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远——”
“别说了,甭管高档不高档,她是绝对不会愿意住在这种地方的。”
“她只要去看看就好。”
“我跟你说过了,别提这茬,她决不会答应的。”
“好吧,别激动,先别下子全盘否定我的主意,可不可以先告诉我你具体的反对原因,然后我们再看还有交流的余地。”
“丝毫没有余地。既然你坚持,那我告诉你,首先,她绝对不会愿意离开自己的家。其次,还有费用问题。我猜这种地方决不会是免费入住,因此她根本不会考虑。如果说这地方的确是免费入住,她肯定会觉得免费的福利没什么好东西,基于这些原因,她定会反对这种安排。”
“那好。这些问题我来搞定。还有吗?”
露丝深吸口气。“这地方她定得喜欢才行,她得是出于自己的意愿,而非你我的安排,自己选择住在这地方才可以。”
“成交。再加上,只要她愿意,随时可以来跟你我起住。”
露丝留意到亚特说的是“你我”。她这才放下了心头的重重戒备。亚特的确是在努力挽救两人的关系。他尽力找最好的可行方式来向露丝表明,他是爱她的。
两天后,茹灵拿了封公函样的东西给露丝看,公函署名加利福尼亚州公共安全局,露丝看就发现信头是从亚特的电脑上打出来的。
“氡泄漏!”茹灵惊呼。“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氡泄漏?”
“让我看看,”露丝说着,取过信来浏览遍。亚特果然聪明。露丝来个将计就计,顺水推舟地解释说:“嗯。信上说氡是种有毒气体,有放射性,人吸入以后会对肺造成伤害。煤气公司在做常规检查,查有没有地震危险的时候,查到有氡泄漏。泄漏并不是因为管道断裂造成的。氡气来自房子下面的土壤和岩石,所以他们要求你搬出去住三个月,在此期间会有专业人员来做环境测评,然后用强力通风设备驱除危险氡气。”
“哎呀!这得花多少钱啊?”
“让我看看啊。信上说是免费的。你瞧,这上面还说他们驱除危险气体期间你在外居住的费用也由政府负担。三个月的免费居住还有膳食,在‘位于您目前居所附近的米拉马庄园’。信上说的,‘条件设施堪比五星级酒店’。五星级是最高级的呢。他们请你尽快搬进去。”
“免费的五星级酒店?两个人的名额吗?”
露丝假装仔细阅读里面的详细说明。“不是,好像只有个人的名额。我不能跟你起去。”她叹口气,显得很失望。
“啊,我不是说你!”茹灵大声说。“楼下那个姑娘怎么办?”
“哦,对了。”露丝忘记了楼下还住着个房客。显然亚特也忘记了。可她妈妈,甭管脑子有没有毛病,却没有放过这事。
“她肯定也收到了跟你样的通知。既然待在这里会让人生肺病,那他们肯定不会让人留在这座房子里的。”
茹灵皱起了眉头。“那是说她会跟我住间酒店吗?”
“哦!不会的,肯定会住不样的地方,她住的地方肯定没你的好,毕竟你是房东,她只是房客嘛。”
“那她还付我房租吗?”
露丝又低头看了眼信。“当然,法律规定如此。”
茹灵终于满意地点头。“那好吧。”
露丝打电话告诉亚特,说他的计划看来是成功了。她很高兴地发现,亚特并没有因此显得洋洋得意。
“想想她这么容易就上当了,其实挺吓人的,”他说。“很多老人就是这样被人骗走了房产和积蓄。”
“我觉得好像做间谍样的,”露丝又说。“好像我们密谋的诡计得逞了。”
“我猜她和许多老人样,听说有免费东西可得,立刻就上钩了。”
“话说回来了,住这个米拉马庄园,要花多少钱?”
“这你就别操心了。”
“快告诉我吧,到底多少钱?”
“我来付好了。如果她喜欢这地方,愿意住下去,我们以后再商量钱的事情。如果她不喜欢,这三个月的费用算在我帐上。她可以搬回到自己原来住的地方,我们再想别的办法。”
露丝很欢喜地听到亚特考虑问题想的是“我们”,而不是他个人。“那么,我们俩来分担这三个月的费用好了。”
“就让我个人处理这事,好不好?”
“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这很重要,我很长时间没做过这样的大事了。你就当我是善心发作,童子军日行善,慷慨仗义回,哪怕是时头脑发热呢。这样做让我感觉不错,觉得自己是个好人,我觉得很快乐。”
快乐,但愿母亲住在米拉马庄园能快乐就好了。露丝时想不出,人怎么才会快乐。你会因为个地方而快乐吗?或者为了别人而快乐?自己又是为了什么而感到快乐呢?你只需弄清楚自己想要什么,然后伸手穿过重重浓雾去抓住,这样就够了吗?
..
第十二章
第二天,露丝把母亲留在姨妈家,自己来到母亲家里帮她整理看哪些东西该带到米拉马庄园去。她把母亲卧室里大部分的家具都写入了要带走的物品之列,还有那些茹灵直舍不得用的毛巾和床单。可是妈妈的画作和笔墨要不要带去呢?也许看到这些会让她想到自己当初头脑敏捷,手脚灵便的日子,相形之下感到难过。但是有点露丝是肯定的:她不打算把那张塑料安乐椅给妈妈带去。这东西绝对是要扔掉的。她要给妈妈买张新椅子,要比这个好得多的,要那种铺着酒红色真皮椅套的豪华安乐椅。单是这么想想露丝已经觉得很得意,她眼前浮现出妈妈眼睛里闪着惊喜和感激的光芒,边伸手试探靠垫够不够软,边嘟囔着:“哎,真软,真不错。”
傍晚,她开车到布鲁诺餐馆去跟亚特碰面。多年以前,他们两个常常在布鲁诺约会,然后共度良宵。餐馆里有隔开的小间,情侣们可以挨在起坐,亲昵地互相爱抚。
她把车停在街角,看了看表,发觉自己早到了十五分钟。她不想去得太早显得太急色,眼前是当代书店,她信步走了进去,直奔减价书柜台,她去书店常常是这样。荧光绿的标签上写着特价三块九毛八,醒目地贴在书的封面上,这标签就像是死尸脚趾上的牌子样,宣布这些书的价值就此完结。柜台上多半是些人文书籍,传记,还有些只有五分钟热度的名人揭秘。突然,她的目光落到这样本书上:《万维网的涅槃:连接意识的更高境界》。泰德,就是《网络性灵》的作者,说的点都不错。他写的主题流行太快,现在已经过时了,露丝心里阵幸灾乐祸的窃喜。文学作品的柜台上摆着许多小说,作者多半是些尚未成名的当代作家。她拿起本薄薄的小书,书本安然地躺在她手掌里,仿佛请求露丝把它带回家,就着床头柔和的灯光细细读它。她又拿起本,握在手里,草草翻几页,随意地这里停停,那里看看。露丝觉得这些书都很吸引人,就像多棱镜,折射出不同时代,不同人的生活。她还对这些书怀着种莫名的同情,好像它们是动物庇护所里的小狗,毫无理由地被人遗弃在这里,依然满心希望得到人们的青睐。最后,露丝抱着包五本书走出了书店。
亚特坐在布鲁诺餐厅的吧台边,餐厅装饰得颇有五十年代风貌。“你好像很开心的样子,”亚特说。
“是吗?”露丝马上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最近,总是温迪,吉蒂恩等等别的人告诉露丝说你看上去情绪如何,说她好像很烦,有烦心事,或者是脸迷惑,面露惊诧之色,如此这般。而每次被人家这么说的时候,露丝总是自己不觉得。很显然她的脸上有所流露,可是自己怎么会意识不到这种种情绪的变化呢?
餐厅的领班把他们两人带到个小隔间,这里新近装修过,坐椅包上了舒适的皮革椅套,像高级俱乐部里的风格。饭店里装饰得很有些怀旧风尚,让人觉得仿佛过去的半个世纪以来,切都不曾改变过,只除了菜价不停地涨,菜单上也增加了些新式冷盘,像鱼蛋,乌贼什么的。两人翻看菜单的时候,侍者拿来了瓶香槟,送到他们桌上。
“是我点的,”亚特轻声说,“庆祝咱俩的纪念日你不记得了吗?捰体瑜珈?你那位同性恋好伙计?我们认识都十年了。”
露丝畅然大笑。她怎么会不记得?侍者倒酒的时候,她轻声答道:“我当初觉得你这个性变态脚丫子倒是长得满好看。”
侍者出去了,隔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亚特举起酒杯,说:“为我们的十周年干杯,虽说中间有些小小问题,我们在起的大部分时间还是很幸福的,希望我们还能回到那样的幸福中去。”他把手放到露丝腿上,又说,“下回我们该实践把。”
“什么?”
“捰体瑜珈。”
露丝不由脸热心跳起来。过去几个月直跟妈妈住在起,搞得她现在像个黄花大闺女样羞涩。
“嗨,亲爱的,完了之后去我那里如何?”
闻听此言露丝很是兴奋。
侍者又站到了他们面前,准备帮他们点菜。“我跟这位女士想先来份牡蛎,”亚特说。“我们是头次约会,想来点最是壮阳补益的菜式。你觉得哪样比较合适?”
“那就点熊本生蚝,”侍者面不改色地答道。
那天晚上,他们并没有立刻爱,两人躺在床上,亚特拥着她,卧室的窗户开着,两人起听外面雾角的低鸣。他说:“我们在起这些年来,我觉得,你很重要的部分我都不了解。你把秘密藏在心里,让我摸不清楚,就好像我从来没看到过你的捰体,只能想像帘幕后面的你是个什么样子。”
“我并不是有意要隐瞒什么,”话出口,露丝又疑心是不是真的如此。可是,回过头来再想,世上又有什么人会坦然面对,说出心深处的恐惧和怨尤?果真这么做的话,该有多累?他说的秘密又是什么意思?
“我是想我们两个能更亲密无间。我想知道你有什么期望?不单是对我俩的关系,你的生,想要得到些什么?什么让你觉得最幸福?现在做的是你真正想做的事吗?”
她不安地笑笑:“这些正是我帮别人编辑改写的那种心灵探索书籍的内容。我能写十个章节来描述如何找到幸福,却从来不知道幸福到底是什么。”
“你为什么总是把我远远地推开?”
露丝像刺猬样竖起防备。她不喜欢亚特这样说话,仿佛他了解自己倒比露丝本人更多些。她感到亚特摇晃着自己的手臂。
“对不起,我不该说这些。我不想弄得你很紧张,我只是想了解你。刚才我跟侍者说这是我们第次约会的时候,从某方面讲,我是认真这么觉得。我想假装刚刚遇见你,我们见钟情,我想知道你是谁。我爱你,露丝,可我不了解你。我想知道我爱的这个女人到底是谁,仅此而已。”
露丝靠在他的怀里,轻轻地说:“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只是双眼睛,双耳朵,只想弄清楚周围发生了什么,让自己有安全感。我就像有些孩子,生活在枪声四起的环境里,心想着我不要痛苦,我不想死,我不想看到我身边的人死去,却没有余力看看自己的内心,找寻自己的位置,或者问问自己想要什么。若问我到底想要什么,那就让我知道自己能够要什么吧。”
..
第十三章
在亚洲美术馆的第展厅里,露丝看到唐先生吻妈妈的脸颊,茹灵咯咯笑得像个害羞的中学生,随后两人又牵着手漫步踱进了下个展厅。
亚特碰碰露丝,弯起手臂示意露丝挽着他。“来,咱们可不能教他俩比下去了。”他们赶上茹灵二人,发觉他们俩正坐在两排青铜编钟前面,挂编钟的大架子足有十二英尺高,二十五英尺长。
“这就像是给神灵献祭的木琴,”露丝低声说,然后挨着唐先生,也在长椅上坐了下来。
“每座钟有两个不同的音调,”唐先生语音轻柔,讲话却很有权威。“锤子敲击底部跟右侧,音调截然不同。许多乐师齐敲击,就会发出层次丰富的乐声。最近我在某个活动场合有幸听到过次中国乐师演奏的编钟乐。”想到那美妙的乐声,他脸上露出了微笑。“我觉得好像是穿越时空回到了三千年以前。我听着那时的人听过的声音,感受着同样的敬畏之情。我想像出那时倾听这乐声的人,我想那是个女人,个非常美丽的女子。”他捏了捏茹灵的手。“我心里想,也许再过三千年,又会有个女人听到这乐声,在她的想像中,我大概是位俊朗男子。虽然我们无缘相见,却因为这乐声而心意相连。你说是不是?”他看着茹灵。
“阿弥陀佛,”她答道。
“我跟你妈妈想法很样呢,”唐先生对露丝说。露丝笑笑作回应。她发觉,唐先生跟自己从前样,在翻译茹灵没说出来的话语。可跟露丝当年不同的是,他并不执著于字面上的意思,只把茹灵内心的声音讲出来:她美好的愿望和希望。
过去的个月里,茹灵直住在米拉马庄园,唐先生每星期去探望好几次。星期六下午还带她出去,或是看日场演出,听交响乐团的免费排练,或者只是到植物园去兜兜转转。今天就是他带茹灵来看中国文物展,还特意邀请亚特和露丝也起来。“我要给你们看些有趣的东西,”他在电话里神秘兮兮地说,“绝对教你不虚此行。”
单是看到妈妈过的这么快乐,就足以让露丝觉得不虚此行了。快乐,露丝在心里琢磨着这个字眼。直到最近,她都不知道什么才能让母亲快乐。当然,母亲还是不停地怨天尤人。米拉马庄园的饭菜不出所料,果然是“太咸”,饭店式的上菜方式又“太慢,饭端上来都凉了。”而且她还讨厌露丝特地买来的那张安乐椅,露丝只得把原来那张塑料躺椅给她换回来。可是茹灵大部分的担忧和恼火都不见了:楼下的房客不用她管了,不必担心有人会偷她的钱,也不再时时警惕,担心厄运缠身,随时会有祸患发生。也许只是因为她把这些都忘记了?也许爱情使她抛下了烦恼和担忧。又或者是转换了环境,周围种种不再总是提醒她想起过去不愉快的记忆。可她仍然会回忆过去,甚至比从前想的更多,只是现在她常常记取过去些美好的回忆,比如说,她把唐先生也变成了记忆中的故人。茹灵表现得仿佛她跟唐先生并非个月前才相识,倒像是早认识了好几辈子样。“我们俩很久以前就看过,跟这个模样的。”大家起看编钟的时候,茹灵大声说,“唯不同就是我们现在老了。”
唐先生扶着茹灵站起身,两人随着露丝亚特起走向展厅中间的又件展品。“这是中国学者非常珍视的件文物,”唐先生说。“多数的游客只想看看祭奠用的华丽酒器,或是镶满玉石的陪葬衣裳,但是对个真正的学者来说,这件才是此行真正的奖赏。”露丝朝展柜里瞥了眼。乍看之下这件奖赏就像只大炒锅,上头还有字迹。
“这是青铜器中的件杰作,”唐先生接着说,“更何况,上面刻的字更是意义非凡。这是古代大学问家称颂当时的伟大帝王所做的史诗。这里受称颂的帝王之就是周王1,没错,就是周口店的周——就是令堂当年居住的地方,也是北京人被发掘出来的地方。”
“周口店?”露丝用英文说。
“没错。其实周王并没有在那里住过,但是许多地方都用他的名字命名,就好像美国有好多城镇上都有条华盛顿街,是样的来,我们这边走。我想让你们看的东西就在下面个展厅里。”
很快大家就来到了又个展示柜跟前。唐先生说:“先别看英语的解说文字,先别看。先说你觉得这是件什么东西?”露丝看到块象牙色的铲状物件,上面有洞,还有变黑的裂缝。这难道是古人下围棋用的棋盘?或者是件厨具?旁边还有件更小的东西,是椭圆型的,浅褐色,周围有边,上面没有洞,而是有字迹。她立刻明白了这是什么,可是不等她开口,就听见母亲用中文说:“甲骨。”
见妈妈能记得这么多事情,露丝心里很高兴。她知道,不能指望茹灵记得约定好的时间,或是最近发生的事情。时间地点人物事件,她可能统统不记得。可是每当母亲说起自己的年少时光,露丝总是惊讶于她的清晰条理,其情绪竟跟她文稿里透露出来的无甚差异。在露丝看来,这就意味着母亲通往过去的闸门还没有关闭,只是有少许的岔道和混乱。有时候,茹灵记忆中的时光会跟后来的些事情混在起,但那时候的回忆仍然像个巨大的水库,她可以从中找寻到许多东西,与人分享。细节上有些混乱并无大碍,那段历史,即便是经过了记忆的改变,仍然有着丰富的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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