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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会子,宝钗上来,王夫人便将话截住,却也听见了话头话尾。他外面极力矜持,有时还在背地里劝慰王夫人;到了独居深念的时候,也淌了无数眼泪。此时探春从王夫人处退下,又同至宝钗房中,说了一回闲话。一时,又说到宝玉,宝钗道:“他和林妹妹的心事,我是深知道的,前一向我总远着他,就是为此。我妈妈也何曾不知道,到了提亲的时候,偏又忘了。那时,我妈妈问着我。三妹妹,你想咱们这样人家,一个没出门的闺女,能说不遵父母之命么?我只有哭的一法,他老人家也没理会。后来,我又想了一个主意:等我过了门,把这里头的利害向老太太、太太彻底说了,仍旧把他们成全上。我就是名分上让他一点,我们这们好的姐妹,还有什么说的?想不到我刚来,颦儿就过去了,这主意也使不上。我实在没有法子,才想把至情感动他,希冀不至出别的岔子,到底也是白废。听说颦儿已到了太虚幻境,但愿他修成了找到那里去,依旧完聚。至于我呢?既然有老母在堂,不能一死了事,替他守节抚孤还不是应分的么?将来见得着他也罢,见不着他出罢,横竖对得住他就是了!”探春道:“你这番话真是心坎里发出来的,我想不到你能够如此豁达!若是你和颦儿掉个过,只怕他就不是这样存心。”宝钗道:“颦儿那个人,若处我的地位,一定是死。我想:死倒容易,若都拼着一死,那未了之事可交给谁?况且,还有这血泡泡在肚里,天还不容我死呢!”探春听了,更为叹服。

此时,大观园尚在荒废。探春归宁,只住在荣禧堂偏院,也有二十来间房子。为的距上房最近,在王夫人跟前朝夕承欢、慰解。不久贾政回来,王夫人要宽慰贾政,只得抑悲自遣。紧跟着又是贾赦免罪回京,邢夫人和各姨娘、嫣红、贾琮都搬回另院居祝他们原有小厮、丫头们遣散了许多,又得重新安置。

过了些时,贾珍由海疆回来,仍袭宁国公世职,并赏还府第庄田。到京的第二天,便入朝谢恩。皇上即时召见,奖勉的许多话。原来他在海疆帮着安国公肃清海寇,颇著劳绩,安国公另有密本奏保,所以有这番恩典。贾珍收回府第,便来见贾政、王夫人,备致感谢。一面接尤氏婆媳和一般姬妾仍回东府。

究竟经过一番抄没,府中一切家具铺设,都要从新添置。

忙中易过,转瞬便到深冬。史湘云听见贾府种种不顺之事,本要亲来慰问,无奈姑爷抱沉重,实在顾不得。到姑爷没了,三七里出了殡,正在热丧,又不便出门。一直挨过了百日,后来又听说宝玉场后迷失,想起宝钗素日相待甚厚,如同亲姐妹一样,如今他遭了此事,不去看看心里如何过得去?便雇了一辆轿车,带着翠缕,一路向荣府而来。

到了府门口,看见许多人都带着官帽,在那里喊吵。不免猛吃一惊,想道:别又是来抄家的罢?忙叫车夫去问,方知宝玉赏了文妙真人的道号,他们都是来报喜的。又不免心中暗笑道:从来没有举人赏道号的,也没有听说赏道号还要报喜的!

这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门上小厮们见史姑娘是常来的,便放他轿车进去,直到内仪门。湘云冷眼看那些下人还是照旧,只比先散漫了许多。下了车,一路走进上房。

那天,惜春正要搬往栊翠庵,来王夫人处告辞。王夫人又是一番伤感,对惜春道:“四姑娘,你这番心愿,在我看是想拧了!只是你二哥哥出家,我都管不了,别说你啦!咱们这样人家的姑娘,若做了尼姑,可叫人笑话。依我看吃斋也可,念佛也可,千万不要落发。听不听在你罢!”宝钗也在上房,接着说道:“四妹妹,你是见解很高的,那菩提非树,明镜非台,分明不在色相上说。古来带发修行的也多得很,何尝没有修成的呢?”

正说着,人回史姑娘来了。只见湘云转运游廓,廓上丫环们都站起来道:“姑娘好久没来了!”湘云道:“我在家里听见这里好些事,恨不能一步就飞了来。可得走得了啊!”见了王夫人、宝钗、惜春,先请安问好。瞧着宝钗道:“宝姐姐,你也瘦了!”宝钗无语,相顾黯然!

王夫人见他淡妆素服,想起他也是新寡,不免叹息!因问道:“姑爷的事都办完了么?这真是想不到的。别的不说,就放着大姑娘这们个模样儿和平日的x情,那里像个半边人呢?”

湘云叹道:“这也是我的命苦,没什么可怨的。说我不像,宝姐姐更不像呢!”一语触动王夫人的心事,眼泪就绕着眼圈下来了!湘云看出,深悔失言,忙道:“二哥哥想是成了佛了!世间人成仙已经不易,从前东府里大老爷一心想成仙,倒枉送了x命。那佛更难,古来有几个r身成佛的?比状元、宰相都还矜贵。这都是老爷、太太几世修积的,才投到这里来呢!”

王夫人道:“那也不过白说说罢了!宝玉就算成了佛,于我有什么好处?”“湘云道:“我还有点不明白的:佛界上只有大士、世尊、菩萨种种名号,没听说过有成佛的真人!怎么皇上倒赏给二哥哥一个道号呢?”惜春道:“据我看二哥哥未必成佛,或者将来修成了仙也未可定!”湘云道:“四妹妹总是好为僻论,怎见得二哥哥倒会成了仙呢?”惜春笑而不言。

湘云又道:“我听说四妹妹也要出家,这真是难兄难妹了!”

惜春微笑道:“他修他的,我修我的,各人找一条道儿。我也不想成仙成佛,只是我们掉在这污浊世界中,譬如身垢思浴,梦魇思觉。只有这一条光明路,还不奔了去么?”

湘云道:“三姐姐不是回来了么?怎么没见?”惜春道:“他刚才还在我那里,此刻只怕到园子里去了。他总舍不得那秋爽斋,可见不达。”湘云笑道:“谁都像你四大皆空的,我还想到园子里逛逛呢!”惜春道:“这们冷的天,你若能在那大石头上再睡一觉,我就佩服你了!”

王夫人道:“我们这里太冷静了,大姑娘既来了,多住几天再去。”湘云道:“这里我住惯了的,小的时候一年倒有大半年住在这里。现下我只一个人,叔叔不在京,婶娘更管我不着,那里不好住呢?”王夫人道:“你和宝姐姐一向说得来,就在他那里住着罢,也好替他解解闷儿。”湘云道:“我也是这们想。宝姐姐若没事,先同我到园子里找三姐姐去。”惜春道:“我也要到庵里去,咱们一块儿走罢。”于是,湘云、宝钗、惜春带了翠缕、莺儿,一路向大观园而来。

进了园门,走过石山,便瞧见一派荒凉景象:沁芳闸的水都干了,池中堆着许多枯草;远远望见一带粉墙,粉痕剥落,藓迹斑斓;墙内千百竿老竹,有半枯的,有全枯的,也有新长出来的,尚有些绿意。翠缕指着道:“姑娘,那不是潇湘馆么?”湘云抬头注目道:“可不是么?怎么连竹子也改了样了!”

宝钗道:“从前老祝妈管着,从不缺水;前年老祝妈死后,就没有人接管。又碰着冬天奇冷,那场大雪冻坏了不少,这还是今年新返上来的呢!”

湘云道:“我听说林姐姐死后,这里常听见鬼哭,可是真的?”惜春道:“那都是老婆子们胡编的。林姐姐早有去处了,还能在这儿么?”宝钗道:“我也不信这些话。可是,也有点奇怪:那回袭人跟你二哥哥来,的确听见远远的哭声,好几个人都听见的。”湘云道:“屋子空了,就有这些事。你看将来咱们都搬进来住,园子里一热闹,这些话自然就没有了。”宝钗道:“想起林妹妹在的时候,这个地方大家都常来的。如今,真是室迩人遐了!”言罢,不胜叹息!湘云道:“那年中秋,我和他赏了一夜的月,就在这里寄宿。我醒到天亮,听他咳嗽没有住声,那样单弱身子,真替他发愁。却不料这们短寿!”

宝钗道:“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这冤叫往那里诉去!”

说着,刚要取路往秋爽斋,恰好探春带着侍书从石径中出来,迎面碰着。探春瞧着湘云道:“史妹妹,你可来了,叫我好想!那一天不想瞧你去?家里有事,心绪又不好,总没有去成。你别见怪。”湘云道:“三姐姐真会客气,是那里学来的?咱们自己姐妹,还有那些讲究呢!”探春道:“你们约齐了往那里去?”湘云道:“我听说你在园子里,约着宝姐姐来寻你的。好久不来了,还想到各处逛逛。”探春道:“这园子也太冷落了,只有咱们来慰藉他。若是史妹妹住长了,我还要约邢妹妹、琴妹妹他们重兴诗社呢?”惜春道:“三姐姐还这们高兴!”探春道:“不高兴也是徒然。在不得意的时候,更要打起兴会来才好。那家运的盛衰,人事的离合,也是寻常的事,算不了什么。”

一路说着,已走到怡红院。只见廊阶芜秽,花树离披,那编竹花障也坍倒了大半,廊子上尚挂着空鸟笼子。看屋子老婆子们迎出来道:“nn、姑娘请坐坐,我去拿钥匙开门。”宝钗见满目荒凉,无限感触,忙道:“我们不坐了,别处逛逛罢。”

又走了两三处,还算是蘅芜院不大改样:那迎面玲珑山石上,许多异草都结了子,或如丹砂,或如青豆,芳薰馥郁,经霜不陨。五间正厦也是锁着门户,隔窗看去,那年菊花社的诗题尚黏在壁间,上面挂着蛛。探春想要在此歇歇,湘云道:“走罢!天这们短,这一坐,别处就不用去了。”大家又走到红香圃,圃中只种着芍药,这两年没人照管,本不甚茂盛,又值寒天,枝叶全刬,只剩一片荒畦。探春、宝钗等走得乏了,在廊间小坐歇息。

湘云独自绕到太湖石后,去寻那年醉卧的山石,却被积雪遮住,白茫茫的认不清楚。心中暗想:花儿开了一春,就如同人生一世,任你如何绚烂,终归寂灭。不要远说,即如那年在这里轰饮传筹,何等热闹,已经不堪回首!再想起自己漂泊无依,夫家算完了;看婶婶平日相待的情形,娘家也没法去祝这里从前靠着贾母疼爱,差不多也同家里一样;现今贾母已逝,王夫人相待虽好,只是面情。追想那年大雪,披着贾母的猩猩毡斗蓬,束着腰带,和丫头们扑雪人儿。还有一年大雪,和宝玉在芦雪亭烤鹿r吃。那时还是一团孩子气,如今倒成了穷途嫠妇。真是对此茫茫,百端交集!愣愣的看着残雪,不觉呆住了!

探春等见湘云久不回转,打发翠缕来寻。翠缕叫一声“姑娘!”湘云猛吃一惊,才把神魂敛定。忙回至廊下,会着众人,同向山坡间走去。忽见前面一带寒林,中有土垣茅舍,湘云问道:“那不是稻香村么?大嫂子可还住在那里?”宝钗道:“大嫂子也挪到里院住着呢。他说,等天暖了,还要搬来。太太因为园子里人少,兰小子年纪还小,怕压不住,还没有答应。”

惜春道:“正是呢,这园子怪空的,天晚了不大好走。我要到庵里去了,紫鹃还等着呢!”说罢,便分路自去。

这里大家一同出园,一路仍旧谈笑。湘云问宝钗道:“怎么紫鹃跟了四妹妹,难道他也要出家么?”宝钗道:“这丫头也有点傻气。林妹妹死后,雪雁配了小子,他派在我们屋里,背地里总是擦眼抹泪的。后来四妹妹要修行,他就求了太太跟着去了!”湘云道:“若在林姐姐那面看来倒是个义婢!雪雁是林家带来的的,反倒不如他,可见也是缘法。我改天倒要找他谈谈,看他说些什么。”

正走到沁芳亭边,忽见玉钏儿慌忙走来,说道:“太太叫我告诉二nn:园子里别耽搁太晚了,就同姑娘们到上房去罢。

太太还等着有事呢。”宝钗道:“是啊,我们正往回走呢。”

不知王夫人吩咐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哭怡红冷麝离魂栖栊翠寒鹃吊梦

话说宝钗、探春、湘云正在缓步出园,听了玉钏儿传述的话,忙即同赴王夫人处。王夫人此时歪在炕上,靠着石青缎面靠背,绣鸾在旁边捶腿,李纨也站在地上,陪着说话。

湘云见着李纨,即向他道喜道:“兰侄儿自小就喜欢念书,果然高发,这也不枉大嫂子一番心血。”李纨道:“这孩子太侥幸了,我还叫他多念书呢!”湘云又道:“刚才我们走过稻香村,我估量大嫂子还住在那里,就要走进去。亏得宝姐姐告诉我,才知道大嫂子搬了。”李纨又提起姑爷之事,向湘云宽慰了几句。

王夫人道:“你们逛了那几处?这们大冷天,梅花也还没开,可有什么可逛的呢?”湘云道:“我好久没到园子里头去,想不到这们荒凉!到底房子是要有人住着才好。”王夫人道:“这还算好呢,前两年谁敢去呀?他们说的也太邪胡:说是凤丫头在那里见了鬼才得病的;珍哥儿媳妇走过园子里,撞见了什么,也病了好多天;大老爷不信,亲自睢去,白天里也碰见妖怪了!好容易请老道净了宅,这些时才安静些。”

探春道:“凡是这类的话,多半都是小厮、婆子们编出来吓唬人的。吓得人都不敢去,他们就得了法,偷的偷、赌的赌、躲懒的躲懒,什么事做不出来?这些话不要听他,一镇静就没事了。”李纨道:“三妹妹这话很对。上回大老爷到园子去,小厮们分明瞧见一只大锦**,愣说是红眉毛、绿眼睛的妖怪。

大老爷也就信了。后来,还是他们自己说出来的。”

一时,王夫人想起要问宝钗的事,便说道:“明天是临安伯夫人的生日,咱们是孝家,不便去拜寿,也应该送一份礼才是。”宝钗回道:“早上见着平儿,他说照往年的规矩预备下了。太太看派那几个老婆子送去呢?”王夫人道:“吴新登媳妇、郑好时媳妇都去过的,随便再带两个人同去就是了。”

绣凤进来回道:“太太,饭摆齐了。”王夫人对湘云等说道:“你们也在这儿一块儿吃罢。”丫环们听说,又重添了匙箸。大家同至外屋,王夫人让湘云上坐,湘云不肯。仍是王夫人正面上坐,湘云、探春各依左右坐下,李纨、宝钗只站着照料。等王夫人吃罢,另摆匙箸,方随着吃了。又挑了两样菜给平儿送去。大家仍陪着王夫人闲话。

探春要回房去,却问湘云道:“史妹妹今儿晚上想必不回去的,就住在我那里罢。咱们多亲热亲热。”湘云道:“我们说好了,还闹宝姐姐去!”王夫人便叫彩云去替史姑娘安置床帐。宝钗道:“太太不用提另费事。袭姑娘出去了,我们那里床帐是现成的,只是委曲了云妹妹。”王夫人笑道:“你们都这们大了,你史妹妹又出了门子,还这们提名道姓的?”宝钗笑道:“往常叫惯了,一时不留神,就顺嘴溜了出来。幸而在家里,若在别处,要叫人笑话了!”

王夫人道:“你说起袭人来,我正惦记着。这丫头素来老实,不知道嫁到那边,待他怎么样?你打发人去瞧瞧罢。”宝钗道:“我也是这们想,前儿打发焙茗去瞧过了。那家姓蒋,住在郊外紫檀堡,离城有十多里地,也有些田地产业,待袭人也很好。上下都称他nn。”王夫人道:“这也罢了!咱们总算没有造孽。”宝钗笑道:“太太可知道那姓蒋的是谁?原来就是蒋琪官。”王夫人忙问道:“那个蒋琪官?这名字仿佛怪熟的。”湘云道:“不就是忠顺王府里唱戏的么?那年二哥哥挨了老爷一顿打,就为的是他。”宝钗道:“可不是么!他知道袭人是你二哥哥的人,所以很给他面子。袭人在外头不肯说是丫头,还假充咱们府里四小姐呢!你说可笑不可笑?”

王夫人道:“我最恨是这般人,偏宝玉没出息,要和他们在一块儿混闹。那唱戏的有什么好人呢?”湘云道:“这蒋琪官虽然唱戏,城里头倒很有名气。听说那年他二十岁生日,有一位太傅还替他做诗揄扬,连我叔叔也认识他。”探春道:“好不好的总是一个小旦,袭人向来是要强的,如今配了戏子,他就甘心情愿么?”宝钗道:“他初去也哭了几场,后来就好啦。”王夫人道:“只要他们夫妇和合,戏子不戏子也只好任命了!若不是这等人,谁肯娶袭人做原配呢?”湘云道:“袭人也服侍过我,我听说二哥哥出了家,他哭的了不得,生怕他一时心上想不开行了短见。想不到他..”刚说到“他”字,忽见莺儿急急忙忙的走进来,脸色都变了,见着宝钗忙道:“姑娘快去瞧瞧罢,麝月姐姐不好了!”

宝钗惊讶道:“刚才他还好好的送我出来,这是那里说起?到底是什么急病啊!”莺儿道:“不是病,是哭着背过去了。”

王夫人道:“你就去看看罢,看是什么情形,就打发人来告诉我。”李纨、探春都道:“我们出去瞧瞧。”湘云道:“据我看这是肝厥,一会子转过来就会好的。太太不要着急。”说着,也和宝钗同去。

到了新房那院,见麝月歪在耳房里小竹床上,面如金纸,一无声息。秋纹、碧痕和小丫环们都在地下围着看他,有叫他的,有掐人中的。手忙脚乱,搅成一片。宝钗等进去也没觉得。

宝钗不便说他们,只向着莺儿道:“到底是怎么哭坏了的?这们大的丫头,一句明白话儿也不会说。”秋纹听得宝钗发怒,才连忙直起身来,定神细述了一遍。

原来那回癞和尚送了玉来,麝月多了一句话,说道:“亏得那年没有砸了!”宝玉听了,立时就厥过去。麝月又悔又怕,心里打定主意:若是宝玉死了,他便跟了去。后来宝玉返过来,渐渐全好了,就也打断念头。及至宝玉场后走失,麝月哭昏了几次,总盼着宝玉回来。那天贾政家信到了,提到遇见宝玉,已做了和尚,宝钗、袭人哭得死去活来。麝月只暗地里垂泪,心想古来有殉故主的,没有殉和尚的。正不知如何是好,又听说老爷的主见,凡是宝玉屋里的人,一概要打发出去。展转思量,便又决定了一个主意放在心里:若是容我在这里呢,我便尽我一辈子的心,目前伺候二nn,将来扶持哥儿,也算对得住宝玉的了;若是依老爷的主见,定要打发出去,那可没法子,只得拼着一死。背地里只和秋纹谈过。

及至袭人出去,他心里想:袭人是宝玉第一个人,又是一半过了明路的,尚且要打发出去,像我们更不必说了!只是各人有各人的志向。我地位虽不如袭人,说起受恩是一样的。他平日挑三窝四,损人利己,什么事我不知道?那年诓着宝玉说要出去,害得宝玉失魂落魄。他趁此又要挟了许多言语,宝玉件件依从,甚至断钗立誓。又有一回呕些闲气,说死说活,宝玉说道:“你死了我当和尚去!”看得他如同林姑娘一样。就是万一宝玉死了,他不能跟了去,也应该守的。难道忍心说第二句话?如今不过当了和尚,他便掉头不顾,往前溜达着去了!倘或一朝宝玉还俗回来,看他有什么脸见人?往常宝玉在家,什么事他都站在头里,我只可跟着他走;现下他别抱琵琶,负恩改嫁,我也跟着他走么?如此思前想后,非只一日。

这天,送了宝钗出去,回至屋内,并无别人,便和秋纹细谈肺腑。诉说一番,又啼哭一番!又怕外人听见,勉强抑止,不敢放声。不料一口气堵住,便昏晕过去不省人事。秋纹又惊又痛!连忙喊了众丫头进来帮着叫唤,总不见苏醒。莺儿吓昏了,才至宝钗处送信。

此时,宝钗听秋纹说了详细情形,知是急痰壅闭,忙即传知外面管事们速请王太医。湘云说起四牌楼西有针科大夫,人都称他金针王,治奇疾神效。湘云的叔叔史鼎,有一次坠马昏厥,经他针治,只施了三针,立时救转。宝钗听了,又命人飞马去请。偏生那天王太医在太医院里值夜班,来不了。那金针王先已出马,辗转寻着,刚来到府门,麝月已经气绝体冰,面带笑容去了!眼角却还挂着泪痕。

王夫人正打发彩云来问,见此情形,忙即回去说了。李纨、探春也上去详细回明。王夫人闻知,即令宝钗同湘云搬至上房东偏院三间北屋暂住,留秋纹、碧痕等在那里看守。

贾政那天在东府贾珍处吃饭,夜晚回来,闻王夫人告知此事,非常感叹!当下即叫贾琏进来,当面吩咐:一切悉依宝玉侧室之礼,移至梨香院从丰殡殓,过七日移灵家庙。发引之日,宝玉房下诸人,皆送至铁槛寺安厝方回。贾政又传谕另赏百两给他家里,在麝月也算很风光的了!此是后话。

且说那晚宝钗和湘云同住东偏院,莺儿、翠缕即在外间作伴,二人闲谈。翠缕道:“今儿咱们在一头儿睡罢,我有点怪怕的!”莺儿道:“怕什么呢?麝月姐姐跟咱们很好,他又是好死的,就来了我也不怕。”翠缕道:“若论麝月姐姐那人,真没什么可怕的。他平日那么和平,好像锯了嘴的葫芦,想不到有如此烈x!”莺儿道:“人是不容易看出来的!袭人姐姐哭的那么死去活来的,到末了倒没有事;这位不声不响的,谁都没提防他,倒有他的老主意。这种事本不是做给谁看的,只在自己的良心上过得去过不去罢了!”翠缕道:“我每回跟姑娘来住,姐姐们大家玩玩乐乐。只有他从不多走一步,只一心服侍二爷。有一回,我见宝二爷从老太太那里下来,他和秋纹一个捧着帽子,一个捧着衣包,很像戏台上的龙套。如今,他这一去,可能跟二爷在一块儿呢?”莺儿道:“这事谁能知道?人说你有点傻,这真是傻话了!”

里间宝钗、湘云也正在闲谈。听见他们这番话,不免暗添伤感!宝钗道:“像麝月这样,也算死得其所了。我就没有他的造化!”湘云道:“宝姐姐,你向来豁达,何以也有此迂论?若论我们二人所处的境遇,都得算命苦的。可是你比我就强得多了:头一层,你有母有兄,家里也还过得;第二层,翁姑健在,又听说你已有喜信,将来生个好儿子,作老封君,那稻香老农不就是榜样么?”宝钗道:“我那个哥哥你还不知道么?只有叫我担心的。这两年,我妈妈也是七病八痛。至于仰事俯育,那一件是容易的?都说希望将来,准知道将来怎么样?我也不做此痴想。做程婴、做公孙杵臼,所见不同,各尽各的心罢了!”

湘云道:“大凡一个人的x情,和他一生福泽很有关系。不是我当面恭维你,像你这样待人处事,怎能没有后福?你看那颦儿,口角尖刻,做诗也好用奇僻的心思。我劝过他多次,总改不了,到底缺寿。”宝钗道:“说起颦儿,我们也很好的,我当他亲妹妹一样看待。那年,我搬出去就舍不得他,还单寄给他琴曲呢!他那人另是屈原、贾宜一流人物,那x情专挚我们都不如他,只不过世故上差点。后来那样多思多疑,一半由于境遇,一半也是病支使的,不能怪他。”湘云道:“那紫鹃不又是颦儿的屈原贾谊么?”宝钗道:“就因为他们主仆x情相同,所以才有那样的情谊!这也是勉强不来的。”说罢,叹息了一番。

一时,宝钗想起湘云境况,说道:“这一向我总惦记你,你来了,倒说这些不相干的闲话。到底你那边家境如何?还有点底子没有呢?”湘云道:“除掉那所破房子和零碎家具,几箱子旧书,此外还有什么?”宝钗道:“这就难了。你那婶娘的脾气我们都知道的,往常还多嫌你,何况又嫁了出去!你不要多心,依我说也得打个正经主意才是。”湘云道:“像我这们一个孤鬼儿,还打什么主意?难道教我去做袭人么?岂不是笑话!我也想过:死呢?也没什么留恋的,只没有那勇气。做尼姑呢?跟我x情不对。必不得已,或许到那侯门公府里去教书。空的时候,容我做做诗、修修道,这就是最好的日子了!”

宝钗道:“何必教书呢?你要修道,这里栊翠庵就很清静,四妹妹一个人住着也寂寞。你若不嫌他孤僻,就搬了来和他做伴儿。他念他的佛,你修你的道,咱们还可以常常聚会。三妹妹不是说要你住长了重兴诗社么?想来太太也没有什么不乐意的,不比别处去强么?你那几间破房子租了出去,还可以贴补点零用。你要不多心,就这么着罢!”湘云道:“这也罢了,只是叔叔回来,知道我闲住在别人家里,恐怕不大合适!”宝钗道:“这有什么呢!你叔叔若回来,你时常家去看看,或是两边住祝谁敢拦住你呢?”湘云道:“这一来,我可成了你们贾府上的道姑了。你可别学凤姐姐,叫什么芹小子、芸小子来管我!”说罢,扑嗤一笑。宝钗不由得也笑了。

猛听得外屋大自鸣钟上的金鸟儿嘀咕嘀咕的十几声,宝钗知是已交子初。说道:“夜深了,你还有择席的毛病,早些睡罢!”一宿无话。

次日,惜春闻知麝月之事,来安慰宝钗。紫鹃知湘云来了,住在宝钗那里,也跟来想见见湘云。可巧,湘云同宝钗寻薛姨妈去,都没有见着。紫鹃却到麝月停灵处炷香下拜,痛痛的哭了一场,然后回栊翠庵去。

原来,紫鹃本意也要跟黛玉去的,只因自己是贾府g生土长的奴才,去殉黛玉近于无名,所以就耽搁下来。自从跟了惜春,每日木鱼经卷里混着,心里倒比先清静。只是想起黛玉来,花晨月夕不免背人落泪。他起先因黛玉之死,也深怨宝玉负心。

那天晚上,宝玉在他窗g底下站了大半夜,他虽然始终不肯开门,那一种柔情密意,岂能一无感动?后来,又听到宝玉出家的消息。心中暗想:往时在林姑娘身边,常听宝玉说当和尚去,这可真当了和尚了!记得那年宝玉说起这话,林姑娘听了还生气呢。如今他若知道了,还生气不生气?还是恨他呢还是可怜他呢?丢下家里这些人,背地里去当和尚,又没有人领情,那才冤呢!此是紫鹃受宝玉那一番情感,有替他原谅的意思,才生出这些胡想。却不曾和惜春谈起。

此时,闻知麝月殉主,更增伤感。自己和麝月虽不甚亲厚,想到他致死之因,由宝玉出家而起;宝玉出家,却为的是林姑娘。岂不是林姑娘坑了宝玉,间接的又坑了他么?又想起自己要殉黛玉没有殉成,他倒真殉了宝玉。由怜生愧,由愧生敬,并成了一种痛泪。大家以为麝月拼着一死,就有点傻气;紫鹃和麝月并非亲切,那里来的这些痛泪,更是傻气。却不知其中都有至x至情。

那天回至庵里,惜春见他余痛未纾,神气还是愣愣的,知是为的麝月。便笑道:“傻丫头!你别看他死的可怜,也许得了好去处,比咱们活在世上的还乐呢!”紫鹃道:“他是跟宝二爷去的,这一去可能就见着二爷么?”惜春道:“各有各的去处。那鸳鸯是殉老太太的,还跟老太太在两下里呢!”紫鹃道:“那么说可太冤了!白送了一条命,还是跟不上、见不着,那是图什么呢?”惜春道:“也不能这们看法。凡事有因有果,目前之因造成将来之果,总有个补偿的时候,不过时间早晚罢了!”

紫鹃道:“他们都有个去处,难道林姑娘倒不如鸳鸯、麝月么?”惜春道:“林姑娘的来历,当然在他们之上。那去处更不用说了。”紫鹃道:“我们若修成了,到底见得着见不着呢?”惜春道:“那在你的心。”紫鹃笑道:“他们都说宝二爷做和尚是为的林姑娘。那年,二爷会那癞和尚,又说什么大荒山青埂峰,那是什么地方?林姑娘就在那里么?”惜春道:“林姑娘未必在那里!可是,到不了那里,见不着林姑娘。横竖不脱因果二字。由因生果,果又生因,因果循环,总不如不造因的干净!”紫鹃道:“姑娘越说我越不明白了!”惜春一笑,向紫檀架上捡出一部楞严经,点上藏香,自向佛前持诵。

紫鹃掀帘出去,在廊下凭栏小立。想起湘云这回来了,尚未得见。因而,追想那年中秋,湘云和黛玉在凹晶馆做诗,夜深未回。自己和翠缕四处寻找,走遍了大半个园了。亏得夏老婆子说是同妙玉走的,才寻到庵里来。彼时,在月亮底下,见庵居幽雅,收拾的又十分干净,恨不得常住在这里,不料,如今倒住长了。可是,庵里当家的老婆子龙钟白发,至今尚在。

倒是黛玉和妙玉如许妙年,反遭横折,这更是想不到的!

猛一抬头,见栏干外几棵红梅,刚在试开。那一枝老干,斜出墙上,堆着无数花蕊,更盘屈有致。不免移步至花下,徘徊良久。又见地上有雀儿啄下的几朵落梅,忽想起黛玉葬花的事。如今,就落得满园子的花,谁还有那闲情肯去收拾呢?仿佛记得那鹦鹉念的两句葬花诗,有一句是“他年葬侬知是谁?”

此时,林姑娘的灵柩早已回南,不知葬了没有?他家里并没有什么亲人,到底谁给葬的?就是葬了,又谁去瞧瞧他呢?想黛玉如此聪明绝色的女子,弄到一无归宿,真应了他的那句诗了。怎不令人伤痛!

那年,他刚从南边来,跟着老太太,安置在碧纱橱里。身材还小,只像那通红的嫩蕊似的;后来渐渐的大了,常带着几分愁病,就像那半开的梅花。花儿未曾开足,便被那雀儿啄下,再不然也是风儿、雪儿的欺着,带着蒂儿就枯了!花儿落了,年年还会重开,人可没有死了重活的。可笑那回宝玉叫袭人背地里问我,说是他虽见了棺材,不知林妹妹果真在那里没有?

定要我实说了,他才放心。那意思恨不能把林姑娘从棺材里拖出来,可不是傻气!古来那有死了的人,从棺材里重新拖起的呢?

还有人造谣言,说林姑娘有什么紫金鱼儿,殓的时候含在嘴里,那尸首永世不坏的。果然有这奇宝,怎么我紫鹃会不知道呢?这话幸而宝玉没有听见,若吹到他耳朵里,一定要开起来瞧瞧,那就更笑话了!又想到黛玉临终时候,空中音乐听得甚清。有人说,就是那边喜事上用的细乐,被风吹了过来。别人信了我却不信。那天,我亲自听了好久,那是人间的笙箫管笛呢?这们想,林姑娘准是成了仙了!他前年在潇湘馆写经,挂着那幅“斗寒图”,画的是青女素娥,长袖飘飘,仿佛要驾云飞去似的!难道林姑娘也如此飞去了么?这一去,可往那里寻仙山楼阁呢?

我听袭人说:宝玉独睡了几夜,盼着林姑娘来入梦,总没梦见,这才死心。宝玉呢,姑娘原也恨他,不给他托梦也是有的。怎么我们主仆好了一场,临终还拉着我的手儿不放,也不给我托个梦呢?我梦里若能寻着姑娘,就跟他去我也情愿。正在胡想,忽听惜春叫“紫鹃添香”,忙应着进去了。

那天夜里,服侍惜春睡下,自己要去打坐,见梅影在窗,横斜如画。掀帘一看,月光清澈如水,照着梅枝上,花光倒s,都似铺着一层水银。又触起日间的幻想。回到房里,挑起银灯,取了一串珊瑚数珠,便向蒲团上趺坐念佛。念了几十遍,心中只是忐忑不宁!

朦胧中,似听黛玉叫他,寻声走去,到了一处g苑,许多奇花异卉,里面一派g殿式的房子,低垂帘幕,悄无人声。渐又走到后院,院内竹y交翠,十分幽静。心中狐疑:不是到了潇湘馆么?细看又不大像,只见上屋灯光掩映,从竹y中透出。

顺着灯光寻去,走过回廊,隐约听见笑语之声,似有黛玉在内。

连忙赶走了几步,靠着纱窗,向内偷觑:见一个g妆美人,在炕上靠隐囊歪着。那似蹙非蹙的眉,宜嗔宜喜的面,宛然就是黛玉!心中想道:姑娘敢则在这儿呢?又看那炕前站着两三个丫环,面貌很熟,只想不起是谁。仔细瞧去:有像晴雯的,有像麝月的,还以为黛玉活着。心想:这地方像潇湘馆,那些人又都是怡红院的,如何姑娘和他们在一起呢?急欲进内一看。

刚走到正厦,揭起珠帘,便有一个g妆侍女迎面挡祝叱道:“这是绛珠仙g,你是什么人敢来窥探?还不快走么!”

紫鹃央及道:“我是来寻林姑娘的。好姐姐,你给代回一声罢!”那侍女绷着脸着:“谁是姑娘?谁是姐姐?不要混扯!”

紫鹃不得已退出。恍惚走过了许多院宇,都是丹楹深窈,玉砌回环,不知从何处走出。见迎面来一女子,手捧画册,颇似鸳鸯。紫鹃唤他,似没有听见,忙要上前拉住他。

不料,走得慌了,绊着一棵树上。那树哗喇的一声,直向身上倒来!似天崩地坼一般,不觉惊醒。醒后,还听得一片巨声。欲知此是何声,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弟让兄赦老宠新衔奴欺主琏儿支窘局

话说紫鹃梦到绛珠g遇着鸳鸯,正要上前说话,却被一片巨声惊醒。原来半夜里起了风,栊翠庵门内绿油屏门没有扣紧,被北风刮倒下来,那声音却也不校转身起来,残灯半灭,炉火犹温。隔窗一看,月光梅影中万籁沉寂。只听得北风飕飕之声,伺候的婆子们早已睡尽,自己也就收拾安歇。

枕上回想梦境,尚还记得八九。想起日间惜春所说的话,这绛珠仙g想必就是黛玉死后的去处,因又将此四字牢牢记祝次日起来,见了惜春,便问道:“四姑娘可知道绛珠仙g是在那儿?”惜春道:“你是那里听来的呢?”紫鹃笑道:“我就是那个地方听来的。昨儿晚上,我梦到那里,隔着窗子瞧见了林姑娘。可恨那g女拦住我,不许进去,说是绛珠仙g,不是你任意窥探的!我就把这四个字记下了。”惜春道:“这个地方说假便假,说真便真;说无便无,说有便有,那里指得定呢?你能够梦到,总算有缘。”紫鹃道:“人家说梦是心里想,若说梦见林姑娘,或许是想出来的;这四个字,可是从来没听人说过,我心里连点影子也没有。”

正说着,婆了们回道:“史姑娘来了!”惜春等正要迎出,湘云带着翠缕已走进屋里,笑道:“到底是你们这里好,一到院子里,就闻见一阵阵梅花的香。从前妙玉住着,那个人不好低搭的,往后倒可以常来了。”惜春笑道:“我们佛门广大,来者不拒。你既喜欢这里,就是缘法,小心我们拿出缘簿子来!”湘云道:“我是吃十一方的,还怕那些么?只怕四妹妹多嫌我,若不然,就是搬到这里,给我当个老婆子也是情愿的。”

惜春道:“我从来不会多嫌人的,若是我嫌了那人,必是有可嫌的道理。你想我们清清白白的人,能跟那些人在浑水里搅和么?”紫鹃道:“史姑娘来的正好,我正要告诉你一件新鲜事。”便把梦见黛玉的话,细说了一番。湘云道:“我昨儿还同宝姑娘说起你来,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林姑娘过去这们久,你心心意意总忘不了他。既是你们有这样情谊,我少不得告诉你,这绛珠仙g,大概就在太虚幻境。你没听见宝姑娘说过么?那回宝二爷厥过去,到了y间,有人指给他说:林黛玉不在这里,已到了太虚幻境了,你若想林姑娘,就到那里寻去罢!”

紫鹃道:“史姑娘说得这们容易,我敢则想去。可怎么去法呢?”惜春道:“他天天磨着我,要问这些事。我那里说得透,这可好了,让他麻烦你罢!”湘云又拉着惜春,到院子里赏了一回梅花,方回宝钗处。宝钗却往东院给贾赦道喜,尚未回来。

问了秋纹,方知贾赦新赏了三品职衔,遇有京外对品官缺,候旨简用。

看官,你道贾赦何以得到这番恩旨呢?他自从台站免罪回京,仍旧同邢夫人、贾琮等在荣府东院居祝那院里也小有亭台树石,结构j巧。闲时看看古董,或是同一般清客们饮酒闲淡,有时听嫣红唱个小曲,倒也逍遥自在。想起自己从小生长世禄之家,小厮丫头们出入围随,颐指气使的。到大了便袭了世职,又仗着椒房懿戚,平时交游的一般世家子弟,都抢着奉承,只知安富尊荣,未免养成骄泰。及至发遣台站,那管站大臣看着荣府面上,相待尚好;背地里和那些鞑子们在一处,却受了许多闷气。这才知道世态炎凉,戚里侯门的势力是靠不住的。此番赦罪回来,只有感激天恩,闭门思过,并不以罢官为意。那邢夫人素来顺从贾赦,却是个眼皮浅的,常时劝他走个门路,弄回一官半职,也好多积攒点。贾赦总不理他。

偏是贾政在伦常上非常讲究,不免替乃兄愁闷。又想到“祖上的世职,本是长房承袭,因为大老爷犯了罪,才轮到我的头上。如今大老爷和珍儿一齐遇赦回来,珍儿不但免了罪,并且复还世职。固然因他在海疆上出了力,也因为我先袭了职,哥哥就未免向隅了。我又是在职人员,何苦多占了长房的世职。”

因此,自己做成奏本,自陈“年力渐哀,勉任部务,已虞陨越,请将祖上世职仍由臣兄赦承袭。”只在梦坡斋小书房里亲自缮写,也不和王夫人等商量,便入朝递了上去。

皇上阅本,即时召见。降旨问了许多话,见他年力实在未衰;又检查贾赦原案,实系倚势欺压良民,酿成人命,情节较重。便下了一道旨道:荣国公贾源世职,仍着贾政承袭;又念贾政让兄之诚,另降恩旨,给贾赦一个虚面子。

当下,在朝臣工都知道皇上崇尚孝友,颂扬不置。贾赦、贾政次日五更又入朝谢恩。东平、南安、西宁、北静四家郡王,以及八公中牛、柳、陈、马、侯、石诸家,还有一般侯伯子男,都是当日与荣宁两公共难同荣,又见圣眷隆重,纷纷前来称贺。

贾赦经过风波,怕惹人说闲话,更加一番敛抑。

此时已到腊初,年事渐近。贾政尚在服中,一应家宴春酒都不用筹备,只有应付年债是躲不过去的。他本不善理家,想起老太太的大事,后来又送柩回南;又是贾赦等从台站回来,一切用项挪借不少。忙命小厮们唤贾琏来商议。

一时,贾琏来到,问道:“老爷找侄儿有什么事么?”贾政道:“我此番回来,家里的事也没得查问。眼下就要到年底下了,这些账目,你也该清理清理。早点做个准备,不要到临时做瘪子。”贾琏忙应了几个“是”。又道:“账目是都在那里,预备起来,也就是时候了。总指望有整笔的款子才好。”

贾政道:“咱们这些产业,你那里想必都有底册。”贾琏皱眉道:“老爷不提起,侄儿也不敢回。咱们府里自从元妃娘娘归省,盖那座园子,就拉的亏空不少。后来g里又添了许多应酬,那些老公们一开口就是一千八百的,至少也得二三百银子,才搪塞过去。饶是破了财,他们还不大痛快。家里呢,进项是越挤越少;各房的开销,还是照从前的老规矩,分毫也不能剩从来就是寅吃卯粮的。原先,还仗着近畿几处产业,多少贴补点。又赶上老太太的大事,上头分文不发,侄儿迫得没法子,只可四下里拉扯。后来,把这几处产业抵押出去,还不够呢!如今,只有东边乌进忠管的八九处庄子。那乌进忠就是东府庄头乌进孝的亲兄弟。此外,还有吴良管的十来处,都是荒地,开了不到一半,也没有多大的指望。”

贾政变色道:“怎么近处这些产业抵出去我都不知道,你们是怎么干的?”贾琏连忙跪下道:“老爷暂且息怒。那回,老爷送柩回南,缺盘川,叫侄儿出去挪动。侄儿回明了的:“外头人情淡薄,只可拿房地押借。住房是不能动的,先尽外头几所押去,等宽展的时候再赎。侄儿并不敢擅专的。”贾政道:“你且起来。怎么说老太太的大事上头不肯发款呢?”贾琏起来道:“提起这话,侄儿就该打死。都是大太太从中掯勒,这边老爷、太太又因是大房,事事尽让,不拿主意。可叫侄儿怎么办呢?”贾政叹了一声道:“从前的话不必提啦。你们赶紧去想法子,对付过这个年去。只要别闹笑话,其余我也不能管了!”说罢,搓手嗟叹。贾琏忙答应着。

小厮们回道:“东府里大爷同小蓉大爷来了!”只见贾珍在前,贾蓉随后,手捧一封黄布口袋进来。见了贾政,放下口袋,都请了安。贾蓉又给贾琏请了安。贾珍便回道:“这是今年两府里的春祭银两。蓉儿刚从光禄寺领下来的,请老爷过目,好去预备。”一面将黄布口袋捧过来,呈与贾政。贾政瞧那口袋上的字和礼部祠祭司印,都同往年一样,却是净折银两只按八成,便问道:“怎么又有了折扣了?”贾蓉道:“这是户部新章。因为库储支绌,一切用项都按八成支给。”

贾政叹道:“国计尚且如此艰难,我们世家私计更不用说了!”便问贾珍:“东府里今年如何打算?”贾珍道:“从那里打算起啊?那边庄地产业,都是新近赏还的,今年的钱粮,早已交到地方上去了。他们全是老油子,那里还肯出第二份,现下也正打着饥荒呢。往常,庄地上收下来的,都按份分给族中大小各房,今年只好搁车了!”又回道:“家祠里年终祭祀,还是照往年的规矩。那些门神、对联、挂牌,侄儿已经叫他们预备换了。这倒靠着上赏的祭银贴补着勉强办的。从前,笑那些世袭穷官儿家,不仗着这个,拿什么上供过年?现在咱们也轮到这种地步,真是想不到的!”贾政道:“这就叨着皇上家的恩典了!上年,两个世职都革掉,若不赏还又怎么过呢?”

贾珍内愧无言,见贾政有些倦意,方同贾琏、贾蓉等退出。那贾珍别了贾琏,回到东府自去预备祭祀,暂可不表。

却说贾琏回去,平儿正在房里,迎着问道:“老爷找你,又是什么大事?”贾琏道:“这事真也不校眼看着就要过年了,账主儿一大堆,又看不见一个现钱,可叫我怎么对付?老爷只知道一句话吩咐下来,教赶紧想法子去办。我那里有空手变钱的法子呢。”平儿道:“你干着急也不中用。依我说,还是找那般管事的从长商量商量,或许有点腾挪;再不然,老爷现袭了职,大老爷又赏了官,上头圣眷不错,外头挪借个几千银子,也许做得到的。”贾琏道:“这些大爷们都吃肥了。第一是那姓赖的,他搂足了,家里享福去了。剩下这一帮,都像乌眼**似的,提起垫款,比刮了他的r还要心疼,就说了也是白碰钉子。还是你说的第二层有点道理。今儿晚了,明儿一大早我出去碰碰看。”又道:“姐儿这一程子没回来,你明天打发人带点吃的去瞧瞧他。问他在乡里住着惯不惯?若是得空儿,回来住几天。姥姥那里,你也该捎个好儿去。”平儿都答应了。

贾琏站起来,便要出去。平儿道:“你回来,还有一件事呢。那王舅爷自从串卖了姐儿,太太吩咐:下次再来,不许他进咱们的大门。今儿他又来了,在门外头哭着、吵着的要钱,撵他也不肯走。兴儿来回我,我想:好歹总是***内亲,偷给他二两银子,他才走的。银子呢,倒是小事,不能不告诉你。”

贾琏回头瞧着平儿,道:“你这们慈悲,将来有得闹的呢!”

说着,一径去了。

平儿想起探春尚有些主意,便去找他商量。走到那里,正值探春接到姑爷家信,刚拆开来看了半张。见平儿进来,忙将家信收起,和平儿周旋一番,脸上还带着心事似的。平儿不便深谈,只坐了一会子,便又到宝钗处去看湘云。大家闲话了一回,见天色将晚,方同至王夫人上房请晚安。

那天,正在掸房,王夫人看着玉钏儿、彩云和婆子们,在那里收拾什物,外屋里还堆得满满的。见了他们,忙道:“咱们里屋说话儿罢,这里好让他们归着。”大家同到里屋,见已收拾齐了,显得眼里一亮。王夫人问平儿道:“往年都有压岁金银锞子,今年预备下没有?”平儿心中想道:今年那有力量办这个呢,却不便说出,只说道:“今年比往年都紧,琏二爷正在筹备着呢!”王夫人道:“怪不得丫头们背地里叨叨,说是上个月的月钱还没有发。这是你管着,若是凤丫头,他们又有别的闲话了。”

一会子,探春也来了。瞧见掸房,笑道:“日子真快,我回到家里来,好像没几天似的?一晃儿,又要过年了!”湘云道:“从前老太太在着,每逢过年过节:又是唱戏,又是说书,又是放花爆,有多么热闹!就是那年做灯谜,琴妹妹一个人就做了好几首诗,连二姐姐轻易不动笔的,也做了。我不喜欢打那个闷葫芦,如今追想起来,也很有趣呢!”探春道:“别的咱们孝家不便玩,若做些灯谜,新年里大家猜猜,那有什么做不到的?史妹妹若高兴,你就先做起来。”宝钗道:“这个玩意也得人多才有趣,只咱们这几个人做,给谁猜去呢?也可以算了罢!”

探春道:“咱们自己做自己猜,有什么不可以的?我就说一个给你猜:‘江淮河汉。打一个字。’”宝钗想了一会子,没有说出。湘云道:“这不是‘池’字么?”平儿道:“这‘池’字怎么合上‘江淮河汉’呢?”仔细一想,方悟到“水也“二字。宝钗道:“我也说一个:‘何取于水也。打四书一句,是脱帽格。’”湘云猜的是“冬日则饮汤。”宝钗道:“差不多了,还没猜对。这怎么叫脱帽格呢?”探春道:“我猜的一定对了。‘伊尹以割亨要汤。’这句倒亏你想的!”湘云道:“你们这谜都太文了,我说一个雅俗共赏的:‘丞相作事太心欺。打一个古人名。’”探春道:“这还用猜,不是‘曹霸’么?”宝钗道:“我说一个冷的,你许猜不着:‘刀下留人。打一个古国名。’”探春、湘云想了半天,都没有猜着。正赶着绣凤来请王夫人吃饭,湘云便要宝钗说了出来。原来是“休屠”。

王夫人留他们在上房同吃。仍是湘云、探春陪王夫人吃罢,宝钗、平儿另自吃了。丫环们递茶漱口,又换了清茶,大家陪着王夫人谈至二更方散。

平儿回房,贾琏早已睡下。次日,一早起来,胡乱用些早点心,便催着小厮们备马出去,直至傍晚才回来。一进门就气烘烘地。小丫头打过手巾来,贾琏生气,立时扔在地下道:“这些人难道都死净了!这样冰冷的手巾,不是死人拧出来的么?”平儿在里间收拾东西,听见贾琏发怒,三步两步的赶出来说道:“你又为什么生气?”贾琏道:“你倒是问你啊!我知道么?”平儿道:“你一早出去,我还没起呢,怎么就得罪了你啦?你倒是说呀!别打这哑谜儿,叫人难受。”贾琏道:“都是你出的高主意,叫我跑了整整一天,到处看人的脸子!还亏得冯老大答应我一千银子。不然,我就要死在外头,没脸回来了!”平儿道:“大年上说死说活的做什么?把二nn咒死了还不够?再说,我也是为你呀!可许我从此不开口么?”贾琏见他娇嗔,便将话收住,自己坐在那里发闷。

丰儿进来道:“外头找二爷呢?”贾琏懒懒地走出去。原来是林之孝来回话,见着贾琏便回道:“乌进忠打发他儿子乌学贵来了。

爷见他不见?”贾琏道:“这砍头的!他自己死了不来,倒叫他儿来打擂台,真不是东西!”林之孝道:“这里有他的禀帖呢,爷先看看。”

贾琏接过看去,那上面无非是“荣贵平安,加官进禄”那些吉利话儿。除掉虎皮豹皮、獐鹿狍子、各色猪羊、各色杂鱼,以及风**鹅鸭、熊掌鹿尾、海参蛏虾等品,只有柴炭二万斤,碧糯白糯各米六十斛,杂粮四十斛,常来一千担,外卖粱谷牲口各项折银一千二百两。看完说道:“咱们还指望着他算一笔进项。这点子够干什么的?真是这年不要过了!”林之孝道:“这还是好的呢。他哥哥管着东府的庄地,因为经过一番抄没,这回简直分文不解,那才干呢!”贾琏道:’你告诉这猴崽子,带话给老斫头的,叫他提防着我。总有一天跟他算个清帐,他才知道咱们府里的家法呢!”林之孝答应着。正要退下,贾琏又道:“林哥,你去把咱们这里管事的都传了来,我有话说。”

林之孝连忙应“是”。

去了好一会子,各行档的管事们方才传齐。林之孝带同进见,黑压压的占了半间屋子,站齐了都向贾琏请安。贾琏道:“今天说的话长,你们都坐下罢。”众人逡巡不敢。林之孝道:“既是二爷吩咐了,你们遵命就是。”这才一齐斜签着坐下。

贾琏道:“叫你们来不为别的,现在,年底就要到了,老爷叫把这新旧帐目清理清理。我约m估计着,连新带旧将到两个大数。家里和外头挪动的,只够一成,怎么对付得了呢?你们都是府里陈人,大家掏点良心,想个法子。这也不过是暂时腾挪,少不得老爷总要还的,决不叫你们受累。”吴新登站起来说道:“奴才正要回二爷:这几天,那些行号天天有人到府里来,都说市面紧得很,迫着要结账,还要上来见二爷。奴才们说好说歹的,刚哄走了一起,跟着又来了两三起。那些旧账主更可恶!奴才们说他是陈账,他说:账没有新的陈的,几辈子的账也要还的。又说:那回府里遭了事,动了产,这账几乎黄了!好容易盼得复了职。这时候不着要,设或再遇见了什么事,我们血本可不是白丢了么?”贾琏道:“混账!这是什么话?”吴新登道:“奴才也是这们说,他们就要撒赖。说是你们仗着府里的势力欺压商民,咱们到衙门里说去;再不然,顶着你们国公爷牌位去游街,谁叫他养出这种不肖子孙来。奴才多少人吆喝着,也压不祝”贾琏道:“这还没到年底下呢!

就说还清也得有个筹备。”林之孝道:“这话奴才也对他们说过非只一次。他们愣说这府里现摆着银钱,给不给就是一句话,要什么筹备?就算没到年下,也得有个准日子给他,他才放心。又说是筹备个三天五天、十天储备天,他们也等着,可不要筹备个十年八年的才好。”贾琏道:“他们混闹,说也无益,还是想办法的要紧。”

众人相顾无言。只有钱启、赵亦华二人站起来说道:“若说是三二百银子,奴才还可勉强巴结。这么大的数目,奴才们就有万分的心,也没有一分的力。请二爷明察。”又一个新提拔做管事的叫余仁,说道:“依奴才看来,只有一个办法。二爷不怪冒昧,奴才才敢回呢。”贾琏道:“你且说来。”余仁道:“二爷明见。这新账且不必说,只那多年陈账忽然翻腾起来,其中必有缘故。古语说的好,‘兵来将挡’,眼下只有把赖大爷请出来,老爷和二爷给点面子,重重的托付他,一切都交他办去,包管就没事了。”

贾琏笑道:“我们了不了,他就了得了么?”吴新登道:“赖大本是财主,又几辈子受府里的恩典,想必大谱不会错的。”

林之孝道:“奴才不敢瞒二爷,若说这些行号,有好几个还是赖家开的呢!不过另有人出面就是了。”贾琏道:“那回老爷回南短钱用,写信到赖尚荣任上去通融。他叫穷诉苦,只借了五十两银子,老爷没有收他的。从前,赖大在府里,那一件不是假公济私,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大的花园子。就是应酬老太太上面,凑个份子,送些重礼,那民是用公中的钱买他的好。他只有几分怕老太太,如今老太太过去了,他还怕谁?这会子,就是肯出来担这个担子,还不定憋着什么主意呢?我们且回了老爷再说罢!”众人见贾琏无话,也就退下各散。

贾琏问知贾政尚在外书房,忙即往见,将出外张罗并管事们的话都说了。贾政本是没主意的,只说道:“赖大也是多年旧人,从前的儿子虽然混账,我也并不怪他。只要他能够把这些账目担下来,随你们办去罢了。”贾琏下来,即令余仁、赵亦华去和赖大商量。

此时,赖大在家中纳福,也养得圆头胖脸。听余仁等说了这番话,便说道:“要我担这些账目,我几辈子受过恩典,也不敢辞。可是,我见得到的,也不敢不说:一则这些行号都是有面子的,只可和平商量,不要倚势压迫弄僵了。二则要我办府里的事,得给我全权,老爷只管下大棋、睡大觉去,什么事都有我呢。三则府里虽然艰窘,太太们都有梯己的,到这时候也说不得啦。与其守着银子发愁,不如交给公中去营运,也可有些生发。再不然,太太、nn们的首饰妆奁,那一房搜刮搜刮,都够吃几辈子的。为什么不拿出来呢?”

余仁、赵亦华听了也觉他手段太狠。却因素来都得过他的好处,不敢驳回,只敷衍答应。那赖大也瞧出来,笑对余仁道:“余大哥,你就做了总管,也脱不了是个奴才。依我大开大阖的做去,咱们都有分的,不要错了主意!”二人不便搀言,只答应“是”。

走到路上,余仁对赵亦华道:“赖老大我们是老朋友,想不到他变成这副鬼脸!”赵亦华笑道:“余大爷,爷那里知道?这全是荣哥儿的主意。他自从得罪了老爷,做不成知县,心里又气又恨,便勾串那些行号,迫着府里要钱。想把他老子抬出去,只要家私骗到手,他老子一伸腿不就是他的么?”余仁笑道:“到底你管杂务出身,比我知道的多,我只知道他想出来,那想到还有这许多道儿呢?”

一时,回到荣府,余赵二人同上去回覆贾琏,又替赖大描补了许多话。贾琏道:“这话他说得出,我怎么回老爷呢?若叫太太们知道,更要生气。”赵亦华见贾琏为难,便说道:“奴才还有个愚见:太太们的首饰都在大丫头们手里,二爷背地里和他们商量,暂时借出来典押,等过了年,周转开了,再想法子赎回来,也不至于落褒贬。只要许给他们点好处,想来没有做不到的。”贾琏虽然也曾向鸳鸯借押过贾母的铜器,听了此言,却碍着面子,不便答应。只摇头道:“这个主意不妥,且再商量罢。”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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