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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峰沉默一会儿,忽道:“我给你讲个故事罢。”

闻言,慕容复拖过一把椅子坐下,摆出了倾听的姿态。

只听乔峰徐徐道:“从前,山里有一家穷人家,爹爹和妈妈只有一个孩子。那孩子长到七岁时,身子已很高大,能帮着爹爹上山砍柴了,有一天,爹爹生了病,他们家里很穷,请不起大夫,买不起药。可是爹爹的病一天天重起来,不吃药可不行,于是妈妈将家中仅有的六只母鸡、一篓鸡蛋,拿到镇上去卖。”

慕容复不语,始终保持着倾听的姿态,一半脸被月光映亮,一半脸隐在阴影里,看不清他表情。

乔峰望着前方,眼光似飘到了很远的地方,半是追忆,半是怀念,缓缓地道:

“母鸡和鸡蛋卖得了四钱银子,妈妈便去请大夫。可是那大夫说,山里路太远,不愿去看病,妈妈苦苦哀求他,那大夫总是摇头不允。妈妈跪下来求恳。那大夫说:‘到你山里穷人家去看病,没的惹了一身瘴气穷气。你四钱银子,又治得了什么病?’妈妈拉着他袍子的衣角,那大夫用力挣脱,不料妈妈拉得很紧,嗤的一声,袍子便撕破了一条长缝。那大夫大怒,将妈妈推倒在地下,又用力踢了她一脚,还拉住她要赔袍子,说这袍子是新缝的,值得二两银子。

“那孩子陪在妈妈身边,见妈妈给人欺侮,便冲上前去,向那大夫又打又咬。但他只是个孩子,有什么力气,给那大夫抓了起来,掼到了大门外。妈妈忙奔到门外去看那孩子。那大夫怕那女人再来纠缠,便将大门关上了。孩子额头撞在石块上,流了很多血。妈妈怕事,不敢再在大夫门前逗留,便一路哭泣,拉着孩子的手,回家去了。”

“后来呢?”慕容复忽然问。他已经大致猜到了这个故事的结局。

乔峰道:“那孩子经过一家铁店门前,见摊子上放着几把杀猪杀牛的尖刀。打铁师傅正在招呼客人买犁、锄头,忙得不可开交,那孩子便偷了一把尖刀,藏在身边,连妈妈也没瞧见。

“到得家中,妈妈也不将这事说给爹爹听,生怕爹爹气恼,更增病势,要将那四钱银子取出来交给爹爹,不料一摸怀中,银子却不见了。

“妈妈又惊慌又奇怪,出去问儿子,只见孩子拿着一把明晃晃的新刀,正在石头上磨,妈妈问他:‘刀子哪里来的?’孩子不敢说是偷的,便撒谎道:‘是人家给的。’妈妈自然不信,这样一把尖头新刀,市集上总得卖钱半二钱银子,怎么会随便送给孩子?问他是谁送的,那孩子却又说不上来。妈妈叹了口气,说道:‘孩子,爹爹妈妈穷,平日没能买什么玩意儿给你,当真委屈了你。你买了把刀子来玩,男孩子家,也没什么。多余的钱你给妈妈,爹爹有病,咱们买斤肉来煨汤给他喝。’那孩子一听,瞪着眼道:‘什么多余的钱?’妈妈道:‘咱们那四钱银子,你拿了去买刀子,是不是?’那孩子急了,叫道:‘我没拿钱,我没拿钱。’爹爹妈妈从来不打他骂他,虽然只是个几岁大的孩子,也当他客人一般,一向客客气气的待他……”

乔峰讲到这里,突然停下来,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苦笑道:“那时我不明白,现在却明白了。……天下哪里有父母会这样,像个客人一样对待自己的孩子?除非不是……”

他并没说下去,摇了一摇头,隔了一会儿,方续道:“妈妈见孩子不认,也不说了,便回进屋中。过了一会,孩子磨完了刀回进屋去,只听妈妈正在低声和爹爹说话,说他偷钱买了一柄刀子,却不肯认。他爹爹道:‘这孩子跟着咱们,从来没什么玩的,他要什么,由他去罢,咱们一向挺委屈了他。’二人说到这里,看见孩子进屋,便住口不说了。爹爹和颜悦色的摸着他头,道:‘乖孩子,以后走路小心些,怎么头上跌得这么厉害?’至于不见了四钱银子和他买了把新刀子的事,爹爹一句不提,甚至连半点不高兴的样子也没有。

“孩子虽然只有七岁,却已很懂事,心想:‘爹爹妈妈疑心我偷了钱去买刀子,要是他们狠狠的打我一顿,骂我一场,我也并不在乎。可是他们偏偏仍是待我这么好。’他心中不安,向爹爹道:‘爹,我没偷钱,这把刀子也不是买来的。’爹爹道:‘你妈多事,钱不见了,有什么打紧?大惊小怪的查问,妇道人家就心眼儿小。好孩子,你头上痛不痛?’那孩子只得答道:‘还好!’他想辩白,却无从辩起,闷闷不乐,晚饭也不吃,便去睡了。

“他在床上翻来覆去,说什么也睡不着,又听得妈妈轻轻哭泣,想是既忧心爹爹病重,又气恼日间受了那大夫的辱打。孩子悄悄起身,从窗子里爬了出去,连夜赶到镇上,到了那大夫门外。那屋子前门后门都关得紧紧地,没法进去。孩子身子小,便从狗洞里钻进屋去,见一间房的窗纸上透出灯光,大夫还没睡,正在煎药。那大夫听得开门的声音,头也没抬,问道:‘谁?’孩子一声不出,走近身去,拔出尖刀,一刀便戳了过去。他身子矮,这一刀戳在大夫的肚子上。那大夫只哼了几声,便倒下了。”

“……然后呢?”慕容复问,声音低低的,似怕惊破了这个童年的梦。他单手撑头,保持着专注的倾听姿态。月光很亮。在他脸颊上投下睫毛深深的、根根分明的阴影。

寒气自地面爬升,渐渐盖过了春日白昼温暖的气息。

乔峰道:“那孩子沿原路爬了出去,在黑夜里走了几十里的山路,回家去了。第二天早上,大夫的家人才发见他死了,肚破肠流,死状很惨,但大门和后门都紧紧闭着,里面好好的上了闩,外面的凶手怎么能进屋来?大家都疑心是大夫家中自己人干的。知县老爷将大夫的兄弟、妻子都捉去拷打审问,闹了几年,大夫的家也就此破了。这件事始终成了当地一件疑案。”

他停了一停,苦笑道:“这大夫虽然不是医者父母心,但也罪不至死。倒是这孩子,七岁便敢……”

“乔兄。”慕容复突然打断他。“……你看我像什么人?”

他这句话问得可谓没头没脑,乔峰一怔,下意识地反问了一句:“……什么?”

“你看我像什么人?”慕容复重复了一遍,仍然盯着他,没有表情,整个人如石像般纹丝不动。然而熟悉他的人,心细如发的人,能感觉到他的衣衫末梢起着一丝极其轻微,几不可察的颤抖。

乔峰被他问得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然而依言认真瞧了他一会儿,道:“你我结识了十年,我看你,自然怎样都是好的。”

“我是鲜卑人。”慕容复轻轻地打断他。

这一句话出口,他整个紧绷的、剑拔弩张的人突然放松下来。

乔峰吃了一惊。他望着慕容复,一时说不出话来。月光下,慕容复肌肤白得像雪,高鼻深目,眉若刀裁,目如寒星,像一个金戈铁马、逐鹿中原的梦,哪里是江南温山软水、富贵人家养育出来的南人公子哥儿模样?他带着这个秘密在他面前行走了十年,跟他喝酒、谈笑、驰骋沙场,遥不可及而又一直为他所视若无睹,现在则坐在他面前,等候一句审判,一个发落。

慕容复等了一会儿,没有等来乔峰的反应。他也不以为意,自顾自伸手掠过酒坛,仰头饮了一气,伸袖一抹嘴道:“我不是汉人。祖上是鲜卑人。最早的要追溯到……”他放下酒坛,“……六百多年前。饱经战乱,这一脉血缘好歹留存下来。我父亲这一支祖上乃武术世家,只我单传。另一支出了个慕容延钊,去辅佐了大宋的开国皇帝。”

他停了一停,自嘲般笑道:“……你现在知道为什么我擅长骑射、且没有表字了。”

“……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乔峰终于憋出一句话。他仍然在震惊中。

慕容复不答反问:“现在你知道我是鲜卑人了,你怎么看我?”

乔峰目光灼灼地瞧着他,思绪如潮,心中热血沸腾,想也不想地冲口而出,道:“我自然还是和从前一样地看你。”

慕容复早知乔峰会怎么回答。然而听见他真的这么答了,还是有那么一会儿不能自己。

他沉默了一会儿,方温然道:“那就是了。……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乔兄。你若要问我的话,这孩子并没有做错什么。这孩子杀了那大夫,不是因为他身上流着契丹人的血,而是因为有的事情只能这么解决:别人不给一个说法,你就只能自己去讨一个说法。”

乔峰不语,胸膛微微起伏,伸手捞起酒坛,汩汩又灌了一气。

他们沉默地对坐了一会儿,慕容复突然轻声问:

“乔兄,你还记得十年前磨脐隘那一战么?”

“怎么会不记得?”乔峰一怔。他不知道为什么慕容复要选择这个时刻提起这些旧事。

只听慕容复缓缓地道:“那一回,乱军丛中,你赶来替我跟刘钤辖解围。那天晚上,仗打完了,你和我坐在火边喝酒。……你跟我说的那些话,你可还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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