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如果地上有洞,陆偲一定把自己埋下去;如果墙上有缝,陆偲绝对把自己塞进去——
已经过了好几天,每当陆偲想起车上发生的事都会产生以上心情。
为什么?因为他没脸见人啦!
如今回头想想,其实他自己也有一千一万个想不通,怎么当时糊里糊涂懵里懵懂就……了呢?
后来到军区下车的时候,他的酒劲已经醒了大半,却宁可彻彻底底醉死过去,因为实在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个现实。
毕竟,那可是他的云叔,他的司令大人啊!
对于云震,他一直崇敬仰慕,还有些敬畏,同时也伴随些许好感,甚至说是某种美好的幻想也可以。但幻想终究只是幻想,幻想是不需要有任何负担的,然而放到现实中可就不是一回事了。
尤其想到他居然把那种脏东西弄在了云震车上,就恨不能把自己塞到车轮底下去让车子来回碾一碾……
啊啊啊他到底该怎么办?以后要怎么面对云震才好?在云震眼里又会怎么看他?
话说回来,当时他其实比较被动,就算谈不上是被强迫,至少也是被引诱吧?当然他自己的节c也有一点点问题,但就意义来讲,这能不能算是一次职场x骚扰呢?
……不过有人被骚扰得还能这么爽的吗?
各种纠结各种为难啊啊啊!
不管怎样,他不可能永远逃避,该面对的时候总得面对。
按照惯例,每个礼拜他都至少要见云震一面。之前他的手机虽然上交了,但他也不能完全跟外界断绝联系——主要是因为索菲亚那边,他有拜托周彤有空时过去看看,每周也会打电话到疗养院问问情况。
照理说他可以把号码记下来用公共电话打,但之前因为觉得每周来找云震一次打电话还挺方便,反正他本来也乐于与云震多多接触,所以压g没想到这一层。
谁知道现在会闹出这种状况呢?
转眼,这个例行的电话日又到了。
哪怕天塌下来、地裂开来,陆偲都不可能把索菲亚的事放着不管,所以他还是来到云司令的办公室门前,硬着头皮敲了敲门。
听到里面传出的回应,陆偲深呼吸几次,推门而入。
办公桌后,云震正在讲电话。陆偲进门后,见云震对他点点头,示意他稍等。
陆偲只好站在原地干等着,大约等了半分钟左右,云震结束了通话,直接问他:“来打电话是吗?”
陆偲干咳一声:“呃,是。”
云震把他的手机从抽屉里取出来交给他,而后就开始专心看文件,做批示。
陆偲拿着手机走到一边,开启手机,在等待播放开机动画的时候,他又忍不住偷看云震那边,后者只顾认真工作,从头到尾没往他这里多看一眼。
心里忽然不知道是怎么滋味。
原来只有他自己那么在意吗?相比这个人的云淡风轻,一个人在暗地里纠结了这么多天的自己简直就像是白痴一样嘛……
陆偲叹了口气,摇摇头不愿再想。
电话打到疗养院,护工说索菲亚仍然是老样子,不会跟人交流,倒是会看电视,或者说并不是看,而是听。
大概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本能吧,她似乎挺喜欢听歌,偶尔还会自己哼,只不过是光哼哼而已,并没有歌词。
总而言之,身体健康,无病无痛,这也就算是好消息了吧。
陆偲挂了电话,关机,将手机再次交给云震。
其实今天除了打电话之外,还有另外一件事,陆偲已经考虑很久,还是想试着提提看:“云……司令,明天我想请个假,可以吗?”
云震:“什么假?”
陆偲:“事假,我想去外面看一个人。”
云震:“说具体点。”
“唔……”陆偲挠了挠头。
严格说来,他只是来c班特训,本身就不完全在规矩内,并不需要事事都遵照规矩来办。不过,既然他已经在这里了,也不能什么规矩都不讲。
随随便便说一声就想破坏最基本的规矩,自然也是不行的。
想到这里,他老实交代道:“我想去疗养院探望母亲,明天是她的生日。”
云震思考少顷,眉头皱了皱:“你母亲什么时候进了疗养院?难道她不在美国?”
陆偲心里咯噔一下:“?!”
——糟糕!一不小心就说漏嘴了吗?
脑筋转得飞快,如果要说实话,就得坦白自己重生的事,可这种事告诉云震恐怕不大合适;如果要说谎,有可能瞒得过j明强干的司令大人吗?
思来想去到最后,他说:“在美国的那个是我血缘上的母亲,我说的这个,是我情感上的母亲。”
“……”
有关陆偲的个人情况,云震知晓的只是一些基本方面,至于更具体的细节——比如什么血缘上的母亲、情感上的母亲,他当然是无从了解。
其实这种说法比较笼统,模棱两可,不过也还算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
于是云震应道:“嗯,可以准你假。”
陆偲立即如释重负,眉开眼笑地举手敬个礼:“谢谢,谢谢云叔!那我先走了,云叔再见。”说着就要转身离开。
“慢着。”云震把他叫住。
陆偲蓦地一个激灵,迟疑几秒,才慢腾腾地转回身,心里开始七上八下打起鼓来。
——这人叫住他干什么?难道打算跟他说什么吗?不会要提起那天的事吧?尼玛那可怎么办啊,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结果却是听见:“明天我也有事出去,可以带你一道走。明天上午九点,你在宿舍等着我。”
陆偲这才松了口气,但是心里那股紧张忐忑的劲还没缓过来,下意识地拒绝道:“那个,这不太好吧?多不好意思……”
云震笑笑:“你坐我的车这么多次,已经很熟了,还会不好意思?”
“……”就因为上次不小心跟你(的车)太熟了才会这么不好意思好吗?!
腹诽归腹诽,陆偲可没脸跟人家争论这种问题,只得妥协:“好、好的,我明白了,那就明天见,我走了。”话音刚落就冲出门去,活像一只被踩到尾巴的兔子,几乎都能看到他蹄子下面激起的一溜烟尘。
云震看着在他身后关上的门,嘴角微微勾了勾,旋即平复,低下头继续审阅文件。
※※※※
次日九点,云震的车准时来到,陆偲已经在宿舍楼下等候。
上车后,陆偲有意留心地板,当然早已看不出任何异常,干干净净。
今天车里的挡板是放下来的,坐在前面的司机还是上次那位。
车里的东西会是谁清理的呢?云震本人?还是交给了司机同志?
如果是后者的话,那么那天发生的事,司机同志不就知道了吗?难道真的知道了吗?不知道吗?知道了吗?不知道吗?……
陆偲这边心乱如麻,云震那边淡定如常,好像并没有过多注意陆偲怎么样。
后来陆偲发现云震似乎很忙,不时就有人打电话来。他没有细听云震的讲话内容,总之看那说说笑笑的样子,不像工作上的事,应该都是一些私人电话。
看来咱们司令大人的业余生活还挺忙碌嘛……
又一通电话结束,云震问道:“你现在要去哪里?”
这事陆偲早就想好了:“方便的话可以送我回住处吗?我去拿车,然后我就能自己开车去买东西和……”
云震截过话:“你要到哪里买东西,我送你过去。”
陆偲愣了一下,连连摆手:“不不不,不用麻烦你了,真的不能再麻烦你了,你去忙你自己的事吧……”
云震捉住那只还在摆动的手,慢慢放到陆偲腿上:“没关系,我的事不急,到晚上之前都可以。”说完在他手背上轻拍两下,收回了手。
“……”
陆偲只能“otz”了。
人家已经把话讲到这种地步,如果他还非要拒绝的话,就太不识好歹了吧?可如果不拒绝的话,不拒绝的话……其实人家也不可能吃了他是吧?
算了,与其杞人忧天,不如顺其自然吧。
陆偲不再自寻烦恼,说出了目的地。那是一家蛋糕店,从前索菲亚最爱这家店里的巧克力蛋糕。
买好了蛋糕,下一个目的地就是疗养院。
住院楼下,云震让司机暂且等着,他与陆偲一道上楼。
陆偲没料到云震会一直陪着他到这里,想想对方毕竟陪了他这么久,他总不好现在就过河拆桥丢去一句“你可以走了”吧?
反正他这边也没什么见不得光的亏心事,人家想来那就来吧。
当陆偲走进病房的时候,索菲亚的轮椅正停靠在窗边,她静静望着窗外,目光看似很遥远,却又似乎什么都没看进去。
多日不见,陆偲还挺想念她,看见她就觉得心里安定,这是一种家人之间专属的亲切感,割舍不断。
他说:“妈,我来看你了。”
索菲亚听见声音,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他身旁的云震一眼,然后扭头重新看向窗外,从始至终毫无表情起伏,就像看见两个不相干的陌生人。
早已经被她漠视惯了,陆偲不会失望难过,低声对身后的人解释道:“她不认得人,也不会跟人讲话交流,你不要见怪。”
坦白说,任何人面对这样的情况都不可能不产生猜疑,不过云震并没有多问,默默点头。
在病床边的靠墙处有两副沙发椅,椅子中间夹着一张小圆桌。
陆偲把蛋糕放在桌上,拆开包装,把蜡烛c在蛋糕上,问云震借了打火机将蜡烛点着,然后捧着蛋糕走到索菲亚身边,将她的轮椅转过来面朝自己,半跪下去,双手把蛋糕端到她面前。
索菲亚看看他,又看看蛋糕,一脸木讷茫然。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陆偲唱完了生日歌,又说,“生日快乐,妈妈,祝你早日康复,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
索菲亚的视线从蛋糕上再次回到他脸上,依旧显得无动于衷,似乎不论是他的脸也好还是蛋糕也好,在她眼中都毫无区别。
陆偲替她吹熄蜡烛,站起来,弯下腰在她头顶吻了一下,走回桌边把蛋糕放上去,用随蛋糕赠送的塑料小刀切了一块,放到纸碟里。
他端着纸碟转过身,忽然想到什么:“云叔,来一块吗?”
云震说:“先给你母亲吧。”
陆偲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轮椅上有自带的折叠小桌,陆偲将之放下,把蛋糕摆上去,再把叉子塞进索菲亚手里,朝她做了几下手势:“吃吧,吃蛋糕,吃吧。”
吃饭入厕这类基本的自理能力,索菲亚还是有的。她盯着蛋糕发了会儿呆,才开始小口小口地吃起来。
陆偲关切道:“好吃吗?这是你最喜欢的巧克力蛋糕,还记得吗?”
“……”
不出所料,索菲亚还是不理不睬,一心吃自己的。
陆偲站起身,又去切了一块蛋糕,递给云震:“你也吃点吧。”顿了顿,赧然地咧咧嘴,“真是不好意思,麻烦你那么久,只能给你吃这种东西……”
“没关系,这种东西——”在拖长的尾音中,云震淡淡一笑,“我也很久没机会吃了。事实上,倒是我应该感谢你。”
“啊?不用不用。”为什么要感谢他呢?就因为给了蛋糕吃?唔,应该只是客气话吧。
陆偲没想太多,指了指那张沙发椅,“对了,云叔你坐啊。”
云震在椅中坐下,陆偲坐到他对面,给自己也切了一块蛋糕吃。
从军区进入市内,然后去买东西,再来到疗养院这儿,整个过程耗时不短,正常的午饭时间早已过了,人也确实是饿了。
陆偲大快朵颐着,忽然看见云震的手指伸过来,他怔了怔,还来不及反应,就感觉到那副指尖抚上他的嘴角,轻轻擦了擦。
随即云震收回了手,一抹笑意滑过眼底:“慢点吃,嘴弄脏了。”
“……哦,谢谢。”陆偲不由得脸红了红。
心不在焉地拿叉子在蛋糕上戳了几下,莫名觉得很佩服云震——可以随随便便做出这样的亲昵举动,而且做得如此自然而然,就如同是长辈对待孩子一样。
要不是曾经有过那天的事,自己肯定也不会想到什么有的没的吧……
说到底,这人到底是怎么想的呢?明明已经发生那种事,却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一个字都不再提起,是g本就不在意,还是别的什么……
蓦地用力甩甩头,不让自己再胡思乱想。
——世间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啊!
这么自我告诫着,陆偲略有点泄愤似的一叉子下去,叉起了大块蛋糕往嘴里送。
突然,他的手就顿住了,维持这副张大嘴巴的呆愣状足足好几秒,猛地扭头朝索菲亚看去,圆睁的双目中满是震惊。
此时索菲亚的蛋糕已经吃了大半,没有再吃,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陆偲屏息凝神仔细倾听,终于确认自己并没有听错,是真的听见了——她在哼歌,没有张口也没有歌词,就只是那么哼哼。
当陆偲听出这首歌的旋律,立即站起来走到索菲亚面前,蹲下去,仰头凝视着她。她只是一心哼歌,闭着双眼什么都不看。
慢慢地,陆偲喉咙里溢出了一丝声音,由弱渐强,加入她的旋律当中。
从云震这个角度看过去,阳光从索菲亚背后的窗外倾洒进来,而蹲在索菲亚面前的陆偲,整个人仿佛被笼罩在她的身影之中,那张侧脸轮廓有些模糊,却依稀给人一种异常温柔的感觉,那么深情缱绻,简直叫人移不开目光。
索菲亚哼了很久很久,陆偲也跟着她哼了很久很久,久到连云震都快能学会了。那是一首从未听过的歌,简短明快,又似乎略有一点伤感。
那两人就这样一遍遍循环着同样的旋律,直到索菲亚大概是累了,方才停止。
陆偲随之停止,痴痴地望着她,看样子像在发呆,实际上脑子里翻江倒海,许许多多前尘回忆接踵而来,又渐次飘散而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回过神,隐约察觉到什么,转头看去,果然云震也正看着他——或许一直都在看着他。
他的嘴角无意识地扯了一下,自言自语般喃喃道:“这首歌……是俄罗斯民谣,小时候她常常唱给我听,也是我跟她学会的第一首歌,我……”
突然哽咽,眼眶迅速发热发胀,他赶紧捂住嘴巴,忍耐般地不停深呼吸、深呼吸。另一只手伸出去,放在索菲亚的膝盖上,毫无章法地揉搓着,仿佛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
半晌,他捂在嘴上的手放了下来,开口唤道:“妈……”这个字,其实完全没有声音,或者说是发不出声音,好像一旦有声音流出喉咙,就会有什么东西也跟着冲出眼眶一样。
自然,索菲亚是听不见他的,就算听见了也不会有任何反应。
陆偲低下头,慢慢靠过去,额头抵在她膝上,无声无息地又叫了一次:“妈妈……”妈妈,妈妈啊!
忽然站起身来,谁也没看,仿佛是在空气里留下了一句“对不起”,冲进卫生间,打开水龙头,在水池边趴了下去,哗哗水声将他的哭声完美掩盖。
他的声音并不大,主要是眼泪来得太急太凶,以至于有些喘不上气来,哭得一抽一抽,狼狈极了。
打从心底来说,他是不想哭的,已经决定了要更加坚强活着不是吗?只是这会儿他实实在在抑制不住……
罢了,就让他再软弱这么一次吧。
总算哭够了,草草洗把脸,打开门正要出去,却被杵在门外的人影吓了一跳。
“你、你在这里多、多久了?”也不知道是被吓的还是疾哭过后的后遗症,一句话讲得磕磕巴巴。
云震沉默着托起陆偲的下巴,端详片刻,把他推回卫生间里,拿了一条毛巾用冷水浸湿,敷在他眼睛上。
陆偲怔了怔,渐渐明白了什么,有点尴尬又有点感动:“谢、谢谢。”
因为是闭着眼睛,他看不到云震此刻的表情,只听见了温柔中带着认真的这样一句话:“以后再哭不要躲起来。”
陆偲再次怔住,不知道这话应该怎么接。
云震也没有再说什么,专心帮他敷眼睛,敷到差不多了,用双手捧住他的面颊——就像捧着一朵娇贵无比的花苞那般,目不转睛凝眸而视。
陆偲不自觉屏息,视线想躲却不敢躲,只能直直地与之对望,心口一阵阵发紧,几乎分辨不出究竟是自己的脸更热,还是对方的手掌心更热。
有那么一刻,他真的以为这个人会吻下来……
结果云震却松开了手,像是确认他的眼睛已经消肿,满意地在他肩上轻拍两下,就这么转身走了出去。
陆偲长舒一口气,紧缩的x腔瞬间松弛,似乎放下心来,又似乎是有点……失落?艾玛这见鬼的失落是怎么回事……
陆偲敲了敲脑袋,不再多想,走出门回到病房,看见索菲亚仍然维持着老样子,低着头闭着眼,坐在轮椅里纹丝不动。
陆偲上前喊了她几声,她毫无反应,才知道她原来是睡着了。
刚把她抱回床上,恰好护工大姐过来巡房。陆偲与她聊了一些索菲亚的近况,顺便把蛋糕也分给她一块,剩下的请她帮忙拿去冷藏起来,留着给索菲亚当点心。
索菲亚这一睡不知几时会醒,反正陆偲已经看过她,陪她吃了蛋糕,继续逗留太久也没必要了。
跟云震一同下楼,往停车处走去,陆偲想了想:“云叔你去忙吧,我自己会想办法回去。”
云震说:“你已经没有其他事了?那就跟我一起来吧。”
“呃?方便吗?”陆偲犹豫不决。
云震的回应是直接揽住他的肩膀,把他带上了车。
第37章
当车子开到墓园大门口的时候,陆偲不得不惊讶了。
因为云震什么都不说,陆偲也不知道该怎么问,下车后就跟在云震身后,一路安静往前走,最后来到某座墓前。
墓碑上是一张女x照片,样貌非常年轻,好像还满漂亮。墓碑前放着几捧花,花瓣还很鲜嫩,显然不久前才有人来拜祭过。
见到云震把刚刚在花店买的白百合放了下去,陆偲心里越发好奇,却始终没敢问,毕竟这不是一般的隐私。生死相关的事,他怎么能随便多嘴?
他们并未在墓地停留多久,似乎云震前来的目的只是送花,送完就走。
两人重新上了车,车子继续行驶,一直开到城市东区。
以前陆偲曾经偶尔路过这里,听说这一带是属于什么老干部的住房,放眼望去都是老式别墅,明显已经有些年头,不过整体环境还不错,尤其是绿化做得很好,再加上人流量比较少,感觉格外地清雅幽静。
车子停在其中一幢房屋前,陆偲跟随云震下车,穿过那座敞开的庭院,来到屋子大门外。
云震摁了门铃,很快就有人来开门。那是一个约莫十五岁左右的少年,看到他的第一眼陆偲就愣住了,因为这孩子着实长得跟云震很像,比上回见到过的云艾还要像。
——这次总不会是侄子什么的吧?
不出所料,他听见那个少年对云震喊了一声:“爸爸。”
果然,不论长相也好,年龄也好,都应该最适合父子才对嘛……
进门后,陆偲看到有两位老人家,心想既然那男孩是云震的儿子,那么这两位想必就是云震的父母啰?
这次他却猜错了,云震对二老的称呼是“叔叔阿姨”。更奇怪的是,两位老人的态度非常冷淡,只是点点头,可有可无地寒暄两句,然后就回了房间,感觉上好像不愿跟云震面对面,甚至g本不欢迎他的到来。
云震对此不以为意,他也只想跟儿子云朔旸聊聊而已。
云震:“去拜祭过你母亲了?”
云朔旸:“嗯,去过了。”
云震:“最近身体还好吗?”
云朔旸:“还不错。”
云震:“学业上有没有问题?”
“没有。”云朔旸顿了顿,反问回来,“你呢,最近身体和工作怎么样?”
云震微微笑:“嗯,很好。”
“……”
如此一问一答,如果不是事先知道、并且不看两人相貌的话,恐怕谁都不会想到这是一对父子吧。
父子俩也没有聊多久,半小时左右,云震就离开了。云朔旸送他出门,站在路边目送着车子远去。
车厢里一阵安静,除了车子的引擎声以外什么都听不见,直到云震的声音响起:“是不是觉得很奇怪?”
陆偲干笑:“呵呵,还好。”停顿几秒,才又说,“是有一点点……吧。”
听到他老实承认,云震并未见怪。
在今天这些事情上,陆偲会想些什么,会有什么感受,基本都是可以预料到的。云震既然能把他带在身边,自然也能接受他的所有好奇与猜测。
不过,与其让他自己胡乱猜测,云震倒是不介意对他直言:“朔旸是我和唐瑄的孩子。”
几乎是立刻,陆偲就想起了当时在墓碑上看见的名字——唐瑄,原来就是云震的妻子,或者应该说是前妻?另外照情形看来,今天似乎正是她的忌日……
云震接着说:“小时候唐瑄跟我住在一个大院里,可以说是从小一起长大,我把她当成妹妹,她倒是总说长大之后要嫁给我做妻子。”
听到这里,陆偲的鼻尖纵了纵,隐隐约约嗅到了故事的味道。虽然他不太明白为什么云震肯告诉他这些,总之他很愿意侧耳聆听。
“原本我另有中意的女子,然而唐瑄使了点手段……怀上了我的孩子。”
云震勾勾嘴角,若有似无地笑了一下,“现在想想只觉得她太傻,不过当时我还是非常气恼。尽管在两家长辈的压力之下跟她结了婚,但是婚后我几乎从没跟她一起相处,完完全全扑在工作上。
由于我的冷落,唐瑄变得心情抑郁,身体状态也每况愈下,七个月的时候早产生下了朔旸,之后不到半年就与世长辞……
那天我没有去见她最后一面,我说我工作很忙,至于我是不是真的这么忙,还是我故意不肯去——或许只有当时的我才清楚了。”
说完云震又笑了一下,笑意中多了几分自嘲。
陆偲见状暗暗感叹,这就是所谓的回首当时已惘然吗?
谁没有过年少轻狂?也或许,那就是这个人的最后一次轻狂吧,然后他便越来越成熟,越来越稳重,最终成了今时今日的男人。
陆偲念头一转,想起之前目睹那父子俩相处的情形,觉得好像懂了什么:“所以你的儿子是不是因为他母亲的事,心里还是有点责怪你?”
“责怪我?这倒没有吧。”
云震说,“因为早产的缘故,他一出生就体弱多病,差不多在医院里呆了整整一年。他的外公外婆都是军医,那时候还没退休,一直在照看他,后来他的身体好转了,就直接把他带到身边抚养长大。基本上我和他从没真正住在一起相处。”
所以他们的关系看上去比较生分,并非因为谁对谁有不满,只是本来就没亲近过而已。
“啊?”陆偲哑口无言,仔细一想,又有些不服气。
凭什么不让人家父子在一起呢?这不公平。
“那你可以把他要过来啊,法律上你才是第一监护人吧。”
“没必要。”
云震摇摇头,淡然道,“他跟着二老已经习惯了,他们会帮他调理身体,长大之后他对医学有兴趣,也可以从二老这里学到很多,让他跟他们在一起是最好的。”
“可是……”陆偲欲言又止,虽然云震的说法在情在理,但他还是纠结于父子这层关系上。
明明是亲父子啊……
云震莞尔一笑,伸出手捏捏他的面颊:“不要这副表情,小傻瓜,对我来说只要他平安长大自在生活就可以了。反過來,他對我也類似。”
“……”陆偲彻底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了。
或许这个世界本来就是这样,千家万户父母子女,各有各的相处模式,有的情深意重和睦融洽,有的却像仇人似的三天两头争闹不休,而有的……又是这么冷淡。
陆偲想到自己的家庭,相比之下倒算非常幸运,虽然不怎么富有,但是彼此关爱互相扶持,这就已经是一种幸福吧——至少在多年以前曾经如此。
幽幽地叹了一口长气,收回越飘越远的心神,这才注意到云震手里不知几时多了一只方方正正的纸盒。
这是先前临走时云朔旸拿给云震的,现在云震把盒子打开,原来里面是一本相册。
陆偲好奇地凑了过去,只见云震一页一页翻开相册,全部都是风景照,景色的确挺美,可是……
“这是什么?”他不解地问。
云震答道:“送给我的礼物。”
“礼物?”风景照也能拿来当做礼物吗?
陆偲越发纳闷,倏然灵光一闪,“难道这些照片都是他自己拍的?”
云震赞许地笑了,小家伙脑子转得还挺快。
见云震点头,陆偲惊叹起来:“哇,那很厉害啊!我还以为那些照片是专业人士拍的呢,真看不出他年纪这么小,摄影水平却这么高,这是他的业余爱好吗?”
“两大爱好之一,另一个就是医学。”
云震说,“以前他只接触到医学,也只喜欢医学,后来接触了摄影,感觉很有趣,就渐渐越来越喜欢。原本他是要考医科大学,现在看来还不一定,依他的天分去学摄影也不错,你说呢?”
陆偲的确无法否认,但又不免有些疑虑:“说是这么说,不过,医学那边又怎么办,难道就要放弃了吗?毕竟已经学了这么多年,而且跟摄影相比的话,一般人还是认为学医比较有前途吧?何况他的外公外婆应该也是期望后继有人,恐怕不会乐意看到他改变发展方向吧?”
对此,云震的回应是:“我的儿子,自然有权力去做他想做的事。”
仅此一句,没有傲慢嚣张,更没有得意洋洋,就是这么简简单单理所当然。
陆偲先是错愕,再是惊艳——作为一个父亲,这样子的男人简直帅呆了酷毙了有没有?——最后就是彻底叹服。
原先他还觉得这两人的父子模式很不正常,现在却没这种感觉了。
想想看,云朔旸把自己的摄影作品特意集结成册,送给云震,显然也是一种示好。至于云震对云朔旸那就更不用说了吧?
俗话说君子之交淡如水,看来父子之间也可以这样,淡淡的像水一样,却没有什么能够把水砍断,不是吗?
关键是彼此安之若素,既然他们自己习以为常,旁人又有什么可置喙的呢?
陆偲想着想着,又联想到自己身上。
对于已经再也见不到父亲的他来说,还能够与父亲偶尔见面的云朔旸其实是多么值得羡慕啊,说是嫉妒或许也不为过,但随即就化作了一丝惆怅掠过心头,最后只留下一片模模糊糊的y影。
为了让那片y影尽快消散掉,他随口找个话题:“他经常会把自己的作品送给你吗?”
云震说:“有两次,上一次也是作为生日礼物。”
陆偲“哦”了一声,两秒后突然挺身坐直:“生日礼物?!这个意思该不会……今天也是你的生日吧?”语气在那个“也”字上加重。
他这一惊一乍的反应,其实在云震的意料之内,甚至可以说是蓄意为之。
看着那双瞪得圆鼓鼓的眼睛,有一种有别于平常的灵动,云震笑了起来,不慌不忙地点点头。
陆偲的脸慢慢变成“囧”状。
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啊?不单是索菲亚的生日,竟然也是云震的生日?哦,而且还是他前妻的忌日……
脸上的“囧”字瞬间又放大一倍:“你之前怎么不告诉我呢?”
云震无谓地说:“只是生日而已,不需要大肆宣传吧。”
“话不是这么说啊。”
陆偲抓耳挠腮,“我都没给你准备礼物什么的……”
云震轻轻挑眉,连眉梢仿佛也挂着笑意:“你不是已经请我吃了生日蛋糕吗?”
陆偲:“……”
我勒个去!原来如此!
难怪当时云震说什么应该感谢他,搞了半天是早就已经把他绕进去了啊。
——司令大人,亻尔弓虽!
陆偲默默擦汗,想了想又说:“那怎么能算呢?就那么一小块……再说既然过生日,总该热热闹闹庆祝一下吧?”
云震摆手:“不用了,我不喜欢热闹,况且已经有很多朋友给我来电祝贺。”
话音刚落,手机就响了起来。
云震看了一眼来电号码,又看了看陆偲,眼神仿佛在说——瞧,这不又来了一个?
现在陆偲总算明白为什么今天云震的私人电话特别多了。
说起来,好像人都是这样,小时候总把自己的生日当做全天下最要的节日,长大了就越来越不在乎,何况到了云震这种阶段,哪还会像青年人一样呼朋唤友凑热闹,除非是过整寿吧。
不过,如果陆偲不知道的话倒也罢了,既然他已经知道,要是不做点什么表示,总觉得有些过意不去。想送礼物,却又不太了解对方的喜好,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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