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青云全身道服,打坐在香案前咏诵,天眼所见处,掩住了明月光华的,尽是一个个飘来荡去的魂体。
看到有些还没找到供庙的孤魂野鬼甚至冲到他这边来进香火,赶紧闭上眼睛不敢再看。
每年的盂兰节,见鬼见到怕的牛青云通常是找闭关做借口,让自己的两个在观前上足香也就算了,但今年的他,可跟往年不一样。
唉,一会儿还真得到那鬼门关前走一走,希望这两个记得以他们师傅的小命为重,千万别弄错了步骤。
左思右想还是不放心,再看到一个饿得都脱了形的野鬼直冲下来,牛青云很担心这就是今后的自己榜样了——万一就被那两个没良心的徒儿给耽误了的话。
小清啊……
正开口想再把跟在身后一边念经一边打瞌睡的大叫醒,突然觉得呼吸一窒,身体轻飘飘地浮了起来,身边一左一右挟着的是阿吊和王小二两尊黑白无常。
再低头看去,地上自己的身体已经完全软倒,口鼻中没了呼吸,两个哭天抢地地扑了上来,还好没忘了给他先下定符。
真是,你们出来也不先通知一声,吓人啊!
要吓也只能吓到鬼!
阿吊没好气地架起他就走。
这一对鬼差一出现,刚刚还盘踞在这边打野食的鬼物们立刻一哄而散。被黑白无常拘着、头一次在空中看到地面的牛青云还是觉得这情形太可怕了,他都没想过在高空中飞行是这么可怕的一件事,以后打死也不要以修道成仙作为人生的最高目标!
你真的很没用耶!
这牛鼻子老道居然不但怕见鬼,也还惧高,真不明白当初那给他开了天眼的仙人是怎么看人的。
听到他心声的阿吊实在没好气,幸好鬼是没有n裤子这回事的,不然微有爱洁之癖的他早把这老道丢下界去。
索性给他施了障眼法,然后再直接拖回去,凭借着他阿吊在地府里吃得开的一张脸,一路下来倒也顺利。
阎君大人在鬼门关大开之际入室闭关,合上了眼睛,一年之中也只有这一天,阎君是对所管辖下的鬼族睁只眼闭只眼不去太认真追究的。
虽然司命是有点抱怨在今天还给他添了麻烦的两个新鬼差,但勾错了魂也没办法,赦生牌也总算是拿到了。
阿吊不敢怠慢,立刻把牛青云带到冰河鬼域去,下面,左静言已经等得十分着急。
把赦令放到缚着左静言双腿的转魂索上去,那地底长出像蔓藤一样紫光闪闪的东西碰到金令退却,缩回地底。见此千辛万苦算计来的令牌果然有效后,左静言只匆匆在雪地上指书了谢字便急着往外赶,然而太过长时间被固定在一个地方了,这才一迈步就又险些跌倒,阿吊只能叫王小二先扶着他小心点送出去,自己留下照应着鬼府这边,以防生变。
牛青云看着那只痴情鬼单薄的背影,终是叹了一口气,向阿吊道:好啦,现在他们都走了,这次有时间可以从头到尾跟我解释一下么?这里实在太冷,老酒鬼不在,你不会介意再陪我喝上两盅了吧?
上次阿吊提过,左静言此去并不是与轩辕凤辰双宿双飞。
愚笨如他,也知道这其中还必有奥妙。
情之一字,害人最苦。唯一能解救的良方便是忘字诀……
阿吊接过他递来的酒葫芦,仰头一口,打破了他自老酒鬼逝后不再饮酒的誓言。
◇◆◇
月光如水,静静地沿着棱缝从窗外泄入。
照在榻上一张光洁如玉的脸上。
那沉睡的青年微动了动眼睫,悠悠然醒来,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感觉到自己的脸被一只手轻轻抚过,温暖而轻柔的动作,怕惊了他似的,如蝶般轻歇,停留在他眼前为他遮去了引起不适的光线。
眨巴眨巴眼睛,好容易才从长久的黑暗中恢复了视觉,适应了眼前的微芒后,一切的轮廓开始清晰。
左静言!
会这么细心地设身处地为自己着想的,只有一人——从很久以前就只有一人。
在他病后沉睡数日醒来的那一刻,用自己的手为他的眼睛挡下一片y影,避免突然摄入的光线对眼部产生伤害。
从那手的轮廓之外看到浑然一轮的圆月,突然省起今天是什么日子,轩辕凤辰一惊而起,一把握住眼前的手,生怕这又是一场虚空。
……
怎么是你!
然而,认清了眼前所在之人后,轩辕凤辰不由得泄气。
牛青云那大大的酒糟鼻在眼前放大,倒八眉、下撇嘴无一不倒人胃——这老道士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了,居然大胆到敢摸他的脸?
这样一想,轩辕凤辰不由得恨恨地甩开刚刚在半梦半醒间被自己紧握在掌中的那只手。
……
奇怪的是那丑道士也不说话,只是静默地瞅着他,那目光极是温柔,透露着几许关心,以及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絮。
这丑道士不是色迷心窍了,就是鬼上身!
轩辕凤辰被他看得j皮疙瘩都起了,但突然一想到鬼上身这几个字时,突有所悟,一把抓住那丑道人的双肩,急切地摇晃他道:你不是牛道长,你是左静言,你是左静言对不对?
……
那牛青云用力地闭了闭眼,点了点头。
他似欲有所言,可才一开口,喉头咯咯作响,拿过旁边的青瓷茶盅,嘴一张,哇地吐出一枚青湛湛,冰寒寒的冰魄来。
是在地府时他含在嘴中的那一口孟婆汤。
一年来他被关在冰河鬼域中,那含而不咽的茶汤早已冻凝,鬼又无体温,不能融化。是以连口唇都冻结,不能说话。
现在附魂到了牛青云身上,人类的体温渐渐把那冻封他口腔的冰魄融蚀,从颚膜虞开始脱离,总算是吐了出来,能开声吐气。
你是左静言!
这下,轩辕凤辰再无疑问,欣喜之情非笔划能书。可是一抬眼看到他那倒尽人胃口的尊容,还偏是他所熟悉的那一个,无论如何也没办法激起半点亲近的意思,不由得气结道:这么多人你非挑个这么丑的!叫我抱都抱不过去!
道长……的八字较轻……其它人的躯窍,我可能进不去……
长期的刑责,让他的鬼气已经很淡,对轩辕凤辰的怨又早化掉了,执念不强的鬼能力也很低,为安全起见,自然是找了最容易上身的那一个躯体依附。
太久没开声,几乎找不到说话的感觉。
左静言活动着被冻僵的唇舌,渐渐才开始觉得自己说话顺畅起来。
听到他的埋怨,不由得自唇边泛起一个苦笑,这小皇子怕是永远都不会记得要把别人的感受放在第一位,或者他的坦率在自己面前从来如是,总带着孩子气的负气撒娇。
正想再跟他解释,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门开处,一个身怀六甲的素妆女子敛眉低笑道:夫君,母后说今晚盂兰大会,要在宫里放焰口为阵亡之士祈福,问您要不要过去,也顺道为夫君的故友烧送些东西?
她笑得柔和,无论宫里怎么传当年轩辕凤辰所迷上的鬼物一事,她也只用一句故友便轻轻掀过,很是体贴。
抬眼看到牛青云也恰好在侧,也颔首为礼道:太后说道长也多日不见了,今日如有空暇,也请一同出席。
……
左静言只怔然地瞅着她,并不作声。
轩辕凤辰咳嗽了一声道:知道了,迟些我会过去。你……自己也多小心身子,别陪得太晚。
若非有她,自己恐怕是不能有今天的逍遥日子过,这妻子淡定温柔,在太后跟前也侍奉得体,疼着儿媳妇和她腹里孩儿的太后体恤她的辛苦,倒是对小儿子也生分了些,不再像原来那样疼爱得紧也管束得紧。
她又微行一礼才去了。
左静言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心里不知是何滋味。
她就是越璃,八年前被道长选出来纳福的那个……
轩辕凤辰赶忙解释。
八年前,在娶这个八岁小新娘的夜晚,他们共饮了合卺酒,度过了d房春宵。
心头缱蜷之意顿起的轩辕凤辰偷眼看左静言,不过在看到那个人红鼻子的时候就不由自主地把眼光撇开,他还是没办法对着那样一张脸情话绵绵。
你没有说……她已有孕在身上。
她和那个肚子的存在,提醒了在地府过得不知岁月的他时间流逝的存在,没有他的岁月,地上的轩辕凤辰看来也过得不错。
这更坚定了他来之前决意要做的事。
我……忘了。
轩辕凤辰吐了吐舌,他还真是忘了,每天下去就只能有一个时辰和左静言腻在一起,因为离魂而让他总有些疲累与神思恍惚,那一个时辰光是想怎么让左静言脱离那边,或是说些私密情话都不够时间,哪里会想得起徒惹他伤心的凡间事。
是故意不提吧?你知道我就算听了,也不会说你不对的。
忘了?将有子嗣这么大的事,他这当爹的也能忘了?
左静言沉默,然后艰涩地开口,故做不在乎的样子。
我是真的忘了!
最怕看到他这种闷着生气的样子,以前闷着生气的老师可以罚他抄书抄得连自己名字都不认识。不过,那时候又怕又喜欢抄书是因为,他也会一整夜挑灯陪在受罚的自己身边,最初的时候不懂为什么会有这种懵懂的喜悦,后来知道了,却没有珍惜。
那年少轻狂的岁月,如果能再来一次,他愿意用现在的一切去交换,然后,这次一会从一开始,就决不放手。
其实我想,如果能让小元投胎到我家也不错——这样你们父子也能团聚。
轩辕凤辰开始策划两人的未来。
别胡闹,我家小元没这福气!
对啊,自己都能有个小元了,凤辰为什么不能有个孩子?其实应该是代他欢喜的,这也有助于自己的计划,可是心里还是闷闷的,左静言苦笑,只能强打精神。
你该不会是……在吃醋吧?
窥视着他的眼神,轩辕凤辰轻轻一句话,赶狗入穷巷,惹得那个道貌岸然的先生恼羞成怒起来。
就说算了。
对了,你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丑道士的身体啊!你这样子……我实在……
呃,先生害羞了,要是又惹出他虽然温和但有点死心眼的脾气来,那就麻烦大了。而且他们的正事还没谈呢。
唉,以前要是出现这种情况的时候倒好办,扭进他的怀里一阵亲热就没事了,那个脸皮薄的先生也就气消了。
可是现在……
轩辕凤辰非常、极度之不满意地看着他托身的躯壳,就因为这个,他上来这半个多时辰了,自己连一次都没办法抱过去。
可是左静言说能上来,自然还是要有一定限制的。现在还没离开牛青云的身子,是时辰未到么?
他不禁有点着急。
说到这个……我想过了。左静言抬眼直视着他,淡定地开口:我决定去投胎。
其实真的可以请阿吊帮忙让小元投胎到我家来的,不是说已经进了轮回殿了么?如果能用折寿来换,不管折多少年寿命我都……啊?
还沉浸在畅想两人未来的轩辕凤辰自说自话了半天,才反应过左静言的意思,不由得大惊。
不是说小元要去投胎吗?为什么是你!?
这下不由得他不着急了。
不是明明说好了有解决的办法,实在不行,也就一人一鬼相厮守也没什么,可是,他却要弃自己而去投胎?
轩辕凤辰握住他双肩的指力大到叫他的骨骼咯咯作响。
我等得累了,也倦了。冰河里太冷,我想如果转世,要等你的时间还没这么长久。
左静言忍痛,把自己想好的计策一一说明:我不喝这口孟婆汤,带着前生的记忆转世,顶多十四年,大概很快就能再回来找你。而你……看着轩辕凤辰终于颓然地放松禁锢自己的力道,左静言指了指被他吐出来的孟婆汤,微笑道:如果觉得找不到我的这段期间会过得太辛苦,就把那汤喝了,自然就会把我忘了,直到我来找你的那天,再记起我们曾经的这段情,也不错啊!
你还是想叫我把你忘了?
自己第一天到冰河鬼域去看他,他就在雪上直书一个忘字。
自己以为日日造访表明决心,他就能为之打动,却没想,兜兜转转,他仍是把自己绕回了原点。
是真的没有别的办法可想么?阿吊说的鬼门关大开之日,你可以趁人赦的机会出逃,其实只是你们联合起来骗我的?
慢慢地回想这段时间他们的言行,轩辕凤辰心中渐渐明了。
一开始就没有什么大赦,只是左静言为了让他死心而特地上来说服他的计谋而已。
天道无情,阎王殿上岂是给他们讲情理的地方?
当初孟姜女哭倒长城,也不过给她收了梁喜的尸身。自己和左静言,在他们眼中什么也不是,只是一对败类,为欲望而乱了伦理纲常苟合在一起的男人,衣冠禽兽。
没有了。如我在地府,你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一定想离魂去看我。可是如果你真的这样半死不活地苟全于世,到头来元神耗尽,却叫我到哪里去寻你?还有,别打自绝的傻念头,你这一生有杀孽,却还没做什么善行,现在你还是生人不归阎王管,但这一去便是鬼府神君辖下的子民,到时候数罪并罚,见与不见更由不得你我。
而且磨骨之刑他为小元抵罪时受过,那是生生要把魂都磨碎的残酷,无论如何,他都不想让轩辕凤辰受这种罪。更何况那在人间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皇子,与阎王殿里的人冲突越多,吃的苦头也就越多,那里已经不再是他的世界。
可是……
心中隐约跳动着一丝不祥的预感,轩辕凤辰无法知道那是什么。但好不容易又抓住的一双手,说什么也不想放开。
我说过,该放手的时候不放手,要承担的后果会比你想象的严重太多。你暂时放开了,我去投胎,你喝下孟婆汤,这样我们至少还能有重聚人间的机会。那个鬼能言善道,孜孜以诱,我只怕我投胎投得丑了,如牛道长这般,你却又不肯理我了。
想笑,却笑得也像哭。
听得耳边咻咻风响,左静言抬眼,看到了已经从地府赶回来的阿吊和牛青云。
阿吊有点神色不安的样子,恐怕那边是出事了。还来不及再说什么,那躯壳见到自己的灵魂,牛青云脖子上挂着的道符闪起了微弱的黄光,竟一下子把他弹了出去,直接把牛青云的魂体吸回体内。
快走,阎君已经发现了我们的y谋,现在赶紧回去认罪还来得及!
阿吊执起他一只手就想拉他离去。
可是!
他还没有得到轩辕凤辰的首肯,他还放心不下自己的情人……左静言挣扎着,回头,却看到了叫他震惊的一幕。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骗我的。但如果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你一定要去投胎的话……
那个浑然不知面前的人已经换了一个,只把他的话反复思量的人惨笑,那么,这样如何?即使你变成这么丑的样子,我还是喜欢你!
这么说着的轩辕凤辰一把拉过还有些迷糊的牛青云,闭上眼睛对准了他的唇就狠狠地吻了下去。
呃……我已经脱离附身状态了,你亲的人不是我!
站在一边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祸事的发生,左静言苦笑之余又有点感动。
呜,老道苦守了五十年的清白之躯……
可怜才刚刚还魂的牛道长,被这从天而降的吻又给生生吓晕了过去。
那一声抱怨还只敢压在喉底没敢上达天听,不然天生心高气傲又面皮超薄的轩辕凤辰知道真相非杀了他不可。
凤辰……
眼见得可怜的牛道长实在抗不住这惊世骇俗的热情又背过气去了,左静言不失机地再附魂体。伸出双手揽住重归自己怀抱的情人,制止他太过急躁的掠夺,细细地舔吻过他的唇后,欲再深一步时,被抱怨道:有酒臭!,一惊之下想退缩,可是却拿更积极缠吻上来的情人没办法。
听着,就算你真的投胎了,也不准?孟婆汤,你要记得我才转世,投胎后只要会爬、会说话了就要来找我,不要叫我等你太久,这样我才肯听你的话,喝下这碗孟婆汤把你忘了,不再去找你。
轩辕凤辰的条件很不讲理。
然而他知道就算是再不讲理的要求,那个人也一定会为他做到。
好……
果然,左静言只是苦笑,答应得却毫不含糊。
那么你要答应我要好好享受你在人世的日子的,多行善报,不可以自寻短见!
左静言生怕性格冲动的他又做傻事,也要与他约法三章。
我会,但我一定要在有你的记忆前做最后一件事,我把我阳寿折去二十年,换小元投到我永定王家,这样也不怕你会不来看我。
你!
左静言一惊,知道他说到就一定会这么做。虽然小元始终是他心头一块心病,可是向来不为人着想的轩辕凤辰连这点/br/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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