇剪成土平了。奏凯回营,大吹大打,了空也着盔甲和小姐拜谢杨夫人。喜得满营兵马都夸他一对好夫妻,口口称为驸马。那知了空心如枯木,全不关心,依旧上书房脱去戎衣,又换上他的僧帽直裰。每日拜天诵经,二时功课。夫人、小姐无奈何,只得凭他,待李全回家再作区处。不知锦屏可得成夫妇,了空何日见母。

正是:

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乡。

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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