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欲望总是能战胜人的神性,那么从欲望中诞生的恨,会不会比神性里诞生的恨更强烈?
沈长策必须赤诚如火,然后再被逼得走投无路。刀山火海、鼎镬刀锯摧毁他的所有心碍,他会在九死一生中变得义无反顾。他要足够偏执,要极爱生极恨,从坚韧朴质的石化作一柄利刃,象征着伏江赴死的决心。他要毫不犹豫地将他的牢笼劈开,然后将他杀死!
等伏江把自己铸成一个不会仙法的、不会反抗的凡人,便能在牢笼之中恭候他的杀意。到了那时,就算因为沈长策仇恨和伤痕而万般软弱,他也只能无能为力地将这自己给自己的惩罚全然承受。
因为他真正要逼向绝望的人,不仅是沈长策。
沈长策要从失望中诞生纯粹的杀意,而他就要从痛苦中诞生绝无杂念的死意。
无所不能的太界上仙,创造了日月,创造了人,最后创造的是对自己的谋杀。
好凉。
伏江从床上缓缓醒来,他摸着脖子上的伤,浑浑噩噩地不懂,好似已成了这宫殿里的石。或是一个象征,就像是人间庙里的神像。
沈长策已经不在了。
宫殿的大门没有锁上,天外天的光从门缝透过来。
他下了床,身上一丝不挂,光着脚踩过宫殿冰凉的地,又踩进松软的泥土里。这天外天寂寥无声,没有任何人。
伏江一步一步走向水边,那里虽然依旧辽阔安静,比起其他地方,他却更喜欢这里。他与这里的风光彼此注视了万年,彼此两相厌,别的地方他已经很久不去。
无边的水域通向无数未知,也许他的未来就在那些未知里。
他就是在这水边构想出了他的今日。
如果让沈长策记起所有回忆是最后一步,那么这个设计的第一步,就是他在水边与榆丁说的一句话。
“我要找到结束它的办法。”
他当初说这话时,把自己变成了另一个模样。白发变作黑发,双眼清澈无瑕。神仙要改头换面,比妖魔轻松得多,瞒天过海的本事只高不低。
榆丁陪在他身侧多年,伏江知道他更心疼那个自己。他终究是破了戒,最后果真下凡来点拨了沈长策。
等沈长策再次想起榆丁所说,他便会明白,无论如何挣扎、反抗,他的命依旧在神的手心之中。而这两百年被仇恨侵蚀的痛苦,都是那短短半年极乐的代价。
他绝不可能,绝不可能再爱他了!他的爱有多深,他的恨就有多绝。
这是现在的他也无法抗拒的命运,那个想好一切的他,把自己反抗的能力也夺去了。作为神仙,他的心一向地改变着自己的命运,他不可能同时获得爱和死亡。
伏江望着无边无际的水,心想等他再次回来,一定是自己死在他的手中,一切再也不可挽回。
“快下个决心,快下个决心吧。”伏江自言自语,“我已经准备好了,我全都准备好了。”
他的目的已经几乎要达到了。此时的心痛如此强烈,就像是贴着脉搏感受跳动,两百年前那短暂的时光有多满足,此时便是多绝望。
可他现在没有直面沈长策的面孔,又总还抱着希望。想着也许沈长策彷徨过后,也许会决定继续爱他。
沉浮在痛苦之中的希望比痛苦更煎熬,等待所爱和等待死亡一般漫长。伏江望着四周的蓬勃死气,又畏缩着身子,坐在了水边。他想着不必再忍受这一切,就快要等不下去了。
“快下个决心吧······”伏江恳求道。
快下个决心,打碎自己的所有希望,让这个不断逾矩的罪人如愿以偿。
榆丁殿气势恢宏,仙雾缭绕。
鲲鹏身上缠满了仙索,在天宫逗留了四日之久。漱丹今日来榆丁殿,看到那大鸟还在,心中便知道沈长策今日又没去那天外天。
他思考着沈长策不去天外天的原因,手不由得抚向那鲲鹏的羽翼。鲲鹏乃天上神物,最恶妖气,顿时抖擞翅膀,仰头啸了一声,气势如虹。
漱丹赶紧躲开,免得被伤了。
榆丁殿大门打开,沈长策踉跄出来,发丝凌乱,神色苍白颓丧。他听了这声啸声,眼睛往那大鸟看去,看那大鸟还在,这才放下心。
漱丹看他出来的姿态,又往空气里一嗅,是酒味。
这一下,他心中已经摸清了个七八分,又嘲笑他这种人间消愁的做派:“你可听说过醉生梦死?酒只会让活物醉了,却会让你们这些死物还活在梦里。”
沈长策冷冷扫他:“你怎么还敢出现在我面前?”
漱丹看他神色,知他不是说笑。漱丹可是个怕死的,赶紧敛了神色,正色看他:“他告诉我,我把你从那地府中救出来,他便能让我与清晏再见。你当我会拒绝?”
说着又苦笑:“我们可是连爱恨都由不得自己,更别说命。地府何等凶险,我为了救你,可是差点死在里边,你当我愿意去?况且,就算我不去救你,也自有人替我,难道你又会拒绝不成?”
沈长策无神地望着漱丹,却不能辩驳。只觉得浑身无力,他不得不坐在了榆丁殿前的石阶上。
漱丹看他颓丧,沉默片刻,又问他:“如今你打算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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