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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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晓芝接着向叶平问:

“你喜欢看古画么,站在这里?”

“看不懂。”他带点讽刺的说:“标价千元,想来大约总是好的。你呢,你是学画的,觉得怎样呢?”

她便老老实实的回答:

“我是刚学的。我也不懂。我觉得还是西洋画比国画好点。”

于是她们和他们便走出这美术展览会,并且在公园中走了两个圈,素裳和洵白都彼此感到愉快地谈了好些话。在分别的时候,她特别向他说:

“如果高兴,你明天就和叶平路来”

他笑着点着头而且看着她的后影,并且看着她的车子由红墙的洞中穿出去了。

于是在路上他便半沉思地向他的朋友说:

“你的话大约不错,至少我还没有遇见过——”

这是个星期日。因了照例的个星期日的聚会,在下午点钟,徐大齐先生的洋房子门口,便排了两辆九二九年的新式汽车,辆英国式的高篷马车,和三五辆北方特有的装着棉蓝布篷子的洋车。这些车夫门,趁着自己的主人还有许多时候在客厅里,便大家躲在门房的炕上赌钱,推着大牌九,于是让那头蒙古种的棕色马不耐烦的在株大树下扫着尾巴,常常把身子颠着,踢着蹄子,使许多行人都注意到这家新贵的住宅中正满着阔人呢。

的确,客厅里真热闹极了。壁炉中的火是兴旺的烧着。各种各样的梅花都吐着芬香。温暖的空气使得人的脸上泛溢着蒸发的红晕。许多客人都脱去外衣,有的还把中国的长袍脱去,只穿着短衣露着长裤脚,其中有个教育界要人还把大节水红色绸腰带飘在花蓝丝葛的棉裤上。缕缕三炮台和雪茄的烟气,飘枭着,散漫在淡淡的阳光里。在张小圆桌上,汽水的瓶子排满着,许多玻璃杯闪着水光,两个穿着白色号衣的仆人在谨慎地忙着送汽水。这些阔人,面在如此暖和的房子中,面喝着凉东西,嗅着花香,吸着烟,劈开腿,坐在或躺在软软的沙发上。而且——这些阔人,每个人还常常打着响亮的哈哈,似乎这声音才更加把客厅显得有声色了。大家正在高淡阔论呢。

那个人穿着中山服的王耀勋又根据建国大纲来发挥他的党见。这个先生在学校里是背榜的脚色,但在“三民主义”下却成为个很锋芒的健将了,因此他曾做过四十天的个省党部的宣传部部长。这时他洋洋大声的说:

“党政之所以腐败皆缘于多数人之不能奉行建国大纲,因此,在转入训政时期还彼此意见纷歧,此真乃党国之不幸!”

说了便有个声音反响过来:

“我以为,投机分子和腐化分子太多是个缘故。”说这话的是方大愈先生,他现在不做什么事了,却把他自己归纳到某某派中去的。

于是有点某某会议派嫌疑的万秉先生便代表了市政府方面,带点意气的说:“不过,投机分子和腐化分子现在没有活动的余地了。”这话真对于在野的人舍不少的讥刺,因为他现在是市政府最得力的秘书。”

他的话便惹怒了几个失意的人,其中翟炳成便针锋相对的大声说:

“自然,现在在党国服务的都是三民主义者,但是我们不要忘记,其中显贵的人也免不了有幸运造成的——这的确不是国民党和国民政府的光荣。”

接着黄大泉先生,他在个月以前刚登过“大泉因身体失健,此后概不参加任何工作,且将赴欧洲求学,以备将来为党国效劳”这末则启事的,所以他也发言了:

“现在不操着党权和政权的并不是种羞辱,正如现在操着党权和政机的也不是种骄傲。我们的工作应该看最后的努力!”这两句话在方面便发生了影响,差不多在野的人都认为是种又光明又紧练又磊落的言论,并且大家同意地,赞成地,快乐地响应着。

这时把万秉先生可弄得焦心了。他用力的放下玻璃杯,汽水在杯中便起了波浪,眼睛发热的望着反对者,耸耸肩膀,声音几乎是恼怒的了:

“如果忠实于三民主义,应该把我们的工作来证明我们的信仰,不应该隔岸观火而且说着风凉话。我们现在应该纠正的,便是自己不工作而又毁谤努力于工作的人的这种思想。”说了便好象已报复了什么,而且在烧热的嘴唇上浮着胜利的微笑,庆祝似的喝了大口汽水。

于是相反的话又响起来了。然而这个客厅的主人便从容地解决了这个辩论:

“听我说,如果你们不反对我的这种意见:我认为你们所争执的并不是个问题。我觉得我们对于党国的效劳,现在都不能算为最后的尽力,所以我们应该互相——至少是对于自己的勉励,因为我们以后工作的成绩是不可预知的。”

徐大齐先生的这几句简单的意见,的确是非常委婉而且动听,不但并不袒护任何方面,还轻轻的调解了两方的纠纷,于是这客厅里的人都钦佩他的口才,认为只有他才不失为主席的资格。

那个从日本军官学校毕业就做了旅长的任刚先生便拍着手称赞他说:

“你真行!”

他便按着电铃,对仆人说:

“r!”

于是红色的酒便装在放亮的玻璃杯中,在许多手上晃来晃去的荡漾,而且响着玻璃杯相碰的声音。这客厅的局面便完全变了样子了,大家毫无成见的彼此祝福着,豪饮着,甚至于黄大泉干了杯向万秉说:

“祝你的爱情万岁!”因为这位秘书正倾心着他个女书记。并且年轻的旅长,忽然抱起那留着八字胡子的教育界要人跳起舞来了。客厅里便重新充满了哈哈和各种杂乱的响动,酒气便代替了烟气在空间流荡着。正在这客厅里特别变成个疯狂社会的时候,叶平便和他的朋友走到了这两层楼的楼梯边。他的朋友便向他低声说:

“如果你不先说这是素裳女士的家,我定会疑心是个戏馆了。”叶平这才想到今天是徐大齐先生的星期日聚会,于是不走向客厅,向着素裳的书房走去。

听着脚步的声音,素裳便把房门开了,笑着迎了他们。这时,在洵白的第个印象中,他非常诧异地觉得这书房和客厅简直是两个世界。这书房显得这样超凡的安静。空气是平均的,温温的。炉火也缓缓地飘着红色的光。墙壁是白的,白的纸上又印着些银色图案画,两个书架也是白色的,那上面又非常美观地闪着许多金字的书。并且书架的上面排着盆天冬草,草已经长得有三尺多长,象香藤似的垂了下来,绿色的小叶子便隐隐地把些书遮掩着。在精致的写字台上,放着几本英文书,个大理石的墨水盒,个小小玲珑的月份牌,和张的《希望》镶在个银灰色的铜框里。这些装饰和情调,是分明地显出这书房中的主人对于切趣味都是非常之高的,于是洵白的眼中,他看出——似乎他又深层的了解了素裳,但同时又觉得她未免太带着贵族的色彩了。他脱下帽子便听见种微笑的声音:

“我以为你们不来了。”

“为什么不来?”叶平带点玩笑的说:“世界上没有比这里更好的地方!”面脱去围巾和大氅,在张摇椅上坐着了。洵白也坐到临近书架的沙发上,他第眼便看见了英译的托尔斯泰全集,和许多俄国作品。

于是这间书房里便不断地响着他们三人的谈话,洵白个人尤其说得多。他的声音,他的态度,他的精神,他的在每种事件中发挥的理论和见解,便给了素裳个异乎寻常的印象。并且从其中,她知道了这个初识的朋友,是个非常彻底的“康敏尼斯特”,而且他对于文学的见解正象他的思想,是样卓越的。所以她极其愉快地注意着他的谈话。

当谈着小说的时候,洵白问她,在各种名著中,她所最喜欢的是那个女人,她便回答说:

没有个新女性的典型。并且存在于小说中的女人差不多都是缺陷的。我觉得我还喜欢《夜未央》中的安娜,但是也只是她的部分。”

“最不喜欢的呢?”

“马丹波娃利。”

洵白对于她的见解是同意的。于是他们的谈话转到了托尔斯泰的作品上。她说:

“我不很喜欢,因为宗教的色彩太浓厚了。我读他的小说,常常所得到的不是文学的意旨,却是他的教义。”

接着他们便谈到了苏俄现代的文坛,以及新进的几个无产阶级的作家。最后他们又谈到了些琐事上。于是电灯亮了。洵白忽然发觉在对着他的那墙上,挂着张放大的小女孩相片,虽然是个乡下姑娘的装束,却显露着城市中所缺少的天然风度,而且大眼,长眉,小嘴,这之间又含着天真和聪明。他觉得如果他没有看错,这相片定就是素裳从前的影子,想着她便看了她,觉得她的眼睛和那小孩子的眼睛是样的,便笑着向她说:

“很象。”

素裳迟疑了下便回答:

“还象么?我觉得我是她的老母亲了。”

“不,”叶平带笑的说:“我觉得你只是她的小姊姊。”说了便向她告别,并且就要去拿他的大氅。

然而素裳又把他们留下了。

这时房门上响着叩门声,接着门开了,徐大齐便昂然地走了进来,嘴上还含着雪茄烟。素裳便特别敬重的介绍说:

“施洵白先生!叶平的最好朋友!前夜才到”

徐大齐立刻伸出手,拿下雪茄烟,亲热的说:

“呵,荣幸得很!”接着便说他因为和几个朋友在客厅里,不知道他来到,非常抱歉,并且又非常诚意地请他再到客厅里去坐,去喝点意大利的最新红酒。可是素裳却打断他的意思,说:“就在这里好了。”

他已经转过脸去,向叶平问:

“听说贵校正闹着先生和学生的恋爱风潮,真的么?”

“我已经两天没有去了。”

于是这个善于辞令的政治家,便充分的表现了他的才能,神色飞扬地说了许多交际话,并且随意引来了些政治的小问题,高谈着,到了仆人来请用饭的时候。

当徐大齐挽着素裳走到饭厅里去,洵白便感想地想着这对影子,并且客观地,在心里暗暗的分析说:

“这完全是两个社会的两种人物”

叶平等着他的朋友回来吃夜饭,直等了个多种头,终于自己把饭吃了。吃过饭之后,他又照例地坐到桌前去,编着欧洲文学史的讲义。刚刚下笔不久,写到《十八世纪的南欧与北欧》时候,个最信仰于他的学生便来找他了。这学生带给他个消息,便是那全校哄然的恋爱风潮。在这恋爱风潮中,他说他完全是个局外,但他很同情于被反对者。他并且非常愤慨地认为这次风潮完全是学生方面的耻辱,而且是般青年人暴露了个人主义和封建时代的思想。他极端觉得遗憾的是社会对于这风潮没有公正的评判。他尤其怀疑学校当局的中立态度。最后他希望这位先生给他点意见。

叶平便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于是这学生便忍耐着激动,慢慢地告诉他,说是中国文学系二年级女生,他的同班,何韵清,从前和英文学系的学生陈仲平恋爱,有的说他们俩已发生了别的关系。但是前几天陈仲平便发觉她有不忠实于他的行为,并且找到了证据,就是何韵清和预科年级法文教员又发生恋爱关系。陈仲平认为何韵清既然爱他,就不应当同时又爱别人,因此他认为何韵清的这种行为是暧昧的行为,而且成为他恋爱的耻辱。他为惩罚何韵清起见,便过甚其辞的把这个事实公布了。于是全校的学生都哄了起来。大家都觉得何韵清的行为是不对的。他们都同情陈仲平的不幸。并且他们都认为个女人在同时候不能再爱另个男人,并且认为如果个女人在同时爱了这个又爱那个是侵犯了神圣的恋爱。因此大家对于何韵清都极端恶意的攻击,甚至于有人提倡她当野鸡会。还有许多人开了私人的会议便呈请教务处开除何韵清的学籍。另部分人便写信警告何韵清和法文教员,还有许多不安分的人便到处说着极难听的下流的话。法文教员连课也不敢上了。何韵清简直更不能见人,见了人,大家都作着种种怪难看的丑脸,而且吹着哨子,大家说着不负责的宿话。为了这个风潮,差不多什么人都无心上课了。虽然学校还照常有功课,但实际上已等于停课了,或者因此竟闹成了罢课也说不定呢。接着这学生便感着痛心地,诚诚恳恳地说出他对于这事件的见解,他负责的说他认为何韵清是对的,她的同时爱两个人是可能的,至少她的这种恋爱不是什么暧昧的行为。并且他认为何韵清爱法文教员也决不是陈仲平的耻辱。他觉得个女人——或者男人——在同时爱上两个人是很自然的,因为个人原来有爱许多人的本能。并且他觉得恋爱是完全自由的,旁人更没有干涉的权利。最后他又向着他的先生问:

“叶先生觉得怎样呢?”

他的先生便给了他许多意见,这学生感着满意地走了。叶平却沉思起来,他想了许久他的“恋爱否认论”。

这时他燃上枝香烟,却发觉已经八点十分了。然而洵白还没有回来,他想不出他不回来的缘故,因为他只说到东安市场去买点东西,并且他没有别的朋友。他揣想了许多,便有点担心起来,他很害怕他被什么人认出来了,那是非常危险的。因此他愈觉得不安了,疑惑地忧愁着,讲义也编不成了。

直到了九点三十五分钟,这个使人焦急的朋友,却安然地挟着本书,推进房门,脸上浮满了快乐和得意的微笑。

“你到那里去的?”叶平直率的,带点气样的问。

洵白想了想,终于回答说:

“不到什么地方;只到素裳那里去。”

“那末晚饭已经吃过了?”

“吃过了。”

“徐大齐在家么?”

“没有,”说了又补充句:“临走时他才回来。”

“你要留心点。这个人对于异己者是极端残酷的。”

“我不会和他说什么。”

于是他坐在张藤椅上,打开书——英译屠格涅夫的《春潮》——微笑地看着,眼睛发光。叶平也继续编他的讲义。

但到了十二点多钟,当叶平觉得疲倦而打着呵欠,同时要洵白也去休息的时候,他忽然发现到这个朋友的点奇怪的事情:百万\小!说看了三点多种,那充满着愉快的发光的眼睛,还凝神在九十二页上,竟是连页也没有看完。

这天素裳起来得特别早,她从没有象这样早过,差不多比平常早了三个钟头。她下床的时候,徐大齐还在打鼾呢。她披上件薄绒大氅,便匆匆忙忙的跑到她的书房去。

壁炉还没有生火。梅花又新开了好些。空间充满着清冷的空气和花香的气味。她个人坐在写字台前,只手按在脸颊上,动也不动。她的眼睛异样放光的。她的脸上浮泛着种新的感想正在激动的鲜红。她的头脑中还不断地飘忽着夜间梦见的些幻影。她在她的惊异,疑惑,以及有点害怕,但同时又觉得非常的喜悦之中,她默默地沉思了长久的时候,最后她吃惊的抬起头,毫无目的看着窗外的灰色的天,大群喜鹊正歌唱着从瓦檐上飞过去,似乎天的边已隐然映出点太阳的红光了。于是她开了屉子,从只紫色的皮包中拿出册极精致的袖珍日记本,并且用枝蓝色的自来水笔写了这两句:

“奇怪的幻影,然而把我的心变成更美了!”

写了便看着,悄悄的念了几遍才合拢去,又放到皮包里。于是又沉思着。

当她第二次又抬起头,她便无意地看到了左边书架的上列,在那许多俄国作品之中空着本书的地位,因此她的眼前忽然晃起那个借书人的影子,尤其显然的是双充满着思想和智慧的眼睛,以及这些都是洵白的。

接着她悄悄地想,“奇怪不。那是很自然的!”在这种心情中,经过了会,她便快乐地给她的母亲写封信。她开头便说她今天是她的个重要日子,比母亲生她的日子还要重要。她并且说她从没有象今天这样的欢乐,说不定这欢乐将伴着她生,而且留在这世界。她说了许多许多。她又说——这是经过番思考之后——告诉她母亲说她在三天前,她认识了个朋友,个思想和聪明样新样丰富的人。最后她祝福她自己而且向她的母亲说:

“妈妈,为了你女儿的快活,你向你自己祝福吧!”

她便微笑地写着信封。这时她的女朋友夏克英跑来了,这位女士的脚步总是象打鼓似的。她叠着信纸,面向叩门的人说:

“进来!”

夏克英跳便到了她身边,喜气洋洋的。

“什么事,大清早就这样的快活?”

“给你看件宝贝,”夏克英吃吃的笑着说,面浪漫地把只狐狸从颈项上解下来,往椅子上丢,“真笑死人呢”说了便从衣袋中,拿出了封信,并且展开来,嘲笑的念着第句:

“我最亲爱最梦想的安琪儿!”念了又吃吃的笑着,站到素裳身旁去,头挨头地,看着这封信,看到中间,又嘲笑的大声念道:

“因为你,我差不多想作诗了!”

看完信,素裳便说:

“这完全是封建时代的人物。”

“谁说不是呢?他还找着我,可不是见他的鬼了?”接着这个恋爱中最能解放的夏克英,便轻浮地说着这件故事。她第句便说这个男人是傻子!说他的眼睛简直是瞎,认不清人。又说他如果想恋爱,至少要换个清白的头脑。否则,如果他需要恋爱,便应该早生二十年。最后她讽刺的说:

“也许这个人倒是个‘佳人’的好配偶呢!”说了便把那封署名“情愿为你的奴隶”的信收起来了,并且拿了狐狸。

“急什么?”

“我还要给晓芝她们看去。”夏克英说着便动身了,走到门口时又转过脸来向素裳说:

“告诉你,昨夜是我和第八个——也许是第九个男人发生关系啊。”接着那楼梯上的脚步声音,沉重地直响了阵。

素裳便又坐到写字台前。她对于这个欲完全解放的女朋友,是完全同情的。但是她自己没有实行的缘故,便是看不起般男人,因为常常都觉得男人给她的刺激太薄弱了,纵然在性的方面也不能给她点鼓励和兴趣。她认为这是她的趣味异于普通人。这时她又为她的女朋友而生了这种感想:“

“男人永远是恋爱的落伍者,至少中国的男人是这样的。”

然而这些浅浅的感想,会儿便消灭了。她又重新看了给她母亲的信,并且在头脑中又重新飘忽了那种种幻影。她直到将要吃午饭的时候才走到洗澡间去的。

当她只穿着水红色丝绒衣走进饭厅里,徐大齐已经在等着她了。他向她笑着说:

“今天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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