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意抬起一双沉静的眼看她,嘴唇抿着。他师父又笑了,把两样东西都递给他:“你犟得很。”
十分笃定的口吻。
桑意不理会,慢慢地吃着糖葫芦。
“你想给少城主写信吗?我听人说了,你们感情很好。少城主现在在江浙军营,你写信过去的话,他是能收到的。”他师父又道。
桑意还是没有说话,吃完了糖葫芦,剩了两颗,吃了半朵棉花糖,将剩下的还给她,那意思是请她一起吃。他师父倒也不嫌弃,倾国倾城的女人,和一个小少年并肩坐着,用涂着蔻丹的手指将黏糊糊的白糖冰糖送入口中,嚼得无比舒畅。她说:“我给你讲故事吧,就讲你师父我的丰功伟业,我当年也是和你一样这么过来的,甚至比你还要苦一些。”
桑意有点好奇,就坐在那儿听他讲。一开始是女人在好几个男人之间周旋的故事,他不感兴趣,后头又看见他师父像狐狸似的抿嘴一笑:“后来?那几个喜欢我的男人,都被灭国了,我亲手送的他们上路。”
桑意想了一会儿:“这个,我也要学吗?”
他师父伸手摸了摸他的头:“我不想教给你。你值得真诚简单的情爱,不要搞得和我一样利欲熏心。但是你长了一张比老娘我当年更好看的脸,我瞧着城主的意思,你是要学的了,小朋友。”
桑意“哦”了一声,起身回房,连一点惊讶的意思都没有。女人又好气又好笑:“怎么又招呼也不打一声就走?”
桑意这次出声了,他朝外边喊:“我写信。”
他铺好了信纸,拿笔给疼爱他的缘哥哥写信。写自己最近在做什么,问他最近在做什么。他现在都是一个人去吃刀削面了,味道还是和以前一样好。他写了一百人的突围训练,写自己日益精进的刀法,还有他不太喜欢的黑暗训练,这种日子太苦,苦得他落下了怕黑的后遗症。转念一想,谢缘在军中大约也是一样的苦罢?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他低头打量了一下自己写的东西,而后揉成纸团丢在一边,自己爬去榻上睡觉。睡觉现在是他最热爱的一项活动,其次就是吃零食。身上没有一天闲下来,性子却越来越懒。谢缘一走,他便逐渐看清了谢家是个什么样子,周围人是什么样子,是个深不见底的泥潭,然而之前照亮这片泥潭沼泽的光亮不在江陵了,他便回归以前的日子,安心地追寻自己的生存方式。
也偶尔想着,谢缘什么时候能回来?两年,三年?
已经是三年过去了,如果再久……他就要忘了他的模样了。
后来,他基本再没什么时间想这回事。别处叛乱,谢月奉命前去清剿,开始打仗了。桑意被谢月提过去当了他的副官,半是提携半是磨砺,一开始同样从最底层的营兵做起。军中人因为不知何时生死的缘故,都没什么兴趣搞一些明争暗斗的勾当,待人都宽和。桑意在那儿学坏了一点,学来一点兵痞的脾气,能弯起眼睛打趣逗乐,组团翻去好几公里外的地方蹭老百姓的饭吃,夜晚值岗时嚼烟叶子提神。谢月对他很严厉,是与谢缘完全不同的教导方式——他在教他怎么去当一个长官,怎么令众人信服。
怎么看都不该是一个书童应当得到的教导。
有一天,桑意的师父过来交接任务,桑意对着谢月报告过行军路线和粮草情况后就退下了,回了自己的营帐中休息。半夜,他起夜路过靶场,却见谢月和师父立在靶场中谈话,神色都十分凝重。
“陛下年龄小,疑心重是应当的。谢家树大招风,不是一天的事了。”
“……听闻国舅爷那边也不好过。到时候会是个什么情况也未可知。”
“那少城主呢”
“白乙我不担心,他做事稳重得当,从小就这么过来的。只是我最近身体不大好,咳血,估摸着时日无多,他今年刚满十八,会有许多双眼睛盯着他。桑意能用,他很懂事,也听话,有能力,所以我希望他能替白乙分担一些,不要让白乙成了众矢之的。”
“他会是少城主手中最好用的那把刀。”他师父嫣然一笑,“也如同我这么多年来之于谢家一样,总是要习惯的。只是那个孩子……我总觉得太可惜了,他是个好孩子。”
“我知道,眼下也没有其他的办法了。”
桑意站在原地听了一会儿,等两人都离开之后,原路返回,继续睡他的觉。
第二天,斥候来报,被围的敌军终于按捺不住,从缺口疯狂后撤,大军要往上追,谢月当机立断带了精英人马过去。然而没有料到的是,斥候听信了奸细的话,情报错误,谢月率领的一干人马在路上遇到了埋伏,等到接应撤回时,谢月已经身负重伤,人事不省,估摸着快要救不回来了。
战事还没有结束,主帅却首先丧失了行动力,一时间人心惶惶。诸位重要江陵在账外守了一整夜,黎明时等到的不是别人,而是个头不高、声音也不大的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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