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在。”慕容复似早在等他这一句,自椅上立起。
“前日平夏城一役,我把你这样一员骁将囿于外围策应,担负统筹全局的重任,不能战、不能走、不许胜、不许败,实在是委屈你得很。”章楶叹道。他踱至慕容复身前,往他肩上一拍,道:“……这一战,我要你只许胜不许败。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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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垂平野。黑暗的平原上,一万精骑正趁着月色,极快地飞驰过茫茫大漠,向天都山飞驰而去。
“还有多远?”慕容复问。他的话声被马背风声切割得时断时续,但还是落到了郭成耳里。
“快了。”郭成抬头瞧瞧月亮的方位,扬声遥遥冲他喊:“……再跑五十里,就该停下来给马蹄包上点儿。”这是为了奇袭时不令马蹄发出响声,惊动敌军。
再奔出五十里,传令全军下马,包裹马蹄。一万轻骑兵衔枚疾走,潜行至天都山锡斡井西夏军营附近,悄然按计划撒开包围圈,人马养精蓄锐,静静埋伏于山谷之中,屏息静气,只等发动攻击的那一盏红灯为号。
西夏营地中灯火通明,隐隐传来歌声笑闹。西夏将领阿埋、妹勒正于营中饮酒作乐,哪里想得到军营驻地已然暴露。冷不防账外起了一声暴喝:“告降不杀!”二人双双吃了一惊,抓起兵刃跳起身冲出账外看时,出了一身冷汗:账外满山满谷,皆摇动着红灯光影,满山遍野,皆是铁甲雄兵!
这一万宋军如同神兵天降,着实打了西夏人一个措手不及。这二位兵甲尚来不及穿,事到如今,也只能奋起神威,不要命地杀入敌阵。怎奈寡不敌众,走不过几个回合已被几名骁勇骑兵放翻制住,被摁着脖子押到一位年轻将军面前,奏道:“这两位便是阿埋、妹勒。”
那将军瞧了他们一眼,和和气气地道:“久仰。令二位将军受委屈了。”说着上前亲自替他们松绑。
“要杀便杀,老子才不愿受你们宋狗折辱!”阿埋一侧身避开他手,直着脖子大义凛然怒道。
“放肆!”一员偏裨模样的将领呵斥道,“你怎敢对我慕容将军无礼!”
阿埋大惊,道:“你便是慕容复?”抬头仔仔细细打量了他一番。这人生得像个姑娘般秀美,但眉目间自有一股沉毅英武之气,不怒自威。
慕容复好整以暇地道:“二位将军平日好生难请。今日星夜奔袭,就是为了请二位回宋营一叙。还请为将军松绑。”他抬眼一示意,自有人上前欲为二人解开绳子。不料阿埋又一侧身避开,冷笑道:“假惺惺的就不必了。既然绑上了,那就还绑着去府上作客罢。平日素闻将军英名,却不知哪天有福气在战场上讨教几招。”
他这一句话说得意带讥讽,慕容复却不动怒,微微笑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说着一挥手令人将他们带下。
主帅陷落,军心自溃。西夏军小部分四下逃散,大部为宋军精锐所俘虏。六位将领简短地碰了个头,略微收束队型,当即班师往回赶去。
月亮已经快下去了。长途奔袭的马匹在静夜中口吐白气。
“你在想什么?”郭成打马走了几步,赶上前面策马小步快跑的慕容复,轻轻地问。
“我在想,”慕容复微微顿了片刻,“燕然山勒石,究竟刻在这荒原里的哪一座山上。”
他口中的燕然勒石,乃是东汉永元元年大将军窦宪率领汉军及南匈奴、东胡乌桓、西戎氐羌大败北匈奴之后,在燕然山南麓勒石记功,由随军出征的中护军班固写就的一篇铭文,歌功颂德,文采飞扬。文章载于史书,石碑却已湮灭。
“……你还记得么?十年前前朝皇帝派咱们五路伐夏的时候,这篇《燕然山铭》是指定要将士诵读的。你想想,窦宪带着兵深入大漠,追击北匈奴,他带的兵里头,却有南匈奴,也有东胡人。”慕容复背对着他,轻轻地道。夜静得像一个梦,他们四周惟有马蹄和车轮在沙地上摩擦发出的沙沙响声,四周群山在大漠中悄然矗立,投下深重的阴影。“……这些胡人为汉人所驱策,自相残杀的时候,不知是什么心情?”
夜晚寒冷。他背对着郭成,口中呼出的白气在夜中弥漫开来:“窦宪勒石记功完毕,班师回朝,受了封赏。又过了几年,他发动政变,被皇帝杀了头。流了这么多的血,如今人记住的只有一块石头。”
他轻笑一声,一摇头,不再说下去。
“我小时候听长辈说起。”郭成沉默了片刻,道。“……说燕然山大概是在离这里不远的地方。”他扬起马鞭,朝西北方向遥指了一指。
慕容复顺着他手指方向看去,却只看见遥远的、垂落的星辰。只听郭成柔声续下去道:“我打小就听我爹、我叔叔他们讲,收复燕云。听是听了,当时太小,不晓得什么意思。小时候家里穷,揭不开锅。为了少供一口人吃饭,就报名当了弓弩手,稀里糊涂蹉跎至今,如今长大了,有了妻儿牵挂,才明白‘家国’这二字。我除了护佑同袍平安之外,只愿不令年轻这一辈生在战火纷飞的地界,无论是西夏的孩子还是汉人的孩子,都不应当。即使是为了刻进石头里的功勋,也不值得。”
慕容复背对着他微微颔首,在月光里催马快步前行,不再说什么。
他们在沉默里又往前行了一会儿,郭成忽然一勒马头,毫无征兆地举起一只手。他身后训练有素的队伍顿时停下。
“怎么了?”慕容复心知有变。他高度戒备,一抬手卸下马鞍边弓箭,握在手中。
“有伏兵!”郭成凝神倾听了一会儿,忽提高声音厉声喝道。
说时迟那时快,他话音未落,一支响箭挟着凌厉的哨音破空袭来,不偏不倚,一箭正好重重射入慕容复坐骑前腿。今夜为了长途奔袭这二百来里路,人人皆轻装简行,未带备用马匹,也未给马匹披挂重甲,那匹马冷不防中了这一箭,痛嘶一声,前蹄顿时跪倒,若不是慕容复轻功了得,眼明手快飞身下马,眼看就要被甩下马背。
“全军上马,速速寻找掩护!”郭成勒马朝四周大吼。“我们中了埋伏!”
他们此时已行进至一处山谷环绕的地带,只见山谷之上,漫山遍野攒动着西夏军的白袍金甲,被逐渐暗淡下去的月光映得闪亮,人数似比他们多出一倍,居高临下先以西夏语后以汉语喝道:“投降吧!”
“交出阿埋、妹勒二位将军,赐你们全尸!”
“跟他们拼了!”折可适拨转马头驰过来,怒道。
姚雄不语,只策马极其镇静地立在原地,统帅着他的兵马,闻言只朝这边沉默而短促地一点头。
慕容复临危却丝毫不乱,他蹲身查看过马匹伤势,心知已无药可救,一狠心,掏出腰间匕首,割断了它颈间动脉,随即附身搂住马头,低声向它喃喃说话,直到它挣扎抽搐着在一滩血液里断气,方才松手立起身来。
郭成冷笑一声,仰天以西夏语挑衅地高喊了一句什么。闻言敌军顿时骚动起来,群情激愤模样,呼喝连连,纷纷放起弓箭来,众人举起盾牌抵挡了一阵,上面放箭之势稍缓,已经有部分西夏军按捺不住,自高处冲下,与宋军战在一处。
“你不是说不会西夏语?”周围杀声震天,这时慕容复反倒仿佛如鱼得水,镇定下来。他一伸手,腰间长剑“呛啷”出鞘,清叱一声,飘身冲入敌阵,剑锋泼出一片清光,放倒周围杀上来的一圈敌人。
“我懂脏话!”郭成一条长/枪舞得虎虎生风,奔马来回突入敌军人多处,杀进杀出,如入无人之境,遥遥向他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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