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按捺不住心里的激动。两人一见如故,相谈甚欢。最后,当她问起他是谁时,他坦荡的报了自己的名字。她笑了笑,没说话。
犹豫了很久,到底是没问她叫什么——帝都风俗,女子的闺名是不能随便说给陌生人的。何况她能在这宴会上出现,又身着宫装……他暗暗猜测着她是哪家的闺秀,闹不好,还是位王公家的郡主什么的……少年人的心因兴奋而忐忑。无论她是谁,他都认定了,她是上天赐给自己的珍贵,无论如何都要好好把握。
分别时,他把自己的玉笛送给她。
他想她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可他没想到,隔了那么多年之后,那柄笛子,竟还会回到自己手上。
“给我吹支曲子吧。”她的声音没有波澜,心口却在起伏不定。两两相望,她看见他笑了一下,伸手接过那支玉笛,摩挲着放到唇边。
略带迟疑的,吹出第一个音符。从记忆中摸索而出的零落声响,随意飞出,渐渐远开,断落在绚丽如火的枫林深处。
仍是那曲《醉花阴》。他闭了眼,藏起所有的心事和几乎快要夺眶而出的泪。——从来都不知道,原来这一曲,也可以如此……幽怨。
年华堪堪流去,若冷月无声,悄然偷换。眼前花影重叠,前尘故梦,半生波折,尽在一曲之中。风行多么希望,再睁开眼时,光阴已是倒转,彼此仍旧停留在当日初见的少年……
恍惚中,似有柔弱无骨的玉手牵住了他的衣袖。
笛声轻轻一转,凄婉里带了缠绵。
捌:乌夜啼
清晨,敏珠站在琴微殿的玉阶上。不远处,白玉雕成的栏杆上铺满了薄霜,山上的枫红也暗沉了下去,只剩下残余的一抹。寒意日深,茂林渐渐萧瑟。
秋已将尽了。
她紧了紧夹袄的领子,深吸了口气。
空气里飘着丝苦涩的香。重阳宴会之后,云裳就一病不起,起先只说是风寒,不停地发热,咳嗽。御医照例用了药,又开了方子调理。可谁想,越调理越厉害,过了半个月都不见好,反而愈加沉重,整个人都渐渐枯槁下去,痰里也带出几点血星子来。帝君为此大动肝火,把御医吓得慌了神,每日驻守在琴微殿,亲自煎药。可折腾了好么多日子,大内珍藏的各种稀奇药品都用上了,仍是不见好转。
敏珠冷眼瞧着,虽看不透这病从何而起,但心里大抵也有三四分的猜疑。重阳那天她奉命去御花园给大公子送醒酒汤,最后却只找到了小姐——独自站在山石后面,哭得像个泪人一样。敏珠心底的狐疑转了千万遍,最终还是没敢问到底怎么了,只默默搀扶着她回去。回到琴微殿云裳便闭门称病,连重阳晚宴都没有去露面。起先敏珠以为,小姐是跟大公子起了什么争执,一语不合,怄气装病,可后来慢慢观察下来,她却又不像是装的……
“敏珠姐姐!”
听见有人在身后猛然呼唤,敏珠有些不悦。“乱嚷什么?怎么这么没规矩——”蹙眉转过身去,看清来人是陆茗,“哦,是陆公公。”这小公公品阶虽不算高,却是帝君身边得力的红人,敏珠不敢怠慢,只将手指在嘴边比了一比,“您且收着点儿声,淑媛还在睡着。”
陆茗含笑点了点头,“是我疏忽了。不过,这个消息,淑媛要是知道了,必然也欢喜的。”
“陆公公总有好消息。”敏珠听他话风,估摸着又是帝君赏赐了什么,不由陪笑了起来。不想陆茗却并不曾带来什么珍玩,而是凑到跟前,故作神秘的拉了拉她的衣袖,“姐姐把这话学给娘娘听,娘娘一高兴,没准病就好了。”
“今儿早朝下的恩旨:你家大公子,升任吏部……”
敏珠掀帘进来,云裳正斜靠在靠窗的塌上抱着手炉取暖。她病着,身子娇弱,又极畏寒,琴微殿里早早便烧起了地炕。旁人却都有些受不了,在内室待不了一会儿便觉得背上洇出一层的汗来。这会儿她不要人伺候,小宫女们便都在门口偷凉,敏珠阖上了内室的槅扇门,凑到云裳跟前,“刚才陆公公来说——”
“我听见了。”散漫的抬手,铜炉搁在桌上。云裳欠了欠身子,嘴角撇开一丝苦笑,“这才几天?有两个月吗?就从侍郎升成了尚书……”话没说完,又咳起来,敏珠赶忙帮她捶背。云裳勉力喘了几下,又道:“如此恩遇,开国以来,从未有过先例。人家会怎么说?为后宫女子如此……哼,要不是有爹在那里压着,只怕骂我是红颜祸水的折子已经堆满了陛下的书案吧?”
“您想多了。”敏珠轻声劝慰着,“前朝的事儿奴婢不懂。可陆公公说了,帝君这么做,绝不单单是恩遇外戚的意思。大公子去了吏部之后,确实清肃了不少的积习陋病,很得陛下的心。圣上是看重他的能力,所以才破格擢升的。”
“场面话而已。”云裳躺下去,玉白的手臂漫搭在猩红色的靠枕上。“不过你放心,他在吏部也干不长。”
敏珠一时摸不到头绪,听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只好压低了声音问:“小姐可是有什么话要带给大公子吗?”
云裳摇摇头。“他心里比谁都清透,何须我来提点?”冷眼看来,今日一切,只怕是他早就筹谋好的吧?才刚想到这里,耳边忽听见敏珠说,“大公子惦念您的病,一早就又打发人来问。”心中不觉又是一阵隐痛,继而全化成了忿恨。“有什么好问的,横竖死不了——你打发他们去说,就说是我说的:云裳还等着看大哥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春风得意双喜临门呢!”
敏珠听这意思,知道她还是在生沐风行的气,想了想,委实不好多嘴,只得喏诺应着。不过片刻,小宫女进来服侍着喝了药,云裳说倦了,她便退了出去。
门窗紧闭。放下帷幔,这间暖阁里便自是一派春意融融的天地,与外面深秋时节的寒意彻底区隔开来。像什么呢?云裳捋着额角,眼中一点一点清明。像花房吧?绛龙城的贵家风俗,一年四时里都要有时鲜花卉供在瓶中赏玩。为此,花农们颇是下了不少的工夫。他们搭建花房,烧起地炕,骗花草们以为眼下就是春日,好让它们争奇斗艳的开……开到极盛时刻,一把割下最鲜妍的花枝,快马送到达官显贵家的几案上去……
牡丹芍药百合花,这些草木都好骗,算不上什么。难的是树。除了宫里,谁家能在隆冬时节摆出两棵怒放的海棠?那才是无上的荣光。为此,需要建造无比巨大的花棚,提前将树移栽进去,从春天起就一点点的调理……苦心费尽,一年下来,也不过才能弄成那么几株。售价自是不菲,且有价无市,世人争相抢夺。
抢到手,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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