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走在薄薄积雪的路上,黑暗中我拉着她的手,然后把她拥进胸怀,吻去她的脸颊、嘴唇和眉毛上的片片雪花,还有她年轻温暖的泪水,让我伤情不已。
她紧紧抱着我,从来没有那般用力。
我拉着她的手,去一家客栈投宿。
小店极其简陋冷清,一间房有十来张床铺,却只我一位客人。
我们拥在一起谈了许久,不知不觉已很晚,我送她回校。
但校门已闭,看门的老头儿睡得死沉,砸门不开,只得返回客店。
我们睡下,在临近的床铺,都无法成眠。
寒气从窗缝钻进来,没有暖气的南方,冬日寒冷异常,远比后来我去的北方难挨。
我担心柳晴冻着,起床给她加一床绵被,在靠近的时候,柳晴忽然奋力抓住我、拉着我。
我无法自控,袭上温软暗香的身体,熟悉又陌生,在黑暗的大海沉浮,成为漩涡的血脉,暗地里转动深蓝的夏日暴风雨、忽明忽暗的秋日阳光,以及包含天地的细雪,像一只鸥鹭一头扎进肥嫩的贝壳,被乳白色的吸引力攥着、揉着、挤压着,直到宇宙以奔腾不息的节奏,不顾一切地灌溉粉红娇艳的花蕊。
第二天下午,我们在雪地车站分别。
冬日早早西斜的阳光,照着她清秀的面容,也照着她身后,一排无言的柳树。
树枝上的雪已消融,更显萧疏,几只寒鸦彷佛纸上滴落的墨点,越来越小,最后消逝于苍茫寒冷,连同柳晴持久未动的身影。
高一和高二我们的通信频繁,她写得短,我的思念常常篇幅恢宏。
高三开始,她来信渐渐稀少,而我临近高考,也无暇他顾,我想她是怕我分心,自己也学业繁重。
为了柳晴,我下定决心要考上中国一流大学,然后找份理想的工作,与青梅竹马的女子厮守终老,此生无憾。
四月初回家,晚饭时父亲告述我一个消息如晴天霹雳:柳晴怀孕,被学校开除,让他们家颜面丢尽,于是她母亲送她到南京姨妈家暂住。
一瞬间我恍恍惚惚,开始以为是自己害了她,脑袋翁嗡作响,汗流浃背说不出话。
父亲自然知道我和柳晴的事,叹息一声说,那个男孩是她高中同班同学。
我这才缓过神来,记得我们最后一次是一年半之前。
我不知如何是好,千万种滋味袭上心头,匆匆咽完米饭跑进自己的房间,伤心又愤怒,浑身战栗不已,像打摆子一样。
母亲过来安慰我,也不知如何说起。
他们一直非常喜欢柳晴,把她当作女儿,希望我们今后能在一起。
我们隐秘的恋爱他们全知道,却没有干预,只时常提醒我,高考和学业目前最重要,考不上大学身在农村机会淼茫,去城市只得打工作二等公民。
我想立刻见到柳晴,质问她为何辜负我们自小的深情;又想一辈子忘记她,永远都不见面。
一个晚上我翻来覆去哪里睡得着,月光如水满屋清寒明静,于是披衣走到门口,望着那株我们年幼时常来玩耍的柳树,泪如雨下,滔滔流进不远处我们一起游过泳、嬉过水的小河。
第二天我匆匆赶回学校,决定按照父母的建议,忘记一切先准备高考。
我近乎疯狂地学习,填报了中国最好的大学。
我本胸无大志,现在却被激怒,急切地想证明自己是不该被她抛弃的。
高考结束后,我在宿舍收拾衣物,忽然同学说,有位漂亮女生在楼下要我去见她。
我知必是柳晴,就扔下东西奔下楼。
她站在一棵树旁,穿着天蓝色连衣裙,长发扎在脑后,闪亮的额头,柳眉如画,双眸似星,秀丽的脸庞在微笑中有一丝苦涩、几点黯澹。
我们一前一后走向学校操场,都没说话,直到校园尽头的围墙边,前面已无路可走,四目相对时,全是泪水。
我很想抱住她的双肩,却始终没有伸出手。
她问我高考如何,我说考得很好,自感超水平发挥,但不知能否考上那所大学。
她眼中闪过喜悦的泪花,交给我一封信,转身离去。
她在信中告述我这几年的事:她无心学习,班上也没有几个认真学,那个学校应届生的高考录取率连续几年都是零,只有从别的学校转来的复读生才能考上几个。
空虚无聊加上体内骚动的激情使她不能自已,与同学胡乱谈恋爱,自暴自弃越来越疯狂,直到不小心怀孕,被学校处分,追悔莫及。
她心中始终爱的是我,是从幼年到成年一直最关心、最爱护、最宽容她的那个我。
我读完信,心情激荡,奔跑着去校门口的车站找她,却见她坐在末班车的尾部窗户边,汽车已开上回家的路。
然而一宿无眠之后,我又无法原谅她、接受她,难过得五内俱焚。
第二天赶回家,我迫不及待去找柳晴。
她的父母见了我,有些尴尬。
他们和我父母一样,虽然不赞成我们早恋,却也没有反对,非常满意我们俩将来能生活在一起,私下里两边早就同意了这门婚事。
她母亲唤来楼上的柳晴,我们努力避开村里人异样的目光,走向村子北面的寂静荒凉。
我缓缓对她说道,不管怎样我都会娶你,就像从前说过的那样。
她摇头叹息道,你大概自己也不信了,这么多年我很了解你,都是我不好。
虽然我的父母当时没说什么,但看得出来,他们对柳晴的态度改变许多,给我很大压力。
心头这片阴影不散,以致我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时,竟无太多兴奋,只是万分感慨。
柳晴向我祝贺,送我一支拥有金色头颅的钢笔,我用它在远方给恋人写信,字里行间充满日日夜夜痛苦、刻骨的思念,以及内心的惘然。
大三那年深秋,柳晴忽然来信告述我,她已订婚,过年时完婚。
我十分悔恨于这些年依然不能释怀,失去她的那一瞬,我才明白,这是我一生最大的过错,不在柳晴,而在于我当年无法自控。
我赶紧写了一封长信,希望能够挽回。
许久之后,柳晴回信说,这几年来,她感觉我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大,越来越陌生,即使寒暑假期相见,也再没有从前的激情和发自肺腑的喜悦,只感到我内心深深的矛盾痛苦。
既然如此,不如早日分手了断,世间比她更好的女子到处都是。
她现在的男友对她非常好,能够包容她所有的过去。
我坐在校园后面冰封的湖边,感到寒冷彻骨,那些在冰面滑翔的欢声,让我心碎神伤。
我孤魂野鬼般在湖畔松林里游荡,漫无目的,努力控制自己以免发出狼嚎一样的哭泣。
大年初二,在她的婚宴,望着美艳如花的柳晴,我第一次喝得酩酊大醉、人事不省。
第二天下午醒来,母亲递给我一个大包,里面有我送给她的许多礼物以及无数信件。
那幅少年时代的画已褪尽颜色,但上面写着三个新鲜的红字:永远爱我本不想出国,此刻改变了想法。
寒假结束后,我加入学校里庞大的考托考g大军,第二年被美国北方一所大学录取为博士生。
大学毕业那个晚上,我独自来到湖边一个无人的角落,一把火焚尽我和柳晴所有的信件和互赠的礼物,包括那只翅膀残损的纸鹤,螺旋桨折断的小飞机,俱在火光中化作灰烬,随风飘去不知所终。
我听见湖心岛上传来一阵男女生对唱的歌声:“再见你依然是那种心跳的感觉,多少日子我迷失在回忆里。你给予我的一切不曾忘记,woo在梦里也曾寻觅。再见你依然是那种心跳的感觉,这究竟是梦是真我不清楚。透过朦胧的泪眼你依然模煳,woo再为我拭去泪痕……”
两年前我们曾在一起唱过这首歌,一遍又一遍,我们的歌声流进故乡星辰浩荡的长河深处,如今唯有万点星斗寂寞孤单。
出国前昔,我来到柳晴她家住的小区,在当地一座中型城市。
我坐在二楼一间小饭馆,窗口正临小区路口,面前几碟小菜,几瓶啤酒。
傍晚时分,小区霓虹灯闪耀,车水马龙,几条街外的小小广场,一大队老年人在震耳欲聋的音乐中起舞。
终于望见那熟悉的身影,她的身边有位男子高大英俊,推着一辆婴儿车,柳晴挽着他的胳膊,满脸幸福地交谈着,在人流中逐渐消逝。
我唯独留下大学时与柳晴几次短暂出游时的照片,连同童年和少年时代我们的模样,装入一个旧信封压在箱子底,伴我只身赴美求学。
再过几个月我来美国就二十年了,去年夏天是我和妻子的水晶婚纪念。
我一直没有告述妻:她和柳晴长得非常相似,彷佛上天刻意让我以一生的时间弥补残缺破碎的旧梦。
几天后我们飞越重洋,回到故乡。
童年明朗的天空如今总是雾气重重,夜晚再难见着漫天星斗,唯有老屋门前的柳树依旧临风飞扬,如少年时光迎面扑来。
泪水恍惚中,我看见少女柳晴一袭天蓝长裙,长发如歌,微笑着落泪,慢慢走近我,拭去我满脸泪痕那是妻子温柔的手,紧紧拥住我的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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